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曾经,我对东北人有着很深的成见,与其他可笑的地域歧视一样,这些成见无不源自心底的无知。我自诩博学,大言不惭地向身边的人解释着东北人性格的成因:一年一熟的农作物、大量的农闲时间,造就了无休止的串门和数不清的恩怨,于是鲁莽与奔放并举、鲜血与段子横飞,再不需人间矜持——类似的歪理也能解释为什么农作物一年三熟的南方人精于算计。
可我错了,我并不了解真正的东北人,就像我不了解太多其他的事情。
我对东北人的这份无知,某种程度上也像极了一部分北京人对天通苑的无知。天通苑,北京知名的大社区,在北京人眼里不过是一堆廉价的混凝土堆砌起来的房子,它到处是房子,只有房子,恨不得所有角落都盖成房子,浩瀚楼宇遮挡了日月,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种地方,根本称不上都市,不过是都市边缘的贫民窟,其糟糕的基础设施建设和低廉的房租、混乱的租房机制,令其成为低收入者眼中最理想的栖息地。靠着天通苑发了财的北京人很少在天通苑居住,他们和这个地方大多只存在租赁关系,他们在合同落实后驱车前来,向中介或二房东索要银子,他们昂起头颅,叉起腰,仿佛驾临八大胡同的亲王,一面清点“老鸨”递来的“分红”,一面又不齿于“烟花柳巷”的咸腥。
在更多外地人眼里,天通苑是东北人的天下,从开发商到中介公司老板,从美发店到路边摊,到处飘荡着高分贝的关外口音,有时候你走在街上,会误以为自己是身处于另一座城市,这座城市无论外观还是文化都和首都没什么关系。熟食店里,售货阿姨绾起卷发,向客人一遍遍讲述东北烤肠与本地烤肠的区别,自家炕头唠嗑一般熟练;夜市麻辣烫小摊前,长脸小伙子一边翻串儿一边与姑娘们插科打诨,逗得路人直乐。天通苑的东北人就是这样,大家靠着天赋与胆识在这里一点点起步,一点点积累,直到有一天,拼到这里的房子,拼到这里的户口,然后从心底觉得自己变成了北京人。
“你别给我转这些个词,听着累,”东东妈刷着锅底说,“说到底,你们不还是对我们东北人有成见吗?有成见又怎的?我们东北人直爽、仗义,就这两条,你们这些南边来的人就比不了,尤其是你这种有文化的,都蔫儿坏,我告诉你。再说了,有文化又怎么样?有文化就有本事啊?你看看现在的有钱人,哪个是有文化的?有文化,像你这样,都是给人家打工的。”她摘下围裙塞进柜子,继续说,“我告诉你,超,以后可别在你阿姨跟前显摆你多有文化,阿姨什么有文化的没见过?去年还有个比你小好几岁的北大毕业生追我呢,我都没同意,光有文化有啥用啊?这世道就得有钱,没钱说啥都白使。”
她继续盯着我:“你说阿姨讲的在理不?”我笑着帮她忙活。她说:“你呀,净扯那些个没用的,你好好努力赚大钱,发财了我就把东东送给你,到时候让你叫我声老丈母娘。”我说:“哈,您可别,我没这福气。”她说:“咋啦?瞧不起我们东东啊,你现在要,我还不给呢,想什么呢!”
她甩完手走出去,又走回来,抡圆了在我后脑勺儿上扇一巴掌说:“你个臭小子!”
2.
2010年秋天,因为公司搬迁,我从通州区搬到了天通苑,和其他矫情的白领一样,带着一丝不安。我没办法,薪水定期向老家“交公粮”,租房预算十分有限,去公司最经济的路程只剩下了地铁五号线,天通苑又是五号线的大站。很多北漂都为房子纠结过,环境好的房子多在四环内,且租金不菲,全北京租金低廉、房源充足又入住迅速的,似乎只剩下了天通苑。
合租半月,我迎来更大的不安,九十平方米的两居室,住着不下十个人。紧邻我的主卧,是东东和她的好友大派对,一个个浓妆艳抹的视觉系兼性别不明的杀马特,每日里分不清多少人在进出。客厅打成两个隔断间,南隔断住着KTV陪唱姑娘和她的小白脸男友,北隔断住着大个子房地产销售和他的同事兼女友。北次卧是个丰腴白皙的短发姐姐,她男人看起来比他大二十多岁,做工程的,一月只现身几次,也就是说这位姐姐是个住外宅的小三。
我住南次卧,是唯一的独居户,唯一的单身族,唯一朝九晚五上班的人。相比我的规范与苍白,我的邻居们充满活力:杀马特们白天睡觉,晚上泡吧,大半夜结伴归来接着闹;和杀马特前后脚到家的是陪唱姑娘与她的小白脸,俩人厨房吃一番,浴室洗一番,床上斗一番,几乎夜夜笙歌。大个子不用按点上班,开大音量放流行歌曲迎接女友,花大把时间将走廊、厨房、隔断间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更天,主卧派对开始狂欢,一帮人边喝边唱,边唱边喊。他们起哄,男男女女分成两派吼叫,互相挖苦,互相嘲笑;他们内战,杀马特大声斥责视觉系弟弟,视觉系弟弟抄起地上的酒瓶子叫:“我跟你拼啦!”东东在一旁拉劝说:“你们自己人跟自己人闹,有劲吗!”
我关掉电脑,爬上床,幻想自己接受电视台采访,努力激发困意。一小时后,我睁开眼,门缝中飘来杀马特的喘息、东东的呻吟、小白脸的喘息、陪唱姑娘的呻吟、大个子的喘息、女销售员的呻吟、木床吱吱嘎嘎的声音,拍打在墙壁上,拼凑出一段层次分明的乐章,夹杂在其中的各类旷世粗话更是交相辉映、源源不断。突然,女销售员杀猪似的“嗷”了出来,她这一嗓子足以超过“协和”号飞机,瞬间刺破夜空,冷却全场,捎带着惊醒半个小区的美梦。销售员情侣率先结束演奏,跟他们从事的房产业务一样,虎头蛇尾,响亮却不能持久,而短暂的惊愕过去后,余下的喘息呻吟纷纷卷土重来。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整个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黑暗中东东娇嗔道:“怎么,完事了连句表扬都没有啊?”杀马特应付说:“嗯,你好乖。”
我平躺在床上,望着空气中的虚无,只觉得自己住的并非人间,千万只精虫充盈在我的周围,使我难以呼吸和视听,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这也是我对东东妈充满好感的原因之一。东东妈的出现,直接逼走了东东的狐朋狗友,彻底封杀了主卧派对,紧接着隔断间的销售员情侣分手,大个子闭门伤怀,不再大声播放神曲,从此这个地方只剩下陪唱姑娘一屋之号,也渐渐沦为无伤作息的笑谈。
3.
东东妈和东东长得并不像,尽管东东很美,但东东妈在东东这个年纪时恐怕要比东东美上五倍。东东妈毫不掩饰自己的美,她说她当年是一县之花,追她的都是黑道、白道的大人物,至于为什么嫁给东东爸,那是上辈子的缘分。上辈子的缘分,一般存在债务关系,于是在这一世变成孽缘,一县之花的东东妈,虎狼之年邂逅京城旧爱,一发不可收拾,而后东东爸出车祸死掉,东东妈改嫁到京城。那时东东已初谙人事,拒绝随母亲进京,跟了姥姥姥爷生活。东东妈在北京给东东生了一个同母异父的小弟弟,将东东接到北京读中学,东东死活不住后爸的房子,一意孤行辍了学,半工半娱地过起了她那种非主流女阿飞的生活。
东东妈婚变换来的钱,令她不用再为生计发愁,可她还是想要女儿,于是主动搬来,承担了主卧的房租和伙食。她同时带来了东东的娃娃亲对象阳阳,阳阳的妈妈是东东妈的干妹妹,干妹妹在老家生活拮据,儿子高中毕业进京,便托付给东东妈照顾,内向的阳阳和奔放的东东显然不在一个频道,他们更喜欢以姐弟相称。
阳阳嚼着黄瓜站在门口问:“东姐这种人从不和陌生人说话,更别说邻居了,超哥你怎么降服她的?”我低头算着月账说:“就因为吃。”他说:“不会吧,东姐应该会做饭啊。”我说:“你吃过她做的饭?”他说:“没吃过。”我合上账本说:“这就是了,你们来住之前,就是我养活她的。”
我告诉阳阳,那是个清风徐徐的周末,我收拾完房间钻进厨房炒菜,主卧突然跑出个穿睡衣的短发姑娘。她蜷缩着瘦弱的身板,偎依着掉漆的木门,期盼与我四目对视,我白她一眼,她立刻拨弄头发妩媚地微笑。我说:“你主卧的?”她说:“嗯。”我说:“吃了吗?”她说:“没。”我说:“有碗吗?”她说:“有。”
东东妈掌家后,我获得解放,至少不用再在早市留意那些自己不愿吃的蔬菜,东东妈三星级酒店级别的厨艺,勾引着我也开始了蹭饭生涯。傍晚,下班回来,看到东东妈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我撸起衣袖走过去,东东妈嫌弃地说:“你别跟这儿裹乱,和阳阳一起去楼下夜市买点儿凉菜,顺便再给你老丈母娘买包烟。”
东东家除了偶尔跑来看望妈妈的未成年的东东弟,基本都是酒罐子,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喝酒,一屋子人盘腿坐在地板上,围着矮桌子边喝边侃,酒过三巡,东东开始挑她妈妈的刺儿,东东妈虽然反驳,但每次都故意败下阵来。
阳阳打开门,呆呆看着吕小嫣,问:“你是……?”吕小嫣面无表情地说:“我找王蛋蛋。”我掂着锅后仰身子说:“找我的,让她进来。”东东妈笑起来:“超,你小名儿还真叫王蛋蛋啊,还以为你跟我们说着玩呢。”我笑着继续冲外面说:“嫣儿,这边。”
作为我的朋友,吕小嫣被安排在正对电视的位置,东东妈不停地给她夹菜,吕小嫣不喝酒,端着盛满菜的碟子一遍遍道谢,东东妈微笑着说:“乖,吃好了啊。”其余大部分时间,吕小嫣面无表情,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送吕小嫣回来,我重新坐进酒席,东东妈喝着酒问:“这姑娘也住咱们这边?”我说:“她住北一区,挺远的。”东东妈接着问:“租的房子?”我说:“买的,以前是她老公的,离婚后判给了她。”东东和阳阳齐声“噢”了一下,东东说:“她都离过婚啦?看不出来啊。”东东妈竖起眉说:“你们俩吃饱了没?吃饱了一边玩去,大人说事你们别跟这儿起哄。”
饭毕,厨房,东东悄悄地从后面摸上来,东东妈惊恐地说:“你干吗?”东东说:“兰姐,你好大,哈哈哈。”东东妈扭动身子:“给我滚一边去!”东东抱住妈妈后背继续撒娇:“兰姐,不嘛,嗯,嗯,哈哈哈。”东东妈说:“你瞧瞧,你瞧瞧,你让你超哥瞧瞧这副臭德行,她平常就这么和我说话。”我在一旁看乐了,走过来说:“行了,帮你妈洗碗,要不别跟这儿捣乱。”东东笑着跑掉。东东妈说:“你说这个多让人愁得慌,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正形,邋里邋遢,跟一帮不男不女的人瞎混,也不说找个正式点儿的工作,还得我过来伺候她,早晚给她气死。”我说:“,小姑娘嘛,总有一天会长大,您也别管太严了。”东东妈说:“还小姑娘啊,她都二十了,我像她这么大都生了她了,你二十岁时是这样吗?”我说:“我二十岁时还在读大学,也挺浑的。”东东妈说:“那也比我们家这个强。”
我帮东东妈点上烟,她放下袖子靠在灶台边上说:“跟阿姨说说你今儿带来的这个姑娘,帮你把把关,阿姨看得出来你喜欢她。”
凌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遍遍想着吕小嫣的模样。吕小嫣和我的缘分始于大学,当年我暗恋她,她不屑,皆因她有着苛刻的择偶观。吕小嫣童年不堪回首,其独生女身份遭家人嫌弃,母亲两次试图杀死她,一次用枕头捂,一次用绳子捆,均未得逞。最终,这对万恶的父母离婚,她跟着奶奶一路清苦地长大,立誓嫁入高修养、高资产的家庭。十几年后,吕小嫣夙愿得偿,嫁给京城一个外地商人的儿子,对方在天通苑最好的地段买了复式房迎娶她,之后不久,她辞工待产,生下女儿,引起公婆不满。丈夫不敢为她说话,开始夜不归宿,她抱着吃奶的娃娃终日饮泣,度日如年,最后不得不主动提出离婚,夫家得到女儿的抚养权,她得到天通苑的房子。
上帝给吕小嫣画了个饼,她志在必得,到头来依旧逃不过宿命。东东妈认为,吕小嫣这种姑娘年少时怪命,长大后完全应该怪她自己,她说:“你和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一般这种遭遇的女人对男人都比较绝望,性格也特别强硬,除非你能满足她所有的要求,不然她还会第二次拒绝你。”
隔断间陪唱女开始呻吟,我最后想了一遍吕小嫣和东东妈的话,闭上眼沉沉睡去。
4.
天通苑的战争,永远是租户与中介的战争。中介从业主手中租下房子,抬价转租给住户,每隔三个月,老板娘就开着二手国产车前来收账,趾高气扬,态度蛮横,两句话不对就叫嚷:“不想住就给我走人。”北次卧的“三姐”因为回老家奔丧,耽误了几天房租,老板娘在楼下破口大骂,引来大批居民围观。“三姐”满腹委屈,交完钱上楼,拨通了包工头的电话。
包工头站在走廊上倾听大家申诉,我说:“那老板娘可不是东西了,我签合同那天,她故意拉我到外面聊,让男助理进我屋偷签的合同,我要了好几回,才给了个复印件,合同上她的身份证号都是假的。”陪唱姑娘说:“那人签合同的时候笑得跟朵花似的,签完就变成疯老娘儿们,说话处处带脏字。上次我跟她讲理,要不是我朋友在,她差点儿动手打我,神经病!”大个子说:“东西坏了他们从来不给修,还埋怨是我们弄坏的,口口声声扣我们押金。我一个哥们儿也是租他们公司的房子,退房后去要押金,还挨了他们的打。”东东说:“她还在楼下骂过我两个过来玩的朋友,说我们这些人都该滚出北京。”
包工头青筋乱颤,扔掉烟头说:“大伙儿跟我一起去他们公司,老子今天砸了她。”大个子说:“叔,他们跟黑社会差不多,咱惹不起的。”包工头说:“黑社会算什么,老子专打黑社会,我的人马就在楼下,有三辆全顺,走!”东东妈说:“对,大伙儿都去,阳阳、超和大个儿,你们这些老爷儿们到时候冲前面,护着咱们家女的。”
我承认那天是恐惧的,迈进大厦的一刻,双腿还在打飘。作为年少时顽劣过的男人,我并不害怕肢体冲突,但我已到了忌惮后果的年纪。我昏昏然跟随众人前行,脑袋不断播放冲突画面和十几种后果,三十多人,二十多个手持家伙,在北六环最著名的闹市区闹事,势必招来警察,我无法想象一个上市公司的白领去警察局做笔录或被拘留,那样我丢掉的将不仅仅是工作,也许还有未来。但我同时又十分蔑视自己,我简直就是个笑话,我自视有着比多数天通苑人更优越的学历和文化,却在天通苑式的生活面前变成了孬种。
文明,多么美的词,美得似乎可以融化一切恩怨,可弱肉强食的社会,有几分真诚的文明?我们大多时候嚷嚷的文明,不过是对自身形象的保护,或是占别人便宜的借口。
我在电梯口拦住家里人,说:“他们已经进去了,咱们在这里等着就好。”
事后,包工头和手下被警察塞进车带走。中介老板和他真正的老婆来我们住处道歉,他们说收房租的那个女人不是他们公司的员工,只是和他们公司签约的二房东,公司早已开除了她,大家可以重新和公司签订正式、合法的合同,以后有什么问题可直接与公司联系,保证当天就能处理。
一个淮南来的包工头,用北方流氓的方式为情人出了气。当然,为真爱做流氓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包工头与其手下因为寻衅滋事、扰乱秩序、毁坏他人财物等罪状被治安机关依法拘留,虽然他们没有伤人,但包工头还是付出了巨额的赔偿与罚款,也不得不暂停了自己的工程业务。
出乎意料的是,东东妈对我那天的举动大加赞赏,她说我配得上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准,我问她什么是成熟,她说成熟就是在头脑发热的时候也懂得有所为有所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