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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高原警营的第一次历练

拉蒙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道:“那是钦,铜钦。”

“进去看看吧!”他说,“这家的乐器算是最全的了,店开了很多年,我小时候就喜欢来这里,不过也就是看看,我不懂这些,”拉蒙说着耸耸肩膀嘿嘿一笑。

乐器我也不懂,但是我也乐得和他一起进去瞧瞧。

一个藏族老人伛偻着身子坐在门口抽烟,看到我们进去只是笑了笑说让我们尽管看。

刚进门入目是一排排古旧的木头架子,上面杂七杂八摆了许多我没有见过的乐器。

拉蒙挑起一个浅圆筒带着柄的东西,手指轻轻击打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音,我好奇地问拉蒙:“这是……鼓?”

拉蒙点点头,屈起拳头又打了两下,说道:“这叫柄鼓,和你刚才在门外看到的铜钦都是佛教寺院的乐器。”

我好奇地把玩着鼓下的连柄,拉蒙语气很爽朗,继续说道:“这个柄起个支撑的作用,击鼓的时候可以站着也可以坐着。”拉蒙一边说一边蹲下做示范。

说到佛教我就一阵发懵,我想如果冉冉在这里一定可以和拉蒙聊得很开心,冉冉懂得多,佛教经书,基督教义,甚至道教都可以说上一些,我突然觉得无论我如何追着冉冉的脚步,但某些地方总是差一截。

拉蒙丢开那把柄鼓,又去看其他的东西,我环视四周,眼神突然被墙角扔着的一把旧吉他吸引。

“叮叮。”我走过去轻轻拨弄两下,琴身落满了灰,想来已经放了很久没人动过。

拉蒙好奇地探过头,惊奇地问:“你会这个?”

“恩。”原本是不会的,只是那年赵飞突然有一段迷上摇滚乐队,硬是拉着我陪他学了一段吉他,我朝拉蒙点点头,无奈地说:“上学时陪朋友学过一段时间。”

拉蒙很高兴,看着我的眼神发亮,嬉笑着说:“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回去可得弹给我听听!”

“好!等这次任务完成回来我就给你弹一首。”我笑着说。

美丽的藏区晨光让我一扫昨日的烦闷,回去的时候脚步轻快了许多,手中多了一把旧吉他。

店主说这把吉他是他儿子带回来的,但是自从买回来就没用过,便放到店里卖。

也无事可做,我们脚步很慢,依旧是闲闲地往回走。拉蒙絮絮叨叨地讲他小时候上音乐课五音不全被老师罚站的事,我微笑着听他讲。这样静谧和乐的时光让我浑身放松。

回到单位刚好已经中午了,吃了饭,下午躺在床上看书,看的是阿来的《尘埃落定》——讲藏族土司制度的兴衰。

突然电话铃响,我拿出电话一看,是冉冉打来的。看到冉冉的名字我特别开心,忍不住露出笑容,但是手指却紧张地发抖。

电话接通,我高兴地叫了声“冉冉”。

“小李!是小李吗?”卓玛焦急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只有卓玛喜欢叫我“小李”。她急切地语调让我我心头蓦然一紧。

“恩,我是李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冉冉呢?”我害怕是冉冉出事,急切地问卓玛。

“冉冉晕倒了!小李你快过来!”卓玛说着,话语已经带着哭音。

“怎么回事?卓玛,你先别急,我马上过去,冉冉怎么会晕倒呢?”听到冉冉昏倒的消息我急地想立刻到她身边去。

我心急如焚地跑出去,拦住一辆出租就往学校赶。

我很后悔今天没有去看冉冉,如果早点过去还能在她身边照顾她。

几乎小跑着充进学校,孩子们围在冉冉住的小平房外面,之前给冉冉送花的那个藏族男孩一见到我就扑过来,眼泪鼻涕留了满脸,哭着说:“叔叔,任老师生病了!你快去看看吧!”

“冉冉!”我跑进屋子担心地唤道。

冉冉躺在床上,额头上搭着湿毛巾,面色苍白。看到这样的冉冉我脑子发懵,赶紧问卓玛:“怎么会这样,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卓玛坐在冉冉床边,一手给冉冉换毛巾,一手给她擦着面颊脖颈处的汗珠。见我进来,皱着眉头着急地对我说:“冉冉昨天夜里发烧,烧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又坚持起来给孩子们上课,没想到一节课没上来就晕倒了!”

我走过去看着冉冉,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我赶紧说道:“吃药了没有?生病怎么没有叫医生看看?”

我心中着急,语气很急,向连珠炮弹一样冲出来,说完我就后悔不该这么冲动,卓玛有心脏病走几步路就喘,又怎么去找医生呢!

卓玛有些自责,说道:“我不知道冉冉从昨天夜里就开始发烧,今天早晨我看她脸色不好,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只说是伤了风,我就给她找了些伤寒的药吃了,没想到……”卓玛说着泪水顺着眼角流出来。

“卓玛……”冉冉睫毛微颤,微微睁开眼睛。

看她醒来,我赶紧问:“冉冉,冉冉,感觉怎么样?”

冉冉看到我有些错愕,迷茫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期盼已久的人,过了半晌又露出失望的神色,不过也只是一刹那就迅速收了起来。冉冉扯出一个笑容,声音嘶哑地说:“李峰……你怎么来了?我没事,烧退了就好了!”

我心头一动,哀伤感扑面而来,但是看到冉冉虚弱的样子,我强迫自己收回心神。

卓玛已经急得六神无主,见到冉冉醒来高兴地双手合十口中念经。

“冉冉,这样不行,我带你去医院!”我说。

冉冉轻轻摇头,只说不用。我第一次违背冉冉的意思,扭头问卓玛:“这里最近的医院,不是,医生住在哪里?”我突然想到这个地方太偏僻,这才赶紧改口。

“这附近没有医院,离这里最近的是邻村的一个小诊所,平时村民有个小病小痛的都去那里。”卓玛说。

我不放心带冉冉到诊所看病,但是这里离县城太远,除了定点的公车其他时候基本没有车辆路过这里。而冉冉已经从昨晚烧到现在,再也不能耽搁,当务之急就是先把高热降下来。

想到这里,我果断地说:“冉冉,我带你去看病,不能这么拖着!”

冉冉精神很不好,但仍然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要这么麻烦了,我歇歇就好。”

卓玛一听也是着急,劝她说道:“冉冉,还是去看病吧!再这么烧下去烧出问题怎么办!”

“冉冉,孩子们都很担心你,你要是不好起来谁给她们上课呢!”我赶紧附和地说,这样的冉冉让我心疼,一揪一揪的疼。恨不得现在生病的是我。

一提到孩子冉冉就心软,而且她也实在没有力气拒绝了。

我走上前想抱起冉冉,但冉冉执意说自己可以走,我无可奈何,只能和卓玛扶着冉冉下床,可是冉冉一下床身子就站不住直往后跌。

我背起冉冉,卓玛身体不好不能一起去,她告诉我诊所的具体位置就留在学校里照顾孩子们。

天色已经全黑,我背着冉冉走了十多分钟也没有见一辆车过来。冉冉把头枕在我的肩膀上,呼吸越来越重。

藏区的月亮似乎也更大更亮,让我有种跑向天空的错觉,月光打在沥青马路上映不出一丝亮光。

我背着冉冉一路小跑,冉冉滚烫的身体烤的我六神全无,只想着快点到诊所去。

“李峰……”

背后传来冉冉轻柔的声音,我微微侧耳。

“李峰……谢谢你……”冉冉说。

冉冉轻柔地声音四散在四周沉寂的黑暗里,清风拂过,冉冉温热的呼吸随着清风抚上耳畔。

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静寂的夜路上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汗水自顺着脸颊淌下,滴落在地,我想象着它会摔得支离破碎,然后在地上绽开一朵晶莹地花朵。就像我的心也被冉冉这一句谢谢敲击地支离破碎。

冉冉,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一句谢谢。若真要道谢,那到底是今日的我谢你给我带来前进的力量,还是此时的你谢我背你赶夜路去看病。

我满心的苦涩,在这苍茫的夜色中不断地膨胀,膨胀……

冉冉挂上吊瓶,我仍然不放心,只等热度渐渐退下来,我这才长出一口气,汗湿的衬衫粘腻地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寒意入骨。

冉冉躺在诊所的简易床上沉沉地睡过去。

说是诊所,不过是一栋藏式小阁楼的偏房,里面摆了一张木桌,一排堆满瓶瓶罐罐的木架子,还有冉冉身下的这张简易床。

挺着啤酒肚的藏族中年医生给冉冉挂上吊瓶,又嘱咐我看着换药便兀自回去睡了。

我坐在床边看着冉冉沉睡的侧脸。

冉冉睡得不安稳,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面颊微微发红,不像刚才一样苍白的吓人,鼻翼随着冉冉浅浅的呼吸规律地扇动。我的视线描摹着冉冉略显扁平的鼻尖,满心的无奈和苦涩肆无忌惮地泻出。

在这古朴破旧的诊所里,我守在冉冉身边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冉冉一觉醒来精神好了许多,出了一夜的汗长发还是潮的。

“李峰,真的谢谢你。”冉冉睁开眼睛看到我时说道。

我最怕听到她说“谢”字,似乎把我推得很远。

望着冉冉专注地眼眸我不能再装作听不到,叹口气无奈地安慰冉冉:“我们是朋友,说什么谢呢。”

听了我的话冉冉阖上眼睛将头歪像一边,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样的气氛我不喜欢。

“只要你快些好起来,孩子们离不开你!”我说。

冉冉睁开眼问我几点了,声音带着病后的无力。

我看看手表还不到七点,冉冉说要回学校。

我担心她出门被冷风一吹病情会反复,想让她再输一瓶盐水,可是冉冉执意不肯。我暗自后悔刚才做什么提孩子们。

我送冉冉到学校,看着冉冉走进教室。

“冉冉。”我忍不住叫住她,看到冉冉扭过头看我,我却说不下去了,过了半晌我无奈地才说道:“记得吃药,好好照顾自己!”

我想说“我喜欢你”可是我不敢,我怕这句话一说,我们甚至连朋友也做不了,我只能等,等着和冉冉的距离再近一点。

冉冉眉眼弯弯,朝我灿然一笑,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

我一时高兴又赶忙说道:“别太累着自己,要是缺什么或者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

冉冉满口应下,很礼貌但有些心不在焉。

我直愣愣地站在街上,看着冉冉走进教室,看着孩子们欢呼着扑向冉冉……

我们像部队里的新兵蛋子一样,要面对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残酷的军训。按照规矩,如果在新警培训中有一项不合格,我们就得乖乖回家。

在这之前,我想讲一讲我在警营里认识的第一个人。这个男人在我往后漫长的特警生涯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那个时候的我还留着长发和唏嘘的胡渣,我的行李并不多,我将行李放在大巴的行李仓里。从县城到训练基地有接近八十公里的路程。安顿好行李后,我转过身,看见一个穿得土里土气的男人。我从小都在火车站附近长大,每年春运来临的时候,我就会看到许多这样打扮的农民工。他们穿着劣质但光线的衣物,背着和自己身体差不多大的行李。我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典型的民工模样,我转过身看他的时候,他居然对着我傻傻的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

我的座位在大巴的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那一天的高原有很好的阳光,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我的身上,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冬天里的阳光总是让人觉得很舒服,让人不知不觉的想睡觉。

我的身旁坐着那个民工打扮的男人。男人看见是我,又是一阵嘿嘿的傻笑。

哥,你是哪的啊?

我不喜欢跟陌生人搭话,确切的说不喜欢跟陌生男人搭话。成都。

哥,成都可是大城市,我从小到大只去过两次,一次是陪我爹去看病,一次是陪我娘去看病……

我有点不喜欢眼前的这个男人,老土的打扮,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甚至没有再直视他,双眼望着窗外。

哥,我是广元的。男人的嗓门很大,他的每一句话都想喇叭一样,让全车的每个人都能听到。

我瞪了他一眼,没有接他的话。我现在真的不想说话,我想静一下,我想在这难得的阳光的抚慰下好好的睡上一觉。但身旁的这个男人让我的计划成为了妄想。

哥,我学的是侦查专业,你大学里学的是啥?哥,你去过广元吗?有时间了到我们村来玩吧。我们村可好玩了,我带去你去爬山,我带你去钓鱼。我知道你们城里人可喜欢钓鱼了,我家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有好多的鱼……

哥,你叫啥?

哥,我叫杨发涛。

我彻底崩溃了。兄弟。

唉。身旁的男人答应道。

我想睡一会,可以吗?

恩,你睡吧,到了我叫你。说完,男人又是一阵傻笑。

我戴上了耳机,听着柔和的音乐,我很快进入了梦想。我做梦了,梦见了冉冉。

我不知道我睡了究竟多久,只觉得梦境是多么的美好。

大哥,大哥,起来了!身旁的男人将我摇醒。这样一个美梦居然没了,我有些愤怒。

我睁开了双眼,看见身上搭着一件外套。我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身旁的这个男人的衣服。

到了?我问。

没有。现在吃饭。还有一个小时。大哥,中午你吃啥呢?要不你尝尝我从家乡带来的包子吧,我娘亲自给我做的,味道可好吃了,你尝尝吧。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一个包子往我嘴里喂。

我不要。我手一挡,男人手中的包子掉在了地上。我有些不知所措,想要给他说声对不起。

我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男人就蹲到地上,将包子捡了起来,然后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哥,真的挺好吃的。男人嘿嘿的笑着。

我的警察生涯就是在杨发涛傻傻的笑声中开始的。我的下一站,会是什么样。我的下一站,又会遇到什么样的人,经历什么样的事?

我们身着迷彩,脚上穿着一双军绿色的胶鞋。我对我的这个形象非常不满意。甚至有些厌恶自己。我想和教官们一样,能够穿上威风帅气的警服。

军训的第一项内容就是队列训练,军姿站立一个小时,谁动罚谁。我总是小心翼翼的活着,不想招惹谁,更不想成为今天训练的主角。杨发涛站在我的左边,他以前在警校里呆过,这些训练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我每次看到杨发涛,都有种想笑的感觉。的确,他长得充满了喜剧感。他的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嘴唇总是红红的,像是涂过口红一样,他的眉毛弯得有些离谱。

生活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不幸,我的不幸在于从小没有父亲,在于当以为一切都回到幸福生活的时候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让我的世界差点破碎,在于母亲的死,在于如海市蜃楼一样的冉冉。

我的思维有些混乱,我想要诉述的太多太多。可是当我陷入过往的回忆,我迷失了自己,我不知道那些关于梦想,关于爱情的故事究竟该从何说起。当我穿上警服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关于我的故事将永远不会停止,喜剧或是悲剧都将不断的上演。我是一个怀旧的人,我一直活在过去。时至今日,当我一闭上眼,我的眼前还是会浮现出我和杨发涛、胖子在泥泞的山顶球场摸爬滚打的场景。我们满脸的泥,几乎找不到哪里是眼睛,哪里又是嘴。杨发涛总是喜欢傻傻的笑,这个时候,我终于又看到了他那洁白的牙了。推开窗户,远处放起了烟花。

在警营的时候,我常常半夜醒来,却再也睡不着了。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总是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的时候,我一睁开眼,会看到母亲就在身前。我一点不害怕,因为这是我最亲的人。我希望她永远都站在那,不要再离开。可是天亮后,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

军训的第一天,我就和教官干上了。说不清楚这究竟是坏事还是好事,在以后的每个日子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会用一分为二的辩证法来分析问题。简单说,就是一句话,不要相信眼前的一切。

在我站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时候,我的额头突然一阵奇痒。教官像烦人的苍蝇一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终于等到了他消失在我的眼前,我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在额头上一阵狂抓。但不幸的是,这一切都发生在教官的眼皮子底下。

哟!终于有人上套了。你可是第一个,祝贺你。

我不想和他说话,低着头。

怎么还不说话啊?恩,好,一千个下蹲,一千个俯卧撑。

我的天,教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这辈子活到现在加起来还没做到过一千个下蹲、一千个俯卧撑。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耳朵是不是聋了。教官靠近我的耳朵,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才聋了。我大声说道。

教官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新兵蛋子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我聋了。两千个下蹲、两千个俯卧撑!快做!

教官的脸红了。

我不做!说实话,在艺术学院念了三年大学,我是懒散惯了。但我自认为我的脾气还算好。

不做?我数三下,你不做,你试试。

3、2、1……

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几秒钟后感觉到左脸火烧火辣的痛。没错,教官给了我一耳光。

我没有还手,只是静静的离开了队伍。不要以为我就这样走了,有仇不报还是男人吗?

我在训练场背后的树林里捡了一块砖头,然后悄悄的来到教官的身后,在教官脑袋上使劲一拍……

教官其实不坏,以前是一名武警,军事素质过硬,家是四川农村的。为人朴实,做事踏实。但那个时候我哪知道这些。

我把军训教官打了的新闻很快在新龙县城的各个角落里传播,最后衍生成各种版本。有一个版本我印象最深,说是我用手掌在教官的脑袋上轻轻一拍,教官的脑袋就开花了。我在瞬间变成了了一个隐藏多年的武林高手。

但传说并没有解决掉任何实质的问题,我被勒令写一篇5000字的检讨、赔偿教官的所有医药费和向他当面道歉。写检讨这种事对我来说倒是家常便饭,不要说5000字,50000字都不在话下。

我曾经一度拒绝向教官赔礼道歉。我觉得这是一个男人尊严的问题,所以我不会低头。中队说给我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依然没有用。大队长只用了一句:不去就等着被开除吧。

我和杨发涛买了一些水果就到医院去了。让杨发涛陪我的主要目的就是怕挨打。应该说,警校是男人的世界。而男人解决问题的基本办法就是拳头。我怕挨打,不带个保镖去怎么行。

教官躺在床上,看见我来了,转过头,没有说一句,玩他的手机去了。

我看见他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眼睛有些肿。我没想到我下手那么狠。当那块砖头朝着教官脑袋拍下去的时候,砖头碎成了两半。要不是教官在部队里呆过,可能早就一命呜呼了。

我把水果放在了病床的柜子上,尔后,沉默了起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事实上,我并不想来道歉。这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事情的导火索是他给了我一耳光。但是为了我能在这个学校呆下去,我必须要道歉。

我拿出了之前写的检讨,一字一句、抑扬顿挫的读了起来。声音浑厚而又响亮。这都是我当年在艺术学院里练就的。检讨不是一两个字,而是六千多个字。等我念完的时候,我的身后已经围观了许多年轻的护士了。她们捂着嘴巴不停的笑。

听完我的检讨,教官只说了一个字。

滚。

后来,我终于没有被开除。经过这次风波,我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我的从警生活绝对不会再是一帆风顺的了。

我还想说一说胖子。人一生中要遇到各式各样的人,但有的人,你即使天天看着他,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有的人,你只需要看他一眼,你就已经过目不忘了。胖子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胖子是我新警培训时的战友,他睡在我的上铺。

胖子其实并不胖,一米八的大个子,体重一百刚出头。胖子以前在体育学院练田径,但他却爱上了文学。他说他是个诗人。

他没有骗我,他真的是个诗人。他喜欢吟诗作赋,他喜欢一个人坐在铸剑池旁找灵感。他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他写的诗。我对现代诗一窍不通,我以为不断提行你就成了诗人。但每次胖子给我看他写的诗我都会认真的点点头,夸奖几句。

在正式入警前,我们每个月有600块的补助,胖子基本上都用在文学上了。好多时候,这些高雅的东西最砸钱。胖子有一个愿望,他想出一本书。但是在那时,胖子连在报纸上发表豆腐块的机会都没有。即使这样,他仍旧不停的写,不停的投稿。他幻想着报纸上发表他诗歌的那一天。

我给他提议,诗歌现在多没市场啊,要不你写小说吧。整一个长篇的,一炮打响!

胖子总是文绉绉的说,文学是艺术中的极品,诗歌才是文学的精华。他就是这样固执,写他的诗歌,不管别人怎么说。说实话,胖子的诗歌糟糕透了。我觉得他写诗纯粹就是把一句话分成几行来写。

胖子常常失眠,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窗台前有一个晃晃悠悠的影子,我总是会被这一幕吓一大跳。我担心胖子有一天想不通也去寻找海子顾城去了。但这样的担心终究没有出现。

我和胖子是整个区队军事素质最差的两个学员。中队长找过我们谈过许多次话,她严肃的警告我们,不要以为进入培训基地就万事大吉了,这里有非常严格和残酷的淘汰机制,只要有一科考试不及格,你就可以回家了。

每次听了这样的话,我和胖子都会在中队长身后异口同声的说,我是吓大的。

我们都是在普通大学里混惯了的人,任何人的忠告我们都会当成耳边风。还是那句话,我们早就懒散惯了。在艺术学院的时候,大学三年,我几乎只在大一上学期认认真真的上了一个月的课。时至今日,我仍记得大学里第一堂课上人山人海的场面。“后来”是一件可怕的词,后来,上课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只坐着两三个学生。

在犯罪现场勘查课上,老师问讲台下的学生。你们为什么当警察?

杨发涛站了起来,我从小都想当警察,这是我的梦想。

梦想,又是梦想。年少时的梦有几个人还记得?

胖子站了起来,赚钱。

胖子的回答肯定不是老师想要的答案,当整个教室里却爆发出了最热烈的掌声。我不太明白这掌声的意思,究竟是嘲讽,还是真的发出内心的欣赏。

我小声的对胖子说,你还说自己是诗人,太庸俗了。

胖子说,诗人还不是要吃饭,诗人还不是要赚钱。

问你,赚钱用来干啥?

出书。

没必要吧,自费出书多没意思

那是我的梦想。

遇见这些人,我总认为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真的,这是我的真心话。和一帮坚持梦想的人在一起,我觉得特快乐。

我一直以为,父亲在我的世界里是那种可有可无的过客,童年那灾难般的回忆总是在我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带我走进一段又一段我曾经走过的路、流过的泪、受过的伤。但我从不曾放弃寻找父亲走过的足迹,我想寻着他走过的路,一路向前,直到世界的尽头。

我一直在试图寻找父亲在高原的种种故事,可是最终我发现,好多过往的事都已四处飘散,难以再寻到曾经的父亲。我问过许多看起来和父亲年龄相当的干警,是否认识一个叫作李建华的人。他们总是摇摇头,李建华,哪一届的啊?这样做,我只是在寻找一个答案,一个关于父亲的答案。关于父亲,我不明白的太多太多。我希望有一个讲故事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像小时候我临睡前母亲给我讲故事那样将父亲的故事娓娓道来。

来到高原后,本来就很少和父亲说话的我几乎和他一下断了一切联系。只是偶尔,我会收到他发来的诸如注意身体、最近好吗的短信。回他的短信我总是只回一个字,比如恩,比如好。有些东西已经晚了,任凭你付出再多的努力;但有些东西永远不晚,比如说体能训练。

引体向上是最让我头疼的项目之一。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香肠腊肉一样被无情的挂在半空中,偶尔,一阵风吹来,我也会随着风微微摆动。我希望就这样一直吊着,到了过年的时候,也好成为餐桌上的美味。

李峰,你光吊着干嘛?你要往上拉啊!胖子在下面说道。

我没有说话,并不代表我不想说话。因为我一说话,我可能就会掉下来。

不会吧,一个都做不了吗?你就试一下,来,我指导你。先深呼吸一口,来,吸气,呼气……

胖子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掉在了地上。

哥,你这样可不行啊!马上就要考核了,这个过不了可是要被淘汰的。哥,你平时得多练习啊。杨发涛每说一句话,总是习惯在前面带个哥字。

我一言不发的向宿舍大楼走去。我很迷茫,确切的说,对于未来,我很迷茫。任何一项科目的不及格我都将会被淘汰出局。我不希望这样,因为是个男人。

胖子依旧写着他的诗歌,循规蹈矩,又乐此不疲。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春天。

那个冬天似乎特别长,都立春好久了,但一场倒春寒又将我们拖回了严寒的冬天。直到有一天,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照射在我们的身上。我知道,春天来了。

杨发涛像个调皮的孩子,穿着作训服在训练场上肆意狂奔,他一路跑,一路呼喊着。春天,一个多么美丽、一个多么幸福的季节。春天,有我最喜爱的油菜花。我记起了童年的某个春天,我骑着自行车去了北川。一路上,都是繁盛的油菜花。我们钻进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地里,快乐的在比我们还高的油菜花地里穿梭,黄色的花粉落在了我的身上,四处都是油菜花的芳香。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杨发涛坐在我的身旁,也靠在梧桐树上。

哥,你喜欢春天吗?

我点点头。

哥,我可喜欢春天了。在村里的时候,每到春天,我就会一个人去爬山,我家东山上有一块很大的松树林,走累了的时候,我就喝一口路边的泉水,肚子饿了的时候,我就摘山上的野果子吃。

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啊。

嘿嘿。杨发涛总是这样傻傻的笑。

但很快,杨发涛的笑容停住了,转而开始哭。

喂喂喂,你,你这是怎么了?杨发涛就是这样一个率真的人,喜怒哀乐都随时表现在脸上。他就像一个孩子一样,疯起来比谁都要疯,沉默起来比谁都要安静。

杨发涛的眼泪一颗颗的往下流。

我的兄弟,我的哥,你这到底是怎么了?

杨发涛不说话,只顾着一个人哭。

喂喂喂,是不是我哪又错了?好好好,对不起了,哥先给你赔个不是,对不起了,我的兄弟,我的亲哥。

不是你。杨发涛终于说话了。

那是谁?

没有谁。

那你今天这是哪根神经不对啊?

我想家了。

我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

你还是男人吗?你变姑娘算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哭,有什么好哭的!男儿膝下有黄金!

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发现了自己的口误。

喔,不对,是男儿有泪不轻弹!

杨发涛哭得越来越厉害了。

别哭了,注意点形象。不要忘记你现在的身份,你现在是警察。有真性情是可以的,但你不能总是哭吧。你想想看,以后你走上工作岗位了,要看见多少这样的事啊,我们的工作就是和一切不美好、一切阴暗的东西打交道、作斗争,你这哭哭啼啼的样子,还怎么能给人民群众安全感啊?更何况,你的家乡真有那么好吗?山沟沟里,有啥好留恋的呢?我的兄弟,我的亲哥,你就别哭了好不好?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看看你现在,工作也有了,是件多么幸福、多么美好的事啊。

杨发涛泪眼朦胧的盯了我一眼,我们村可比城市好多了。说完,他站了起来,一个人走向远方。

你们村好你就回去啊,出来干嘛?我在他身后大声吼道。

我微微闭上眼,杨发涛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我居然睡着了。我不知道这一觉究竟睡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人在不断的摇我。

李峰,李峰,李峰。

我很不情愿的睁开了眼,半眯着眼,看见是胖子。

你干嘛呢?没看见我睡得正香嘛?

快起来,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好消息?还天大的?我顿时来了精神。

恩。你注意听啊。胖子一本正经的从身后拿出一封快递。

我的诗歌获奖了!还是全国一等奖!

我打开快递,看见信封里面装着一份获奖通知书。

祝贺你!胖子!你小子终于功德圆满了!请客,请客!

请客,必须的。杨发涛在一旁附和道。

请,必须的。胖子开心的说道。

我仔细的看着这封获奖通知书,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猫腻。

胖子,怎么还要交钱啊?600块钱,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庸俗!怎么能用钱这个字啊!这个文学,多么高雅的艺术。被你这么一说,一点都不高雅了。

是是是,就你高雅。

你看清楚了,上面写的是工本费,你想想看,现在物价多高啊,组委会收六百块的工本费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你再仔细看看这个,一个大红的获奖荣誉证书,一个精致的奖杯,只要我交了工本费,这一切都是我了。这可是全国大奖啊!

全国大奖?什么是全国大奖?杨发涛在一旁问。

我的涛哥,这个你都不懂。全国大奖就是……全国大奖就是和矛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一个级别的奖项。

什么是矛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啊?杨发涛是一个无比执着的人,对于任何他不懂的事都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胖子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全国大奖啊就好比……诺贝尔奖你知道吧,那是世界级别的,我的这个奖比诺贝尔奖低一点。

低一点。胖子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诺贝尔奖啊,哥,你真能干!你可是中国第一个拿诺贝尔奖的人啊。哥,我真佩服你。

没没没,不是诺贝尔奖,是比诺贝尔奖低一点的奖。胖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那天晚上,胖子请我们全寝室的人在干训食堂吃了一顿大餐,满满一桌子的菜,还有一瓶老白干。为了不被纠察发现,我们把老白干倒进了一个雪碧的瓶子里。我们大口大口的吃菜,也不听的对着胖子说着祝福的话。胖子喝多了,因为他太高兴了。

我坐在胖子的身旁,心里却酸酸的。梦想啊,梦想,他妈的梦想,操蛋的梦想!梦想可以让人疯狂,梦想可以让人疯癫,梦想可以让一个学刑侦专业的警察上这种低级的当。这顿饭,我说了许多假话,除了杨发涛,其他战友也说了很多假话。

我说,胖子,你的诗歌写得真棒,给我们兄弟几个分享下你的创作心得吧。胖子说,首先,感谢兄弟们长期以来对我的理解与支持,其次,这和我多年来坚持文学创作是分不开的。我说胖子,你小子终于成功了,继续写,争取以后拿个更大的奖。喝得有些多的胖子稀里糊涂的说着酒话,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拿不拿奖倒是小事,我的目标是出一本书,一本我自己的诗集。

我们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酒话,直到我远远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被我打进医院的教官,直到那个时候,我居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教官是警校的纠察,我小声的说:兄弟们,撤!慌忙中,我们离开了食堂。而胖子,忘记了将他那瓶还未喝完的老白干带走。

第二天一大早,胖子按照获奖通知书上的地址,将六百块的工本费汇了过去。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胖子获奖的这首诗的名字叫《兄弟》。

为了能够顺利通过引体向上的考核,我每天都化身成一块腊肉,吊在单杠上。

我真的一个都做不了,除了这样干吊着,我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事实上,这是胖子给我出的主意,他说,你就这样坚持吊着,臂力会很快提升上来。他是学体育的,除了信他,我还能信谁。这说不上是一件悲剧的事情还是一件幸运的事,悲剧的是我只有一个人可以信任,幸运的是我还有一个人可以信任。

我每次吊在单杠上的时候,总会惹来许多人的目光。每当有同学或老师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他们总会向我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我只能笑笑,我用笑声告诉他们,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在训练,我只是想顺利通过考核。

高原的太阳很毒,即使若干年后的今天,我仍对那座高原小城耿耿于怀,那是一座火一样的城市,我就是那火上炙烤着的小乳猪。我想,一辈子的汗水都在培训基地流光了。我吊在单杠上,汗水顺着我的身体留在了地上,形成了一块很大的汗迹。为梦想而奋斗,哪怕再苦再累,也是一件幸福的事。这种幸福,来自于心底最深处。刚开始吊的时候,三分钟不到就坚持不下去了。胖子给我取了一个外号,三分钟先生。

李峰,不至于吧,三分钟不到你就不行了。你老婆以后肯定要提意见的。

去去去,尽在瞎说。

嘿嘿。要不要我给你买一盒伟哥啊。胖子说完,就笑嘻嘻的跑开了。

我在努力坚持,直到已经感觉不到双臂的存在,我似乎感到双臂即将和我的身体分开。手上的血泡染红了我的整个手掌。最要命的是在单杠上吊上一段时间,你会失去意识,重重的摔在地上。我都忘了究竟从单杠上掉下过多少回,我只是清晰的记得,那段时间,我的双手连筷子都拿不起来了,每顿饭都是杨发涛用勺子一口一口的喂我。我们成了警校食堂最奇特的风景,每次吃饭,你都可以看见一个大男人给另一个大男人喂饭。我听见有人从我们身旁走过的时候小声的说,那人是瘫了吧。

有时候,我也想过,假如我有一天我真的瘫了怎么办?现在,我却一点都不担心,因为我有这帮兄弟。这帮追梦的兄弟。

无论是烈日当空还是暴雨如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铸剑池旁的单杠上总有我的影子。我忍着双臂剧烈的疼痛,坚持、坚持,这是我心头的唯一信念。夜晚来临的时候,吊在单杠上的我总会忍不住仰望天空。小时候,我喜欢在母亲的陪伴下,坐在小凳子上,一颗一颗的数着天上的星星。母亲说,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母亲。我问母亲,那你是那一颗呢?母亲总是笑而不语。后来,我的眼睛近视了,再也寻不到星星的踪影。

一天晚上,我正在单杠上吊着,突然从远方走来两个正手牵手谈恋爱的学员。皎洁的月光柔和的挥洒在平静的铸剑池上,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映衬出最浪漫的时光。两个年轻人不知不觉的走到了我的身旁,尔后在单杠下席地而坐。我的老天,这么大的训练基地,你们去学校后面的树林里啊,你们去大梯步的广场上啊,这两人去哪谈恋爱不好,却选择了这个地方。

我的老天,他们现在就在我的两腿下面。我屏住了呼吸,生怕发出一点声响,以免惊动了这对正在卿卿我我的恋人。谁没年轻过,谁都有这样的事,可是我的哥,可是我的姐,你们坐着倒是舒服,我可是吊着的。

夜晚静静的,周围的绿树紧紧的包裹着校园。

我怕。女孩依偎在男孩的怀里。

别怕,有我在呢。男孩说。

尔后,两人又是一阵狂吻。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也过去了,那对恋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估计那对恋人是情到深处,他们聊着聊着居然躺在了地上。我彻底要崩溃了,你们倒是浪漫得不了,这可把我害惨了。我的双手和腹部开始颤抖,闷热的天气让我的汗水止不住的往外冒。

下雨了吗?女孩发现一滴水滴在了她的额头上。

没有啊,怎么可能,你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多浪漫啊。男孩在女孩的额头上轻轻一吻,指着夜空说。

不会吧,你看,真的在下雨。又一滴水落在了女孩的额头上。

男孩含情脉脉的看着女孩,再次吻向了女孩额头上的那滴水。

很快,越来越多的水落向了女孩的额头。终于,她抬头望了望,居然看见单杠上吊着一个人。

你看。女孩指着单杠上说。

男孩在发出一声尖叫后,用一种难以想象的速跑开了。

我从单杠上跳了下来,看看秒表,十六分二十八秒。我的老天,破世界纪录了。

从那晚以后,晚上很少再有人在铸剑池边谈情说爱了。因为训练基地里开始流传着那里有鬼,而且还是吊死鬼的传说。

我笑了。

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

我想象过自己离开警校时的场景,离开的原因可能是我因为再次违纪被单位开除,离开的原因还可能是某一科考核不及格,被淘汰出这个队伍。

更多的时候,第二种的可能性比较大。我甚至想好了在被淘汰后,伤心的抱着寝室里的每一个兄弟痛哭,我要哭到天亮,把我的所有泪水都流在兄弟们身上。

因为我知道,朋友好比纸巾,当眼泪掉下来的时候,他们总是会在那里,帮你拭去泪痕。然后我会买很多很多的酒,和兄弟们喝得天昏地暗。然后在离开学校前,去把淘汰我的那个老师痛扁一顿。当然,这只是想想,随便想想而已。但现实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和棘手得多。

第一个淘汰的不是我,而是胖子。25米精准射击考核上,五发子弹,胖子只上了一发。

在以前的训练中,胖子的射击水平虽然不是最高的,至少及格不在话下。可以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胖子掉了链子。教练又给了胖子五发子弹。

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五发子弹打出的总环数在20环以下,对不起,你可以回家了。

胖子在进行最后一次射击的时候,我和杨发涛目不转睛的望着他,我们在心中不断祈祷着。装子弹、上膛、瞄准、射击,所有动作都是那么连贯。但我清楚的看到,胖子在射击的那一瞬间,手在抖。这可是射击中的最大禁忌,几毫米的晃动,极有可能脱靶。

验枪、下弹夹。胖子的射击结束了。

他不敢去看靶,双手捏成拳头,汗水不停地往外冒。我快步跑到胖子的靶位前,我却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全脱!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反倒是胖子开始安慰我们。

兄弟,没事,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兄弟,我准备回去经商,开一家我们镇上最大的超市,名字我都想好了,叫多又好。

兄弟,饭卡里还有两百块钱,都留给你们了,你们好好去搓一顿。

兄弟,记得每天去邮局看看,帮我看看我的获奖证书和奖杯到没到。

兄弟,以后常联系,手机号会换,但QQ号永远不变。

胖子说着说着,我们都哭了。那天晚上,八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哭得淅沥哗啦。

第二天天还未亮,胖子就悄悄的走了。等到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寻找不到他的踪迹。书桌上摆放着他的饭卡和一个笔记本。笔记本里是他在警校里写的所有诗。望着那张空旷的床,那些关于青春、关于梦想的往事都浮现在我的脑海。人这一生,究竟要历经多少挫折、多少分别、多少沧桑,才会找到最终的心灵归宿。一路上,我们都忘记了哭。我们不断向前,不断向前,却忘记了回头看一看那些逝去的风景。也许,离别才是生活的主题。也许,相聚只是短暂的错觉。一路走来,记得过去的许许多多,却忘了自己到底谁。

胖子走后,我每天都去学校的邮局。可是一直到毕业,我都没有收到胖子的获奖证书和奖杯。梦想总是这样虚无缥缈,像一阵烟一样,飘散到天际你看不到的地方。你看天上那朵朵白云,其实都是我们的梦想。当梦想太多的时候,天空会下雨。这是在祭奠我们的梦想。

胖子虽然走了,但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喜欢坐在他的床铺上,聊天,抽烟,打牌。只是当看到那空空如也的床铺时,心里堵得慌。

我将胖子写的所有诗歌录入到电脑里,我负责校对,另外一个学设计的战友负责封面,一个星期后,我们将编辑好后的稿子交给了训练基地外面的打字复印店。胖子的书终于做出来了。书的名字叫《兄弟》。

结束了新警培训后,我在公安局局长办公室里报了到,我以为我会被分到刑警大队,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我小时候看过许多警匪片,我羡慕有一天也能够像他们一样,在最前线和犯罪分子作斗争。而且我在警校时学的专业也是刑侦。在我当时的眼里,只有刑警才是真正的警察。局长却把我安排在了派出所,新龙县最偏远的一个派出所。我想,这一切都或许和我打了教官有关。

高原的太阳很毒,没几天,我的脸上就出现了红血丝,继而变成两坨高原红,耀眼地挂在脸上。干燥、寒冷的气候使李峰的嘴唇很快地干裂、起皮,时不时逬开带血的口子,让我在吃饭的时候吃够了苦头。

我垂头丧气的提着一大包行李,踏上了开往一个叫着沙堆乡的汽车。沙堆乡于新龙县东部,平均海拔在三千八百米以上。我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望着远方美丽的雪山,直到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最后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睡着了,我只感到一路颠簸。去过高原的或许都明白,高原的路不是路,是天路。路的一侧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另一侧是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它就像一条通往天堂的路一样,越往前走,越险峻。犹如西游记中一路西行的师徒四人一样,要想去天堂,必将一路磨难。我有时候在想,这不就是我的青春吗?

颠簸了三个多小时,我终于来到了沙堆镇派出所。我还没来得及拍去身上的尘土,就被所长派去出警了。和我一起出警的是一个叫程小白的年轻人。

程小白是自贡人,说话的时候卷舌音特别重。我问程小白,自贡有什么特产?他淡淡的说,恐龙。

当我和程小白来到报警人跟前时,发现对方是一个藏族姑娘。我听不懂藏语,程小白成了我的翻译。程小白和那个女孩一阵交流后,他告诉我,女孩的钥匙忘在家里了,要我们帮帮她。

我说,是不是要我们帮她找开锁匠啊?开锁我可没学过。

程小白说,你这是在大城市里待惯了吧,这里是高原,这里是藏区,哪里有什么开锁匠。如果有开锁匠,她报警干嘛?

对于生活,有的时候你能反抗,但更多的时候,除了妥协,你什么也做不了。我是警校刑侦专业科班出生,毕业后,居然被分在了这样一个偏远的派出所。苍天啊,大地啊,你就睁睁眼吧。

我问程小白,她家在几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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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跃辉, 1984年生,云南保山施甸县人,复旦大学首届文学写作专业小说方向研究生毕业,师从作家王安忆。在《人民文学》《大家》《花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等文学期刊发表中国短篇小说。获得2009年度“中环”杯《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