紧急会议之后,河南近千万人投入大炼钢铁运动,建起各种冶炼炉22万多座,这样的规模堪称全国之最。更让人惊叹的是声势:男女老少齐上阵,漫山遍野“小土群”(“小炼炉”、“土炼炉”、群众运动)。
那个时期,信阳地区出现了同样的现象:学校停课、学生上阵;不仅把家家的铁锅、铁盆、铁勺、铁锹、铁锁、家具上的铁钉都收去炼铁,就连正在使用的铁犁、铁耙、锄头、镰刀等铁制生产工具也搜罗一空;山区大量林木被砍伐,平原地区的果园被毁掉,连茶树也未能幸免,以确保大炼钢铁所需燃料。这一切都是为了超额完成“日产万吨”的任务,然而冶炼炉日夜冒烟,却炼不出多少铁,更多的是铁渣。
全民“大办钢铁”运动的结果是劳民伤财,对于农民来说,更直接、更可怕的危害是“误了一年好收成”。1958年河南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喜人。但由于劳力全部投入大炼钢铁,秋粮烂在地里无人敢收,农民们炼着钢铁流汗水,看着庄稼流泪水。丰收年变成了“无收年”,对庄稼人绝对不是好兆头。
信阳地区的固始县当时有近百万人口,吃饭是个大问题。秋收季节,几个公社请示县委,是否从大炼钢铁队伍中抽出部分人员组织秋收。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回答说:先做好准备,等待县委通知。
杨守绩,1920年出生,山西黎城县人,路宪文的同乡和战友,也是路宪文麾下的得力干将,两人私交甚深。
杨守绩随即打电话请示地委,地委答复他:钢铁和粮食,你看哪个重要就干哪个。
杨守绩一时摸不着头脑,反复掂量,最终决定:民以食为天,当然是粮食重要,各公社安排一半劳力搞秋收。
但杨守绩没有掂量对,县委的通知上午下传,下午便接到地委的通知:大炼钢铁的劲头不能下降,大炼钢铁的任务不能减少,大炼钢铁的力量不能削弱。
杨守绩自语道:什么意思?让我“看哪个重要就干哪个”,怎么我一说粮食重要地委就强调“大炼钢铁的力量不能削弱”?
县委办公室主任提醒说:书记啊,明摆的事,大炼钢铁压倒一切,你强调粮食和上面不对撇子,咱拗不过上头。
杨守绩沉思良久,尽管内心一百个不情愿,还是通知各公社:集中精力炼钢铁,秋收的事忍忍再说。
无奈季节不等人,眼看着地里的粮食一天天烂掉,各公社要求抢收的呼声不绝于耳,甚至骂人的话都被逼了出来。杨守绩忍无可忍,请示电话直接打给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再拖下去,地里的粮食就全烂了,农民已经心疼得掉眼泪了!
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态度非常坚决地说:现在全国都在搞“钢铁大跃进”,省委指示,一切工作都要为钢铁生产让路,粮食和钢铁哪个重,你分不清楚吗?
杨守绩说:可是,我们要对老百姓的生活负责啊。
路宪文大吼道:杨守绩你听清楚,省委吴书记对中央负责,我要对省委负责,你要对地委负责!
路宪文不等部下再说什么,便把电话挂掉。在杨守绩的印象中,路宪文还是比较能够听取下面意见的领导干部,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霸气”?杨守绩判断,肯定是上面有什么精神,路书记才这样强硬。他叹口气,摇下头,无可奈何地对县委办公室主任说:路书记是个执行上级指示不走样的人,要说服他根本不可能。通知各公社,就说地委指示,一切服从大炼钢铁。
整个信阳地区放弃秋收,不是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的个人主张,他的确是在执行省委的指示。据行署专员张树藩事后透露,关于秋收之事当时各县都请示过地委,张树藩力主尽快安排,路宪文原则上同意,随即请示省委,却得到意外的答复:确保完成钢铁生产任务再说其他。
张树藩向路宪文建议,先组织力量抢收多少算多少,上面发现了再停下,大不了挨顿批。
路宪文不同意,并批评张树藩“组织观念不强”。作为搭档,张树藩也是第一次受到路宪文的批评,而这种批评让张树藩感到没有多少道理,并因此觉察到路宪文讲话和行事的作风不同于以往了,显露些许“一把手”的威风。
信阳地区的秋粮全烂在地里,河南全省的情况和信阳一样,秋粮基本无收,只有极少数地方壮着胆子偷偷摸摸抢收一点糊口的粮食。
1958年12月,国家财政部向中央报告:土法炼铁高额亏损。统计表明,全国土法炼铁平均成本为每吨250~300元,而生铁的调拨价格全国平均在每吨150元,全年生铁产量1000万吨,总计亏损15亿元。
国家财政部对中央的报告只显示大炼钢铁的直接损失,而间接的损失——农业生产和农业经济遭受的严重破坏、大量砍伐林木造成的一系列生态灾难等,如何计算?尤其是生态方面的严重后果直到今天我们仍在承受。
河南和全国一样,在“大办钢铁”运动中的确做到了全力以赴,然而功夫下得大,造成的损失也大。河南的损失完全可以用“大伤元气”来形容,这里所说的“元气”不仅仅是财和物,最重要的还是干部作风、地域形象。
1958年,河南疯狂了,吴芝圃疯狂了。一次会议上,吴芝圃把他“河南要在几年内实现共产主义”的宏伟目标吹出来,不料一向欣赏他的毛泽东听后反应冷淡。吴芝圃哪知道,毛泽东已经发现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大炼钢铁中全国普遍存在的高指标、浮夸风和瞎指挥造成了农民负担过重的问题。靠农民打天下、一向对农民情有独钟的毛泽东决不允许伤害农民,而眼前出现的问题恰恰造成了诸多民怨,这让他无法忍受。
1958年11月2日,毛泽东召开郑州会议,会议主题正是广泛讨论在人民公社化运动中出现的问题。会上,毛泽东批评王任重、吴芝圃说:不要一扯就扯到共产主义,你说几年就过渡了,我就不相信。
看来,毛泽东开始清醒了。从严厉批评周恩来总理等人的“反冒进”,到全国兴起“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大办钢铁”运动,毛泽东看到的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工农业比例严重失调,农民利益严重受损,干部作风严重虚假等等,这无疑都是“狂热”的代价。眼下几乎失控的局面让毛泽东担心了,武汉大学校长李达的当面批评也使得毛泽东顿时清醒。
李达校长对毛泽东说:眼前的乱局,与您头脑发热有很大关系。您发热39℃,下面人可能发烧40℃、41℃、42℃。一个人发烧是小事,一个国家发烧就是大问题了……
11月21日,毛泽东又召开武昌会议,继续郑州会议的主题。会上,毛泽东反复强调调整与农民的关系,再次批评高指标、浮夸风问题。毛泽东说:水利任务,今冬明春多了三倍多,还有各种各样的任务……我看这样搞起来,中国非死一半人不可。
毛泽东的目光又直盯吴芝圃,说:河南有个幸福院死了不少人,其余的都跑了。我也会跑的。既然幸福院会垮,人民公社就不会垮?人民公社需要整顿四个月,有十分之一搞好就算成功。
武昌会议上,毛泽东要求各路诸侯“压缩空气”,把高指标降下来,并提醒道:要有清醒的头脑,不要相信假话;破除迷信,不要把科学破除了。
毛泽东终于想到了“科学”,也想到了“实际”。
1959年4月29日,毛泽东又发表《党内通信》,要求发至“省级、地级、县级、社级、队级、小队级的同志们”。
毛泽东在《党内通信》中告诫人们:包产能包多少,就讲能包多少,不讲经过努力实在做不到而又勉强讲能做得到的假话。收获多少,就讲多少,不可以讲不合实际的假话。各项增产措施,实行八字宪法,每项都不可以讲假话。老实人、敢讲真话的人,归根到底,于人民事业有利,于自己也不吃亏。爱讲假话的人,一害人民,二害自己,总是吃亏。应该说有许多假话是上面压出来的。上面一吹二压三许愿,使下面很难办。因此,干劲一定要有,假话一定不可讲。
毛泽东还写道:根本不要管上面规定的高指标,只管现实可能性。上面死硬的密植命令不但无用,而且害人不浅。
毛泽东提到的“密植”,是指许多地方播种、育苗时一味追求“多撒种子密植苗”,期望以此获得粮食高产。殊不知这是违背科学的做法,定然不会获得“高产”的回报,其结果是大片田地收获的粮食没有撒下的粮种多。在毛泽东眼里,下“密植命令”岂止是头脑发热,简直是“发昏”,和“讲假话”一样“害人不浅”,故难以容忍。
人们突然意识到,最高统帅的几次讲话实际上又回到了“反冒进”的主题,尽管不见“反冒进”字眼。的确,中国这艘巨轮迫切需要回归“科学发展”的航道,国人急切需要为狂热的头脑退烧。毛泽东开始清醒了,许多人也跟着清醒了。
从1958年11月到1959年6月,毛泽东和中共中央采取了一系列“纠偏”措施,包括恢复农民自留地,允许农民饲养家禽等,使“大跃进”的狂热有所减退,收效甚为明显。今天的人们普遍认为,这种势头如果保持下去,“大跃进”造成的混乱局面就会大大扭转,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大饥饿悲剧。自然,也没有信阳事件。
然而,“纠偏”八个月后局势突变,狂热的局面再次出现,高指标、浮夸风、瞎指挥继续发展,全国如是,河南如是,信阳如是。
一艘巨轮再次偏离“科学发展”的航道,迎着灾难继续前进。
后来有人在研究这段历史时对毛泽东未能扭转局面作如下分析:一是中国太大了,正所谓“船大难掉头”,要纠正什么的确费劲;二是狂热过度,指望一下子降温不容易;三是上层仅认为是工作方法有问题,未能认识到指导思想有误,正所谓“治标不治本”,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急于求成的问题。
不无道理。但问题的关键仅在于此吗?以上研究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毛泽东本人的作用。以“一人挥手撼动天下”的威望和魄力,毛泽东完全能够扭转局面,而1959年7、8月份召开的庐山会议,让毛泽东改变了“纠偏”的态度,也改变了一段本该美好的历史。
把“万岁”献给科学
狂热是什么?它是理性的紊乱,它是行为的失控,它是妄想的坐骑。狂热的代价是科学卧地呻吟,一个科学无力站立的时代,“乱象丛生”定成必然。
马克思的“科学社会主义”是共产党人的金字招牌,然而直到今天执政者仍不得不强调“树立科学发展观”,说明我们脱离科学观念实在太久了。好在我们终于醒悟,向科学张开了双臂。“科学发展观”是对科学的尊重和拥抱,是社会健康发展的保证,我们这个习惯山呼“万岁”的民族的确该把这种虔诚奉献给科学了。
然而,尊重科学更需要科学机制的拱卫,否则科学仍会跌入主观意志的漩涡,仍会大跳摇摆舞。诚然,科学机制的建立与健全是对权力的挑战,执政者不应惧怕这种挑战,因为这种挑战有利于民族利益,同样有利于执政党“强身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