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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宴请(2)

黄杆子仍然按照他的逻辑做他的事,摆他平素的谱儿,把鞭子递给伸过双手的柳秘书,指使的口气道:

“挂到院门前。”

这?柳秘书捧着鞭子迟疑。

“去挂上吧。”郭县长道。

了解此俗的人知道鞭子挂在大门前的意义,在场的人多数知道。几个不知道的人中有章飞腾,这个未来在三江政治舞台唱主角的人,鄙夷的目光瞅黄杆子,骑在人背上这个瘫子,郭县长是不是对他太为重了,捅狗牙的叫花子用得着这样对待吗?

“尊敬的队长太君,各位家乡父老,各位同仁。”黄杆子落座首桌后,郭县长起身祝酒道,“今天把大家请到寒舍小酌,鄙人在任五年,承蒙各位关照和厚爱,较圆满地完成了使命。不日即要去新京任职,说句心里话,故土难离,故人难舍……”

掌声两三次后,现任县长章飞腾讲话。当年打马掌的小铁匠如今站到郭县长的目光在章飞腾的脸上停留时间很短转到角山荣的身上他表情子静极有耐。宪兵队长的神态让郭县长想到一只隐藏在树丛里的老虎平静中充满危险。再等下去怒的不仅仅是章飞腾,宪兵队长角山荣还有众多一一一江人物。他支使柳秘书道:

一县之长的位置上,成就感自不必说,万端感慨,其中有句话在三江流行很久,他说:铁匠当县长,想也不敢想!

然后是角山荣咿哩哇啦一阵东洋语,军衔也不很高,他才是三江县的实际统治者。他给小镇人印象不坏,态度和蔼,但人们避犹鼠似地惧他,恭维的目光中他知趣地把话讲得极简短。

吧叽吧叽咀嚼很响的黄杆子几乎一声不吭,眼不瞅任何人,盯住每盘新上的菜,紧往嘴填,放开肚造,大家都有些醉意。

章飞腾的酒量不大,酒眼乜斜瞅黄杆子,富贵堂这位掌柜有些面熟,一时又没想起来。郭县长将他捧为座上宾,穿着打扮又不伦不类。他是什么人?趁相互敬酒机会,章飞腾主动敬黄杆子一杯。

“敬我一杯?”黄杆子道。

“是啊,敬掌柜一杯。”章飞腾斟满一大杯白酒。

“喔,我喝多啦,不能再喝了。”黄杆子不想喝这杯酒,自有原因不喝,推说喝多了。

“掌柜是海量,来来,干一杯!”章飞腾坚持劝酒道。

“冒漾(过头)了,再喝就要倒屙屎(”黄杆子说。

杂货铺周老板摩挲一把秃拉巴叽的脑袋,趁机溜须新县长,说:“黄掌柜,别不知好歹呀,县长特意敬你酒不喝?”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喽。”黄杆子攮斥一句道。

“扳屁股亲嘴不知香臭!”杂货铺周老板心理暗骂道,“挨狗屁呲!”

黄杆子死不给新县长面子,咋劝也不喝,继续啃那只没肉的兔头,程序不太雅,先是用长长指甲勺子似的伸进兔头骨窄狭曲折部位,挖上极小的一块韧肉,极有滋味地吮吸指甲,很响。

章飞腾撂下酒杯时落下脸,手下意识地滑向腰间。郭县长心里一激灵,担心草莽出身的章飞腾借着酒劲,怂恿匣子枪发话,闹出事来,急忙从中解劝道:

“乡里乡亲的,以实为实嘛,黄掌柜确实不胜酒力,这样吧,我代他同你干一杯。”

章飞腾极不情愿地端起杯,黄杆子停止了吮吸指甲也端起杯,三只酒杯相撞后,他还是抿了一小口,算做姿态。

酒席间这个小小插曲就像某人不经意碰洒一杯酒或丢一支筷子,很快过去。

酒宴后头脑清醒的人继续留下看戏,看《莫愁女》,当莫愁女死后,徐达来祭江,那心爱女子出现江面上时,黄杆子坐不住了,向郭县长告辞道:“郭县长,我回去啦。”

“好,”郭县长吩咐柳秘书道,“送五十块大洋给黄掌柜。”

“多谢县长!”黄杆子揣起大洋,坐到人背上,得意洋洋地出了德政堂。“他真是个爹!”章飞腾道。

郭县长笑笑说:“别小瞧他呀。章兄,杀杀砍砍的胡子你可以不怕,富贵堂的人得罪不起。”

“哼!”章飞腾哪里听得进去郭县长的话,得罪?日后要好好收拾他们,要饭花子竟如此扬棒?他说,“你是不是太宽容大劲儿啦,让叫花子登鼻子上脸。”

道理说堂堂县长还怕叫花子不成?当然不怕,而是不想找麻烦。当官的治得了人,治不了鬼。叫花子是人鬼的混合体,他们是鬼时你还真得罪不起。时下社会动乱,遍地是花子,政府救助不起,花子房富贵堂经常收留无家可归者,从另一种意义上说对三江的社会稳定起到作用,这是当政的县长不能得罪富贵堂的原因之一。

“叫花子头如此蝈蝈,还不是你惯的。”章飞腾说。

“不尽然,不尽然章兄,”郭县长说,“想必你也听说三江的花子房,它在关东存在几十年……”

富贵堂一一花子房,名声满洲。清朝末年兴土动工,房屋是一溜青砖大檐房,原是衙门法场用房,斩首后家属没能及时领走的尸首要在这里停放。房前是硕大的黄土坑,至今已埋了不少死刑犯。改做花子房或者说允许花子居住,没人去认真记它。如同满洲江湖其他行帮一样,花子组织有其自己的习俗和规矩。

“几年前,黄杆子接大筐头老膙子职位……”郭县长介绍富贵堂的情郭县长的目光在章飞腾的脸上停留时间很短,转到角山荣的身上,他表情平静极有耐性。宪兵队长的神态让郭县长想到|只隐藏在树丛里的老虎平静中充满危险。再等下去,惹怒的不仅仅是章飞腾,宪兵队长角山荣,还有众多--.江人物。他支使柳秘书道:

况说。马花子王死后他儿子老膙子继位,没几年得痨病死了,黄杆子继王位,在某一时期内,富贵堂的名声比亮子里响亮,他手持那把牛皮鞭,率众花子以行乞哀讨为生。

按理说,章飞腾应该知道富贵堂,他做了北沟镇三年镇长,此前,在北沟镇当多年警察署长,北沟镇又是三江县下辖的一个镇,相距只百十里,不会没听说花子房吧?忽略也是可以理解,他可能忽略花子,北沟镇也有花子,但没花子房,也没成气候。

“三江的各种势力,花子算一股,他们可称为丐帮,”郭县长说,“有句老话说,他们做酱不咸,做醋酸啊!”

“你怕他们?”

“那倒不是。”

“呲!我就不信叫花子鸡巴大能把天操个窟窿。”章飞腾的话糙得很,“你惯他们,我可不惯,好模好样的,让他们待下去,抖毛麦翅,连花子房一起掘出亮子里。”

“听愚兄一句忠告吧,别去得罪富贵堂的人。”郭县长说。

“没听老太太那么哼哼。”章飞腾狠歹歹地说,“跟我耍驴?不好使。”

富贵堂掌柜绝不会无缘无故跟新任县长耍驴,跟谁耍也不敢跟县长耍,今后还要在三江地面上混。

世界有时小得令人心烦。

黄杆子邂逅仇人章飞腾,尽管他还没认出自己,他却认出章飞腾来,这张角瓜脸即使扒下来揉搓碎乎,他仍然能认出来。若干年前那棵仇恨的植物茁壮成长,总归是吃郭县长的喜酒,何况过去郭县长待自己、待富贵堂的弟兄不薄,就忍啦。

“早晚给他认出来。”回到花子房,黄杆子说。

“遇舍难事啦老二哥落子头龙虱子见他表情怅然迥异往日,哀声叹气的,“郭县长小瞧咱啦?”

“没有,我遇到了仇人。”

“仇人?谁?”

“章飞腾。”

“新来的县长?”

“我曾发过誓杀掉他。”

黄杆子出生在依山傍水的北沟镇,世代以渔猎为生。有一年,一个警尉死在荒郊野外,双眼珠均被鹞鹰琢吞掉,因沙枪击中心脏毙命,警署认定凶手是猎人,而且是使用海冬青狩猎的猎户干的。北沟镇用海冬青狩猎高手是黄杆子的父亲,警署逮捕了他连同赶狗爬犁、背猎物的仅十五岁的黄杆子。严刑拷打黄杆子父亲死在监狱,署长章飞腾继续关押黄杆子,坐老虎発、灌辣椒水,非人折磨逼其供认。

父亲奄奄一息时叮嘱儿子:千万别承认,承认要被杀头。狱中发生霍乱,黄杆子染病,他被扔到镇外雪地喂狼。风雪之夜,几个花子经过这里,领头的是老膙子,他用散发着刺鼻泔水味的大氅裹住半僵的黄杆子,几个花子背死狗似的轮换把他弄回亮子里的花子房,用雪搓、冷水拔,这样才保住了黄杆子冻僵的手脚及耳朵、鼻子,正是救助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嗅到女人气味并在那夜学到了成人后不用学的事。

老膙子叫一位中年女丐脱光身子去焐黄杆子,千补百衲的麻花被遮掩着光裸的、合二而一的身子。黄杆子恢复知觉首先明白自己被一个肥硕的女人紧紧拥着,女人惊喜得叨念:

“你活啦。”

黄杆子给一个胴体严实地覆盖。

她的手在他的屁股上拍了几下,这个动作他是难忘的,往下发生的事情就重复了这个动作。女人在用胸部凸起部分摩擦他的鼻子和嘴唇,那里老二哥:花子头的特殊称谓。大哥是讲义气为花子而死的李梦雄,乞丐拜他为大师兄,活在世上的花子头则称老二哥。

郭县长的目光在章飞腾的脸上停留时间很短转到角山荣的身上,他表情平静极有耐性。宪兵队长的神态让郭县长想到一只隐藏在树丛里的老虎,平静中充满危险。再等下去惹怒的不仅仅是章飞腾,宪兵队长角山荣还有众多三江人物。他支使柳秘书道:

除了柔软便是奶香,忽然脐下处被几只鼓鼓溜溜的虱子叮咬,他伸手去抓烧时触到蓬松松的东西,女人极诱惑地说:

“你要我这个?”

黄杆子年纪小还不懂那种事。

“这是好东西。”女人说。

“好吃吗?”他天真道。

“当然好吃,带把儿的(男人)都馋它。”

“可是,我的……”

“嘻,没听人说《四大嫩》。”女人深一步诱惑道。

《四大嫩》在东北民间也属性启蒙的教材,说勾引、挑逗也成。《四大嫩》是:青茄苞,嫩豆角,大姑娘的妈妈(乳房)小男孩的鸟(阳具)女人在被窝里讲了一个民间的荤故事,说一个小猪倌偷窥偷听老地主同小妾做爱时说的私密话,他全记篆…有一天,小猪倌哭着对老地主说:

“泡卵子(公猪)丢啦。”

“怎么回事?”老地主问。

小猪倌说泡卵子本来在奶头山下吃草,突然向一马平川跑去,我紧追紧赶,它钻进野猪林,最后扎进黑狗洞。老地主惊愕,完全是自己和小妾被窝里说的话。肥硕女人用自己肢体做教具,详细而生动地诠释了奶头山、一马平川、野猪林、黑狗洞,也使黄杆子在十五岁那年的寒冬冷夜里初识男女事。肥硕女人和他这种关系保持并没多久,在老膙子提拔他做富贵堂帮落子时,肥硕女人乞讨时野狗掏烂了大腿肚子,眼珠子一日比一日发红,竟像狗那样汪汪叫唤,直到死时也不敢喝一口水。

“汪!汪汪。”女人冲所有的花子狂叫。

也有例外,见到黄杆子就不叫,说野猪林黑狗洞什么的。

“她说啥?”老膙子诧异道。

“我俩……”黄杆子说了实喧儿。

“可惜了,她得了怕水症(狂犬病)。”老膙子说,“你别碰她,碰了你也怕水,你也汪汪叫。”

“我俩啃痒痒。”黄杆子觉得那件事最舒服最解痒。

“不行,那样你也得死。”老膙子警告道。

花子王老膙子的话他听,眼睁睁看着女人死去。

如今肥硕女人坟头栽下的榆树老鸹都絮了窝,黄杆子也做上了花子王,他想叫肥硕女人享点福,可这已成为一种梦想,但他把对肥硕女人那份真情实意转嫁到富贵堂的全体花子乞丐身上,像只老抱子揸撒着翅膀呵护小鸡仔。花子冬有棉夏穿单,日食野莱稀粥,夜睡通天大炕。

富贵堂不敢说是花子乞丐的天堂和乐园,但可以说是避难所和家,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衣着稍整的江湖艺人,白天街头巷尾、朱门深院、茶肆酒楼卖艺,微薄的赏钱,将够糊口,住不起客栈大车店,十冬腊月来富贵堂交几分钱可盖上粘鸡毛的草帘子,睡热乎乎的火炕,一两天不出去,还能喝上花子王赏赐的救命粥,生病了花子王还给找先生扎痼(治疗)富贵堂,花子乞丐梦想这个悬挂几代的牌匾成为现实,黄杆子率众花子朝这个方向努力,他统治这个王国,组织内部分工严密细致,大管头、落子头帮落子扇子舀子相府小落子、破头吃米的、靠死扇、硬杆软杆富贵堂日子渐红火。突然来了个章飞腾做三江县长,富贵堂透进一点点秋天的凉意,山雨欲来吗?

啃痒痒:牲畜间互相啃躯体以除痒。转喻男女事。

郭县长的目光在章飞腾的脸上停留时间很短,转到角山荣的身上,他表情平静极有耐性。宪兵队长的神态让郭县长想到一只隐藏在树丛里的老虎平静中充满危险。再等下去惹怒的不仅仅是章飞腾宪兵队长角山荣,还有众多三江人物。他支使柳秘书道:

“富贵堂毕竟在亮子里,数张嘴要小镇来养活,县长是可以忽略的人物吗?”黄杆子忧虑道,“老在他面前晃,早晚让他认出我来。”

“实在呆不下去,咱就挪窑。”龙虱子说。

黄杆子也这么想,章飞腾还没认出自己来,此事暂不告诉老少爷儿们,免得慌神,搁眼睛溜着章飞腾,约摸形势不好就挠岗(逃跑)……黄杆子将自己的初步打算告诉落子头,两人又密谋一阵,他俩一致认为:富贵堂的牌子要挂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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