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作霖的葬礼如期举行了,张学良在阵阵哀乐声、哭啕声中走来,他双手擎举着一把燃烧的香,缓缓地跪在张作霖的灵前,向父亲敬香。参加葬礼的中外来宾,全都注意到张学良那哀悼时的形象:“他的头发很长,蓬乱得好像几天没梳过头,脸色苍白,眼睛凹下去,穿着白色孝衣,加以其孝衣,依戴孝之惯例不洗,所以脏得变成灰色,由于他平常爱漂亮,因此他这个样子显得特别可怜。”张学良敬完香站起身来,一眼看见了南京政府方面送的一副挽联:“噩耗惊传,几使山河变色;兴邦多难,应怜风雨同舟。”他这时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激之情;然而当他看见日本首相田中义一的特使林权助男爵那冷酷的表情,胸中又掀起了一层层悲愤的波涛。他已预感到自己和这位特使之间必将有一场惊心动魄的舌战!
张学良回到守灵位置,接下来应当是大弟学铭给张作霖敬香。出人所料的是町野武马双手捧着一束燃烧的高香走上前去,跪在张作霖的灵前号啕不止。这哭声有私人之谊的情分,但更多的是为自己的谋略事业的终止而悲哀。但这时的张学良更多的认为是前者。敬香仪式结束之后,他真诚地对町野武马说:
“请你继续留在这里。我父亲的遗产也要分给你。跟过去一样,银行的钱请你随便用好了。”
今天,町野武马从张学良的眼神中感到了一种力量,那就是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力量。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谋略事业的失败,也不愿意接受张学良的怜悯,在极其复杂的情感支配下,他说出了如下的这段话:
“如果你父亲在世,我要回日本,他说要送我一千万元,我敢说要两千万元。但你没权利给我钱,因此我不向你要钱。”
町野武马怀着怆然之情,悄悄告别了他一生从事谋略的基地奉天,于当天只身返回日本。
翌日,日本驻奉天总领事林久治郎在领事馆设宴,欢迎帝国首相的特使林权助男爵的到来。张学良收到赴宴的请柬以后,一种不祥的预兆打心底生起,不知何故,他竟然想起了蔺相如出使秦国的典故,以致蔺相如那大义凛然的形象久久萦绕在心,挥之不去。和处长王家桢稍事计议,遂怀着舌战群敌、力排万难的决心,驱车驶往日本驻奉天的领事馆。
宴会在伪善的欢笑声中进行。张学良以他倜傥不凡的风姿、应对自如的辩才,显示出了一种外交家的气度。宴会结束之后,双方遂进行正式会谈。中国方面出席的只有张学良和王家桢,日本方面参加会谈的有特使林权助、总领事林久治郎、领事河野等人,由王家桢任翻译。会谈开始之后,便提出了反对东北易帜的问题。首先,由特使林权助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大意是说:“我是承日本内阁总理大臣之命来正式提出这个问题的。日本政府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满蒙是日本付出过重大牺牲而后得有特殊权益的地方,在日本人心目中,它是大和民族的生命线,它的命运,日本不能不时时刻刻地关心。如今专以排斥外国势力为名的国民革命军的势力已经席卷华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到满蒙。并且我们听说:张学良将军有随时换上青天白日旗和他们同流合污的打算。我们对此特别关切,请张学良将军将他们的意见告诉我们。”
张学良感到对方俨然以教师爷的口吻来教训自己,心中十分不快。但想到自己的特殊处境,便不动声色地说:
“林权助阁下,你当然很清楚,我们东北地方当局,一向尊重日本在东北的权益,特别是两国缔结的条约上所规定的权益,我们任何时候都是尊重的。至于说到国民革命军,我虽然和他们交过手,打过仗,但是我很佩服他们。我现在还和他们没有往来,至于何时我和他们有往来,我还不能断定。好在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家里的事,换句话说,这是我们的内政,我想我们的邻邦并且也是我们的友邻,对我们家里的事不会太感兴趣吧?”
林权助听罢这番滴水不漏、意思完整的发言,顿感这位少帅有着其老子所没有的外交才干。他身为日本知名的外交能手,更是清楚和中国新旧军阀会谈的秘诀——欺软怕硬,所以,他毫不思索地大声质问:
“我不希望听这些转弯抹角的外交辞令,请你直言相告有关易帜的事情。”
“方才,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这是我们的内政问题,正如我们不关心你们帝国内部的事一样,我希望林权助阁下也不要对我们家的事太感兴趣了!”张学良强压着内心的愤怒,不失外交身份地说。
“这种比喻是不恰当的!”林权助气得有点声嘶力竭了。
“请问,什么样的回答才是恰当的呢?”张学良毫不示弱。
“你必须直言相告:是易帜还是不易帜?”林权助蛮不讲理地大声质问。
“易不易帜,这是我的权力,贵国是无权干涉的!”张学良厉言相驳。
“不对!”林权助腾的一下站起来,张牙舞爪地说,“我们就是不准你悬挂青天白日旗!”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学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倏地站起,勃然变色,全身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我是一个中国人,当然以中国人的立场为出发点。我不愿意看到中国分裂,而愿中国走向统一,实行分治合作之政治。我可以明确地告诉阁下:我的决定不会受日本压力,而是以东三省民意为定,我不能违反东三省的民心。”
这样的答复,真是令这位特使林权助男爵瞠目,他望着就差宣布休会、拂袖而去的张学良,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突然,他又想起了行前首相的叮嘱:“不能不对张学良作种种考虑。有必要软硬兼施,适当地不使他的心倾向南方。”他思索片刻,认为自己的强硬措施并未吓住这位年轻气盛的张学良,便灵机一动,遂又以所谓感情色彩较浓的话语说:
“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和令尊是好朋友,在私谊上说,我把贵总司令当作自己的子侄,有危险我不能不奉告。”
张学良受到了更大的人格侮辱,为了维护国家和自己的尊严,同时也为了报复这位不识相的特使林权助男爵,他先是冷漠地一笑,旋即又严正地答说:
“我和贵国天皇裕仁同庚,阁下知道不知道?对于阁下刚才的话,我所能奉告的就是这些。”
林权助又碰了一个不小的霉包,真是晦气极了。他为了不使谈判中断,忙又换作另一副面孔,说道:
“我们这番劝告,不但是为了我们日本的特殊权益,也是为张将军自身的利益打算。听说国民政府这帮人都有外国背景,手腕非常毒辣,和他们打交道,找不出什么好处来。况且张将军在东北是唯我独尊,和他们合流后,你还能有比现在更好的地位吗?当然,你不必害怕他们,我们绝对支持你。”
对此,张学良坦然地答说:
“谢谢你的美意,既然我与你们的天皇同庚,他能统治你们日本帝国,我也必将会受到东三省人民的爱戴,以及先父旧属将佐的拥护。总之,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林权助听了如此的答对,被噎得许久没说出话来,但他意识到了这样的谈判不会有什么结果,遂讪讪地说:
“你说你还没有和他们往来,那很好,希望你不要急于和他们来往。”
张学良望着亮出“免战牌”的林权助男爵,心里生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痛快。他说罢“日本朋友的好意忠告,我自当加以善意考虑”。遂结束了这次会谈。
张学良回到帅府之后,跪在父亲的灵位前号啕大哭,随着这悲恸的哭声,满腹的愤懑一泄而出。他步回公馆,约见了蒋介石的代表方本仁、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说起和林权助见面的情况,格外激动地说:“这不是人受的,我,他妈的成了鸟总司令了。”随以手支额,泪涔涔而下。
方本仁与何千里为之动容,对张学良深表同情,并认为日本对东北野心难测,换旗事当然不能操之过急。张学良对此理解深表感谢,但是一想到仇敌日本,遂以拳击桌,痛苦地说:
“我没的可说,你们相信我张学良决不会甘当亡国奴的。”
真是祸不单行啊!是日夜,杨宇霆突然闯进张学良的卧室,冷然报告:“八月二日下午,张宗昌在滦县城内设‘张作霖大元帅的灵位,率高级长官,跪灵致祭。他身穿孝袍,手持哭丧棒,叩首举哀,祈祷大元帅在天之灵,保佑他成功,并说整训部队以后,为大元帅报仇雪耻。同时还申告张学良不义不孝,不应令直鲁军缩编。”最后,杨宇霆威胁地说:
“外敌未伏,内乱又起,你看怎么办吧?”
张学良对杨宇霆作壁上观的态度十分反感,但他深知这位父执老臣在东北军中的地位,只好把这不快之情暂压心底。可是当他想到如何平息张宗昌叛乱的时候,又想到了隔滦河而对的白崇禧所部。如果能借助这支部队的力量,造成直鲁军腹背受敌之势,张宗昌之患可迅然解除。然而如何才能调令白崇禧所部出兵呢?他脑子里不免产生了一个问号:
“蒋总司令会出兵相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