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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她是一个弱女子(节选)(8)

吴一粟对她呆了一呆,就接着勉强装了一脸掩藏羞耻的笑,开闭着眼睛,俯下了头,低声的回答说:

“理想,各人总有一个的。”

又举起了头,把眼睛开闭了几次,迟疑了一会,他才羞缩地笑着问说:

“蜜司郑,你的理想呢?”

“我的完全同你的一样,你的意见,我是全部都赞成的。”

又红了红脸,俯下了头,他便轻轻地说:

“我的是一种空想,不过是一种空的理想。”

“为什么说是空的呢?我觉得是实在的,是真的,吴先生,吴先生,你……”

说到了这里,她的声调,带起情热的颤音来了,一双在注视着吴一粟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同琥珀似的光。

“吴先生,你……不要以为妇女中间,没有一个同你抱着一样的理想的人。我……我真觉得这理想是不错的,是对的,完全是对的。”

吴一粟俯着静默了一会,举起头来向郑秀岳脸上很快很快的掠视了一过,便掉头看向了窗外的晴空,只自言自语地说:

“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好得很。”

郑秀岳也掉头看向了窗外,停了一会,就很坚决地招诱他说:

“吴先生,你想不想上外面去走走?”

吴一粟迟疑着不敢答应。郑秀岳看破了他的意思了,就说她的父母都不在家里,她想先出去,到外面的马路角上去立在那里等他。一边说着一边她就立起身来走了下楼去。

二十一

晴和的下午的几次礼拜天的出去散步,郑秀岳和吴一粟中间的爱情,差不多已经确立定了。吴一粟的那一种羞缩怕见人的态度,只有对郑秀岳一个人稍稍改变了些。虽则他和她在散步的时候,所谈的都是些关于学问,关于女子在社会上的地位等空洞的天,虽则两人中间,谁也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的话,但两人中间的感情了解,却是各在心里知道得十分明白。

郑秀岳的父母,房东夫妇,甚而至于那使佣人的金妈,对于她和他的情爱,也都已经公认了,觉得这一对男女,若配成夫妇的话,是最好也没有的喜事,所以遇到机会,只在替他们两人拉拢。

七月底边,郑秀岳的失学问题,到了不得不解决的时候了。郑去非在报上看见了一个吴淞的大学在招收男女学生,所以择了一天礼拜天,就托吴一粟陪了他的女儿上吴淞去看看那学校,问问投考入学的各种规程。他自己是老了,并且对于新的教育,也不懂什么,是以选择学校及投考入学各事,都要拜托吴一粟去为他代劳。

那一天是太阳晒得很烈的晴热的初伏天,吴一粟早晨陪她坐火车到吴淞的时候,已将中午了。坐黄包车到了那大学的门口,吴一粟还在对车夫付钱的中间,郑秀岳却在校门内的门房间外,冲见了一年多不见的李文卿。她的身体态度,还是那一种女豪杰的样子,不过脸上的颜色,似乎比从前更黑了一点,嘴里新镶了一副极黄极触目的金牙齿。她拖住了郑秀岳,就替站在她边上的一位也镶着满口金牙不过二十光景的瘦弱的青年介绍说:

“这一位是顾竹生,系在安定中学毕业的。我们已经同住了好几个月了,下半年想同他来进这一个大学。”

郑秀岳看了一眼这瘦弱的青年,心里正在想起那老斋夫的儿子,吴一粟却走了上来。大家介绍过后,四人就一道走进了大学的园内,去寻事务所去。顾竹生和吴一粟走上了前头,李文卿因在和郑秀岳谈着天,所以脚步就走得很慢。李文卿说,她和顾是昨天从杭州来的,住在上海四马路的一家旅馆里,打算于考后,再一道回去,郑秀岳看看前面的两个人走得远了,就向李文卿问起了那老斋夫的儿子。李文卿大笑了起来说:

“那个不中用的死鬼,还去提起他做什么?他在去年九月里,早就染上了弱症死掉了。可恶的那老斋夫,他于那小儿子死后,向我敲了一笔很大的竹杠,说是我把他的儿子弄杀的。”说完后又哈哈哈哈的大笑了一阵。

等李文卿和郑秀岳走到那学校的洋楼旁门口的时候,顾竹生和吴一粟却已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各捏了一筒大学的章程。顾竹生见了李文卿,就放着他的那种同小猫叫似的声气说:

“今天事务员不在,学校里详细的情形问不出来,只要了几份章程。”

李文卿要郑秀岳他们也一道和他们回上海去,上他们的旅馆里去玩,但一向就怕见人的吴一粟却向郑秀岳丢了一个眼色,所以四人就在校门口分散了。李文卿和顾竹生坐上了黄包车,而郑秀岳他们却慢慢地在两旁小吃店很多的野路上向车站一步一步的走去。

因为怕再遇见刚才别去的李文卿他们,所以吴一粟和郑秀岳走得特别的慢。但走到了离车站不远的一个转弯角上,西面自上海开来的火车却已经到了站了。他们在树荫下站立了一会,看这火车又重复向西的开了出去,就重新放开了平常速度的脚步,走上海滨旅馆去吃饭去。

这时候黄黄的海水,在太阳光底下吐气发光,一只进口的轮船,远远地从烟囱里放出了一大卷烟雾。对面远处,是崇明的一缕长堤,看起来仿佛是梦里的烟景。从小就住在杭州,并未接触过海天空阔的大景过的郑秀岳,坐在海风飘拂的这旅馆的回廊阴处,吃吃看看,更和吴一粟笑笑谈谈,就觉得她周围的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她和吴一粟两人,只有她和他,像亚当夏娃一样,现在坐在绿树深沉的伊甸园里过着无邪的原始的日子。

那一天的海滨旅馆,实在另外也没有旁的客,所以他们坐着谈着,竟挨到了两点多钟才喝完咖啡,立起身来,雇车到了炮台东面的长堤之上。

是在这炮台东面的绝无一个人的长堤上,郑秀岳被这四周的风景迷醉了,当吴一粟正在叫她向石条上坐下去歇息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间倒入了他的怀里。

“吴先生,我们就结婚,好不好?我不想再读书了。”

走在她后面的吴一粟,伸手抱住了她那站立不定的身体,听到了这一句话,却呆起来了。因为他和她虽则老在一道,老在谈许多许多的话,心里头原在互相爱着,但是关于结婚的事情,他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第一他是一个孤儿,觉得世界上断没有一个人肯来和他结婚的;第二他的现在的七十元一月的薪水,只够他一个人的衣食,要想养活另外一个人,是断断办不到的;况且郑秀岳又是一位世家的闺女,他怎么配得上她呢?因此他听到了郑秀岳的这一句话,却呆了起来,默默的抱着她和她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在脑里头杂乱迅速地把他自己的身世,和同郑秀岳谈过的许多话的内容回想了一下,他终于流出来了两滴眼泪,这时候郑秀岳的眼睛也水汪汪地湿起来了。四只泪眼,又默默对视了一会,他才慢慢的开始说:

“蜜司郑,你当真是这样的在爱我么?”

这是他对她说到爱字的第一次,头靠在他手臂上的郑秀岳点了点头。

“蜜司郑,我是不值得你的爱的,我虽则抱有一种很空很大的理想,我虽则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恋爱,但我晓得,我自己的心是污秽的。真正高尚的人,就不会,不会犯那种自辱的,自辱的手淫了。……”

说到了这里,他的眼泪更是骤雨似地连续滴落了下来。听了他这话,郑秀岳也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因为她也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自家的已经污秽得不堪的身体。

二十二

两人的眼泪,却把两人的污秽洗清了。郑秀岳虽则没有把她的过去,说给他听,但她自己相信,她那一颗后悔的心,已经是纯洁无辜,可以和他的相对而并列。他也觉得过去的事情,既经忏悔,以后就须看他自己的意志坚定不坚定,再来重做新人,再来恢复他儿时的纯洁,也并不是一回难事。

这一年的秋天,吴卓人因公到上海来的时候,吴一粟和郑秀岳就正式的由戴次山做媒,由两家家长做主,定下了婚约。郑秀岳的升学读书的问题,当然就搁下来了,因为吴卓人于回山东去之先,曾对郑去非说过,明年春天,极迟也出不了夏天,他就想来把他侄子办好这一件婚事。

订婚之后的两人间的爱情,更是浓密了。郑秀岳每晚差不多总要在吴一粟的房里坐到十点钟才肯下来。礼拜天则一日一晚,两人都在一处。吴一粟的包饭,现在和郑家包在一处了,每天的晚饭,大家总是在一道吃的。

本来是起来得很迟的郑秀岳,订婚之后,也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了,吴一粟上书馆去,她每天总要送他上电车,看到电车看不见的时候,才肯回来。每天下午,总算定了他将回来的时刻,老早就在电车站边上,立在那里等他了。

吴一粟虽则胆子仍是很小,但被郑秀岳几次一挑诱,居然也能够见面就拥抱,见面就亲嘴了。晚上两人对坐在那里的时候,吴一粟虽在做稿子译东西的中间,也少不得要五分钟一抱,十分钟一吻地搁下了笔从坐位里站起来。

一边郑秀岳也真似乎仍复回到了她的处女时代去的样子,凡吴一粟的身体,声音,呼吸,气味等她总觉得是摸不厌听不厌闻不厌的快乐之泉。白天他不在那里的将近十个钟头的时间,她总觉得如同失去了一点什么似的坐立都是不安,有时候真觉得难耐的时候,她竟会一个人开进他的门去,去睡在他的被里。近来吴一粟房门上的那个弹簧锁的锁匙,已经交给了郑秀岳收藏在那里了。

可是相爱虽则相爱到了这一个程度,但吴一粟因为想贯彻他的理想,而郑秀岳因为尊重他的理想之故,两人之间,决不会犯有一点猥亵的事情。

像这样的既定而未婚的蜜样的生活,过了半年多,到了第二年的五月,吴卓人果然到上海来为他的侄儿草草办成了婚事。

本来是应该喜欢的新婚当夜,上床之后,两人谈谈,谈谈,谈到后来,吴一粟又发着抖哭了出来。他一边在替纯洁的郑秀岳伤悼,以后将失去她处女的尊严,受他的蹂躏,一边他也在伤悼自家,将失去童贞,破坏理想,而变成一个寻常的无聊的有家室的男子。

结婚之后,两人间的情爱,当然又加进了一层,吴一粟上书馆去的时刻,一天天的挨迟了。又兼以季节刚进入渐欲困人的首夏,他在书馆办公的中间,一天之内呵欠不知要打多少。

晚上的他的工作时间,自然也缩短了,大抵总不上十点,就上了床。这样地自夏历秋,经过了冬天,到了婚后第二年的春暮,吴一粟竟得着了一种梦遗的病症。

仍复住在楼下厢房里的郑去非老夫妇,到了这一年的春天,因为女儿也已经嫁了,时势也太平了,住在百物昂贵的上海,也没有什么意思,正在打算搬回杭州去过他们的余生,忽听见了爱婿的这一种暗病,就决定带他们的女儿上杭州去住几时,可以使吴一粟一个人在上海清心节欲,调养调养。

起初郑秀岳执意不肯离开吴一粟,后来经她父母劝了好久,并且又告诉她以君子爱人以德的大义,她才答应。

吴一粟送她们父女三人去杭州之后,每天总要给郑秀岳一封报告起居的信。郑秀岳于初去的时候,也是一天一封,或竟有一天两封的来信的,但过了十几天,信渐渐地少了,减到了两天一封,三天一封的样子。住满了一个月后,因为天气渐热之故,她的信竟要隔五天才来一次了。吴一粟因为晓得她在杭州的同学,教员,及来往的朋友很多,所以对于她的懒得写信,倒也非常能够原谅,可是等到暑假过后的九月初头,她竟有一礼拜没有信来。到这时候,他心里也有点气起来了,于那一天早晨,发出了一封微露怨意的快信之后,等到晚上回家,仍没有见到她的来信,他就急急的上电报局去发了一个病急速回的电报。

实际上的病状,也的确并不会因夫妇的分居而减轻,近来晚上,若服药服得少一点,每有失眠不睡的时候。

打电报的那天晚上,是礼拜六,第二天礼拜日的早晨十点多钟,他就去北火车站候她。头班早车到了,但他在月台上寻觅了半天,终于见不到她的踪影。不得已上近处菜馆去吃了一点点心,等第二班特别快车到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她,和一位同她同来的秃头矮胖的老人。她替他们介绍过后,这李先生就自顾自的上旅馆去了,她和他就坐了黄包车,回到了他们已经住了很久的戴宅旧寓。

一走上楼,两人把自杭州带来的行李食物等摆了一摆好,吴一粟就略带了一点非难似的口吻向她说:

“你近来为什么信写得这样的少?”

她站住了脚,面上表示着惊惧,恐怕他要重加责备似地对他凝视了半晌,眼睛眨了几眨,却一句话也不说扑落落滚下了一串大泪来。

吴一粟见了她这副神气,心里倒觉得痛起来了,抢上了一步,把她的头颈抱住,就轻轻地慰抚小孩似地对她说:

“宝,你不要哭,我并不是在责备你,我并不是责备你,噢,你不要哭!”同时他也将他自己的已在流泪的右颊贴上了她的左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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