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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秋柳(1)

一间黑漆漆的不大不小的地房里,搭着几张纵横的床铺。与房门相对的北面壁上有一口小窗,从这窗里射进来的十月中旬的一天晴朗的早晨的光线,在小窗下的床上照出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的睡客来。这青年的面上带有疲倦的样子,本来没有血色的他的睡容,因为房内的光线不好,更苍白得怕人。他的头上的一头漆黑粗长的头发,便是他的唯一的美点,蓬蓬的散在一个白布的西洋枕上。房内还有两张近房门的床铺,被褥都已折叠得整整齐齐,每日早起惯的这两张床的主人,不知已经住什么地方去了。这三张床铺上都是没有蚊帐的。

房里有两张桌子,一张摆在北面的墙壁下,靠着那青年睡着的床头,一张系摆在房门边上的。两张桌子上摊着些肥皂盒子,镜子,纸烟罐,文房具,和几本定庵全集唐诗选之类,靠着北面墙壁的那张桌子,大约是睡在床上的青年专用的,因为在那些杂乱的罐盒书籍的中间有一册红皮面的洋书和一册淡绿色的日记,在那黑暗的室内放异样的光彩。日记上面记着两排横字,“一九二一年日记”“于质夫”。洋书的名目是The Earthly Paradise by William Morris。

这地房只有一扇朝南的小门,门外就是阶檐,檐外便是天井。

从天井里射进来的太阳光线,渐渐的照到地房里来,地房里浮动着的尘埃在太阳光线里看得出来了。

床上睡着的青年开了半只眼睛,向门外一望,觉得阳光强烈,射得眼睛开不开来。朝里翻了一转身,他又嘶嘶的睡着了。正是早晨九点三五十分的样子,在僻静的巷内的这家小客栈里,现在恰当最静寂的时候,所以那青年得尽意贪他的安睡。

过了半点多钟,一个体格壮大,年约四十五六,戴着一副墨色小眼镜,头上有一块秃的绅士跑了进来,走近青年的床边叫着说:

“质夫!你昨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了?睡到此刻还没有起?”青年翻过身,擦擦眼睛,一边打呵欠,一边说:

“噢!明先!你走来得这样早!”

“已经快十点钟了,还要说早哩!你昨晚在什么地方?”

“我昨晚在吴风世家里讲闲话,一直坐到十二点钟才回来的。省长说开除闹事的几个学生,究竟怎么样了?”

“怕还有几天好等呢!”

听了这一句话,质夫就从他那蓝色纺绸被里坐了起来。披了一件留学时候做的大袖寝袍,他跑出了房门,便上后面厨房里去洗面刷牙去。

质夫眼看着了高爽的青天,一面刷牙,一面在那里想昨晚上和吴风世上班子里去的冒险事情。他洗完了面,回到房里来换洋服的时候,明先正坐在房门口的桌上看唐诗选,质夫换好了洋服,便对明先说:

“明先!我真等得不耐烦起来了,我们是来教书,并不是来避难的。这样在空中悬挂着的状态,若再经过一两个礼拜,怕我要变成极度的神经衰弱症呢!”

依质夫讲来,这一次法政专门学校的风潮,是很容易解决的。开除几个闹事的学生,由省长或教育厅长迎接校长教职员全体回校上课,就没有事了。而这一次风潮竟延宕至一星期多,还不能解决,都是因为省长无决断的缘故。他一边虽在这样的气愤,一边心里却有些希望这事件再延长几天的心思。因为法政学校远在城外,万一事件解决,搬回学校之后,白天他若要进城上班子里去,颇非容易,晚上进城,因城门早闭,进出更加不便。昨天晚上,吴风世替他介绍的那姑娘海棠,脸儿虽则不好,但是她总是一个女性。目下断绝女人有两三月之久的质夫,只求有一个女性,和她谈谈就够了,还要问什么美丑。况且昨晚上看见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质夫已动了一点怜惜的心情, 此后若海棠能披心沥胆的待他,他也想尽他的力量,报效她一番。

质夫和明先谈了一番闲话,便跑上大街上去闲逛去了。

长江北岸的秋风,一天一天的凉冷起来。法政学校风潮解决以后,质夫搬回校内居住又快一礼拜了。闹事的几个学生,都已开除,陆校长因为军阀李麦,总不肯仍复让他在那里做教育界的领袖,所以为学校的前途计,他自家便辞了职。那一天正是陆校长上学校最后的一日。

陆校长自到这学校以来,事事整顿,非但A地的教育界里的人都仰慕他,便是这一次闹事的几个学生,心里也很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数的学生,当风潮发生的时候,虽不出来力争,但对陆校长却个个都畏之若父,爱之若母,一听他要辞职,便都变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么才好。

这几日来,学校的寄宿舍里,正同冷灰堆一样,连闲来讲话的时候,都没有一个发高声的人了。教职员中,大半都是陆校长聘请来的人,经了这一次风潮,并且又见陆校长去了,也都有点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为继任的校长,是同事中最老实的许明先的缘故,不能辞职, 但是各人的心里都无热意,大约离散也不远了。

陆校长这一天一早就上了两个钟头课,把未完的讲义分给了一二两班的学生,退堂的时候对学生说:

“我为学校本身打算,还不如辞职的好,你们此后应该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说你们不成样子,那就是你们爱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现在虽已经辞职,但是你们的荣辱,我还在当作自家的荣辱看的。”

说了这几句话,一二两班里的学生眼圈都红了。

敲十点钟的时候,全校的学生齐集在大讲堂上,听陆校长的训话。

从容旷达的陆校长,不改常时的态度,挺着了五尺八寸长的身体,放大了洪钟似的喉音对学生说:

“这一次风潮的始末,想来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说了。但是我在这里,李麦总不肯甘休,与其为我个人的缘故,使李麦来破坏这学校,倒还不如牺牲了我个人,保全这学校的好。我当临去的时候,三件事情,希望诸君以后能够守着。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没有秩序是我们中国人的通病,以后我希望诸君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维持秩序。秩序能维持,那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干了。第二是要保重身体。我们中国不讲究体育,所以国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业,以后希望诸君能保重身体,使健全的精神得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们中国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学问。我们在气愤的时候,虽则说学问无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归原,学问究竟是我们的根基,根基不固,终究不能成大事创大业的。”

陆校长这样简单的说了几句,悠悠下来的时候,大讲堂里有几处啼泣的声音,听得出来了。质夫看了陆校长的神色不动的脸色,看了他这一种从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态度,又被大讲堂内静肃的空气一压,早就有一种感伤的情怀存在了,及听了学生的暗泣声音,他立刻觉得眼睛里酸热起来,不待大家散会,质夫却一个人先跑回了房里。

陆校长去校的那一天,质夫心里只觉得一种悲愤,无处可以发泄,所以下半天他也请了半天假,跑进城来。他在大街上走了一会,总觉得无聊之极,不知不觉,他的两脚就向了官娼聚集着的金钱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门口,正在迟疑的时候,门内站着的几个男人,却大声叫着说:

“引路!海棠姑娘房里!”

质夫听了这几声叫声,就不得不马上跑进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上打了几条皱纹笑嘻嘻的走了出来。质夫进房,看见海棠刚在那里吃早饭的样子。她手里捏了饭碗,从桌子上站了起来。今天她的装饰与前次不同。头上梳了一条辫子,穿的是一件蓝缎子的棉袄,罩着一件青灰竹布的单衫,底下穿的是一条蟹青湖绉的裤子。她大约是刚才起来,脸上的血色还没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觉得苍白,新梳好的光泽泽的辫子,添了她一层可怜的样子。质夫走近她的身边问她说:

“你吃的是早饭还是中饭?”

“我们天天是这时候起床,没有什么早饭中饭的。”

这样讲了一句,她脸上露了一脸悲寂的微笑,质夫忽而觉得她可爱起来,便对她说:

“你吃你的吧,不必来招呼我。”

她把饭碗收起来后,又微微笑着说:

“我吃好了,今天吴老爷为什么不来?”

“他还有事情,大约晚上总来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台来请质夫吸, 质夫接了过来就对她说:

“谢谢!”

质夫在床沿上坐下之后,假母问他说:

“于老爷,海棠天天在等你,你怎么老是不来,吴老爷是天天晚上来的。”

“他住在城里,我住在城外,我当然是不能常同他同来的。”

海棠在旁边只是呆呆的听质夫和她假母讲闲话,既不来插嘴,也不朝质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双倒挂下的眼睛,尽在那里吃一枝纸烟。

假母讲得没有话讲了,就把班子里近来生意不好,一月要开销几多,海棠不会待客的事情,断断续续的说了出来。

质夫本来是不喜欢那假母,听了这些话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丢下了她,走近海棠身边去,对海棠说:

“海棠,你在这里想什么?”

一边说一边质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举起了她那迟钝的眼睛,对质夫微微的笑了一脸,就也伸出手来把质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见他两人很火热的在那里玩,也就跑了出去。质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床去打横睡倒。

两人脸朝着外面,头靠在床里叠好的被上。质夫对海棠看了一眼,她的两眼还是呆呆的在看床顶。质夫把自家的头靠上了她的胸际,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质夫觉得没有话好同她讲,便轻轻的问她说:

“你妈待你怎么样?”

她只回他说:

“没有什么。”

正这时候,一个长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娃娃进来了。海棠就从床上站起来,走上去看那小娃娃,质夫也跟了过来。质夫问她说:

“是你的小孩么?”

她摇着头说:

“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

这样的问答了几句,质夫把那小孩抱出来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后间的房里去了。后间原来就是乳母的寝室。

质夫坐了一回,说了几句闲话,就从那里走了出来。他在狭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阵,看看时间已经不早,便一个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馆里去吃夜饭。这家姓杨的教门馆,门面虽则不大,但是当柜的一个媳妇儿,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质夫每次进城,总要上那菜馆去吃一次。

质夫一进店门,他的一双灵活的眼睛就去寻那媳妇儿,但今天不知她上哪里去了,楼下总寻不出来。质夫慢慢的走上楼的时候,楼上听差的几个回子一齐招呼了他一声,他抬头一看,兜头却遇见了那媳妇儿。那媳妇儿对他笑了一脸,质夫倒红起脸来。因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里的人都认识他,他一上楼,几个听差的人就让他上那一间里边角上的小屋里去了。一则今天早晨的忧闷未散,二则午后去看海棠,又觉得她冷落得很,质夫心里总觉得怏怏不乐。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脸微笑,他心里虽然轻快了些,但总觉得有点寂寞。写了一张请单,去请吴风世过来共饮的时候,他心里只在那里追想海外咖啡店里的情趣:

“要是在外国的咖啡店里,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妇儿拉了过来,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对口的接送几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错了,我不该生在中国的。”

“请客的就要回来了,点几样什么菜?”一个中年回子又来问了一声。

“等客来了再和你说!”

过了一刻,吴风世来了。一个三十一二,身材纤长的漂亮绅士,我们一见,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艳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庞,潇洒的衣服,讲话的清音,多有牵引人的迷力。质夫对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觉得自家在中国社会上应该是不能占胜利的。风世一进质夫的那间小屋,就问说:

“质夫!怎么你一个人便跑上这里来?”

质夫就把刚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么怎么的待他,他心里想得没趣,就跑到这里来的情节讲了一遍,风世听了笑着说:

“你好大胆,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个人跑上班子里去。海棠那笨姑娘,本来是如此的,并不是冷遇。因为她不能对付客人,所以近来客少得很。我因为爱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绍的,你若不喜欢,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里去找一个吧。”

质夫听了这话,回想了一遍,觉得刚才海棠的态度确是她的愚笨的表现,并不是冷遇,且又听说她近来客少,心里却起了一种侠义心,便自家对自家起誓说:

“我要救世人,必须先从救个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赶人不上,我就替她尽些力吧。”

质夫喝了几杯酒对吴风世发了许多牢骚,为他自家的悲凉激越的语气所感动,倒滴落了几滴自伤的清泪。讲到后来,他便放大了嗓子说:

“可怜那鲁钝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样,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侬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

念到这里,质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着说:

“海棠海棠,我以后就替你出力吧,我觉得非常爱你了。

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

点灯时候,吃完了晚饭,质夫马上想回学校去,但被风世劝了几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里。那时候他还带着些微醉,所以对了海棠和风世的情人荷珠并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讲了许多义侠的话。同戏院里唱武生的一样,质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着说:

“老子原是仗义轻财的好汉,海棠!你也不必自伤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贴一张广告,招些有钱的老爷来对你罢了!”

海棠听了这话,也对他啐了一声,今年才十五岁的碧桃,穿着男孩的长袍马褂,看得质夫的神色好笑,便跑上他的身边来叫他说:

“喂,你疯了么?”

质夫看看碧桃的形状,忽而想到了与他两月不见的吴迟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后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风世荷珠说话。

今晚上风世劝质夫上鹿和班海棠这里来,原来是替质夫消白天的气的。所以一进班子,风世就跟质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风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为风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过来。风世因为质夫说今晚晚饭吃了太饱,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买了一块钱鸦片烟,在床上烧着,质夫不能烧烟,就风世手里吸了一口,便从床上站了起来,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义侠的滑稽活剧。质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后,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烟盘的这边,对面是风世,打侧睡在那里烧烟,荷珠伏在风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说话。质夫拉碧桃睡倒之后,碧桃却骑在他的身上,问起种种不相干的事物来。质夫认真的说明给她听,她也认真的在那里听着。讲了一忽,风世和荷珠的密语停止了。质夫听得他们的密语停止后,倒觉得自家说的话说得太多了,便朝对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的在那里看他和碧桃。两人的视线接触的时候,荷珠便喷笑了出来。这是荷珠特有的爱娇,质夫倒被她笑得脸红了。荷珠一面笑着,一面便对质夫说:

“你们倒像是要好的两弟兄!于老爷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吧!”

质夫仰起头来,对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说:

“海棠!荷珠要认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脸,就走到床沿上来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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