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于三月前辑劫中所得书诸题跋为《劫中得书记》,实未尽所得之十一也。友好见之,乃妄加策励;并有欲诱之使尽所言者。斗室孤灯,寂寂亡憀,乃复丛集诸书,钞录各跋。并续作新得各书之题语,汇为《续记》。夫余所得,较之天壤间因劫所失者何啻九牛之一毛,固不足以语于收拾劫灰之残馀;即就余所已烬者言之,亦仅得十之二三耳,复何沾沾之不已邪?然私念古籍流落海外,于今为烈。平沪诸贾,搜括江南诸藏家殆尽;足迹复遍及晋鲁诸地。凡有所得,大抵以辇之美日为主。百川东流而莫之障,必有一日,论述我国文化,须赴海外游学。为后人计,中流砥柱之举其可已乎?顷见上海三月八日各报载:
(哈瓦斯社华盛顿航讯)美国国会图书馆东方部主任赫美尔博士,昨就中国图书输入美国情形,发表谈片,略谓:“中国珍贵图书,现正源源流入美国,举凡希世孤本,珍藏秘稿,文史遗著,品类毕备,国会图书馆暨全国各大学图书馆中,均有发现。凡此善本,输入美国者,月以千计,大都索价不昂,且有赠予美国各图书馆者,盖不甘为日人所攫,流入东土也。即以国会图书馆而论,所藏中国图书,已有二十万册。为数且与日俱增。由此种情形观之,该国时局今后数年内,无论若何变化,但其思想文化,必可绵延久远。稽之史乘,古罗马帝国瓦解后,陷于黑暗时期者,历四世纪之久,远东中国不虞其若此也。抑中国国有各藏书楼所藏书籍,想已安然运来美国,目下所运来者,多系私家藏书,其中大部分原属中国北方之名阀世家所有,盖其祖先往往诰诫儿孙什袭珍护,永世弗替,故凡一经庋藏,便尔秘不示人,后之学者,虽求观摩而不可得也。曩者,余尝求见一珍本,主人欣允,然亦须征得其族人之全体同意,始得一睹,其难可知。惟因此类书籍之弥珍,故为任何学者所不获寓目,敢信其中必有丰富之宝藏。今既流入美国,尔后当予学者以机会,俾为探讨此种丰富之智识源泉,而大规模之编目工作,亦待着手进行。若干年前,北平有文化城之目,各方学者,荟萃于此,诚以中国四千馀年以来之典章文物,集中北平各图书馆,应有尽有,自今而后,或将以华盛顿及美国各学府为研究所矣。抑中国伟大的典章文物之流入美国,对于美国思想界,亦必有相当重大的影响,盖中国文明,乃社会民主政治之极则,与美国文化,殊途同归,而美国教会儿童之生长中国者,原已将中国哲学气息,渗入美国生活之中,所望尔后美国全国学生,于本国永久贮存之中国伟大学术富源,多加研讨焉。”
(路透社七日华盛顿电)国会著名图书馆东方组主任赫墨尔顷称:“极可珍贵之中国古书,从战火中保全者,现纷纷运入美国。中国藏书家将其世藏珍本,以贱价售之,半为避免被日人掠去,半为维持其难民生活。国会图书馆本有中国书籍二十万册,今在华购书之代表又购进数千册,尚有许多将分置于全国各大学之图书馆中,无论中国如何,然寄托于文字中之中国灵魂,将安然保全于美国,故中国局势,将与罗马陷落致欧洲发生四百年黑暗时代之情形相似。”渠预料将来研究中国史学与哲学者,将不往北平而至华盛顿,以求深造。中国藏书家之出售其书籍,实出于不得已,与其听令永远丧亡,不如由同情的外人收藏之为愈。渠以为中国古书之大批输入,当可补救泰西物质主义,盖中国文化实在社会民政与技术发展中代表人类之更大进步,可使人类安居无扰也。近已运抵美国之中国书籍中,有数千种系地方之史乘,如府志,县志之类,此种史乘中,对于女子事业纪载颇多;其他为法律书及判例,此亦外人前所罕闻者也云。
赫美尔之言,虽未免邻于夸大,然涓涓不息,其所言必有实现之一日则可知也。美国哈佛及国会诸图书馆,对于“家谱”“方志”尤为着意收购;所得已不在少数。尽有孤本秘笈入藏于其库中。余以一人之力欲挽狂澜,诚哉其为愚公移山之业也!杞人忧天,精卫填海,中夜彷徨,每不知涕之何从!虽近来收书,范围略广,然为力所限,每有见之而不能救者。且自开岁以来,生计日艰,余囊已罄,节衣缩食,所得不过寥寥数十种。余之苦心孤诣,索解人其可得乎!每劝友辈购书,而大抵亦皆清贫如洗,所入仅敷数口之食,竟亦不能从事于此也。而江南自经此次兵火劫掠之后,诸书院、书局及私家所存之版片,亦多残缺不全,或且全部付之劫灰。乱定后,即求光宣间所刊之普通图籍,恐亦有苦于难得之叹矣。闻南菁书院之《续经解》版片已烬于火;浙江书局之《九通》版片,广雅书局所镌诸书之版片,常熟、苏州各地私人所刊书之版片,亦均十九不存。或为兵丁持作爨具,或为平民攫去作薪柴。即有幸免于难者,亦往往残阙不全,修补为难。且今兵事方急,烽火未宁,即若干此时幸免于劫之版片,其运命亦尚在未可知之天。呜呼!文化之遗产,历劫而仅存者其能有几乎!故余不仅苦心婆口,敦勉藏家之网罗放失,且亦每每劝励书贾辈多储有用之书,以为将来建国之助。曾见一人持书单一纸,欲购《九通》或商务版之《十通》,开明版之《二十五史》,足迹遍此间坊肆,急切间竟不能得其一;即并任何版本《九通》或《二十四史》,亦并不能存一二部于架上。诚可哀已!余困居斗室,储书之所极窄小。于此等书竟亦未能收藏一部两部。有力者或将闻风兴起,有意于此乎?综余劫中所得于比较专门之书目、小说及词曲诸书外,以残书零帙为最多。竹头木屑,何莫非有用之材。且残书中尽有孤本秘笈,万难得其全者。得一二册,亦足“慰情”。藏书家每收宋元残帙,而于明清刊本之残阙者多弃之不顾。余则专收明刊残本,历年所得滋多。将别为《三记》一篇,专收残帙之题记焉。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