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大家回乡政府吃午饭。该乡食堂做的菜不错,米饭还用老式蒸笼蒸,一人一小瓦罐,盖子一掀香气扑鼻,跟电饭锅出来的味道大不一样。苏心慧拿过自己那罐米饭,用汤杓挖下一大块,要往对面刘克服的碗里放。
“我吃不了。”她说。
刘克服立刻把碗移开。说不必了,他够。苏心慧当即发笑,说小刘的心眼也这么小吗?说一句吃太饱了,这就有意见,不吃饭了?至于吗?她早就注意过,刘克服吃得快,饭量还大得很,这么一罐哪里够。
刘克服没再推辞,把碗移过去接了。
午饭后苏心慧把刘克服叫到院子里谈话。那里有几棵大树,树荫下摆有石桌石凳可供小坐。
“巡展就要结束了,有什么考虑呢?”她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考虑很多,都说人往高处走,他也这么想,从湖洼地到龙首山,这就是往高处走。但是可能吗?他知道自己格外先天不足,性情也不对,想再多没用,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
“有这么悲观吗?”
刘克服说不是悲观,是很豁达。
他把右胳膊举起来,使劲力气举至肩膀,让苏心慧看。
“这什么意思?”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早先苏心慧到学校找他了解情况时,询问过这胳膊。当时他说这胳膊是让鬼弄瘸的,他们都知道这是胡扯。现在他说实话,这是他父亲弄的。他一岁半那时,夏天里发大水,他们家的小船靠码头时让旁边的大船撞翻,一家人落水。他父亲水性很好,使劲拽住他,从河里把他扔到岸上,救下他一条命,也把他这条胳膊废了。当年船民生活很艰苦,小孩子断胳膊,找个土医生正一下骨,敷点青草药,这就听天由命。家人给他找的土医生水平很差,居然没把断骨两端对准,接歪了。后来发现不对,把已经长上的骨头折断再接,有如摆弄一根筷子。第二次还是没把骨头接好,这以后再没辙了,只好瘸手,凡事改用左手,当左撇子。这些事是家人告诉他的,当年太小,怎么断骨怎么接了再接,已经全无记忆。懂事后最刻骨铭心的是父亲对他胳膊的痛恨。他父亲好喝点酒,半斤劣质酒下肚会发酒疯,那时会骂他是瘸手,扫帚星,悔不当初。这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父亲在想念前妻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母亲跟父亲感情很好,而继母性情很坏,会跟父亲吵闹厮打,父亲因而迁怒儿子,因为母亲的死亡与他间接有关:当年他们一家人都被那场洪水掀到河里去,他父亲一手拽住母亲,一手拽住他,哪里游得动,只能保一个。无奈中父亲先把母亲放了,把他扔到岸上,再回头找人,哪里还有个人影。他父亲至死没能原谅自己,也没能原谅他。
“我从小跟外婆一起生活,不愿跟父亲住。”刘克服说,“就是这个缘故。”
苏心慧点头:“是这样。”
刘克服说他很不愿意提起这些,实际上总在心里。最让他没法忘却的是母亲。他完全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但是她一直就在心头。他这条命是母亲的命换来的,他要让母亲值得。从懂事起他就很努力,结果他成了他们船民街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苏心慧说刘克服有潜质,来日方长。但是他必须能把握住自己,包括性情。这可能特别重要。他要比别人更经得住,想得开才行。人的命运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总是有的,失去一个机会并不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
刘克服听出了一点名堂,果然再谈下去就是实质性的:县里已经确定巡展后解散展览组,留了两个人,没有他。苏心慧说刘克服表现很突出,任务完成得很好,为人也很受好评,例如自觉维护九号楼小便所的卫生。但是毕竟名额有限。
刘克服说他明白,不止因为名额。
苏心慧说她争取过,这事的决定权不在她手里。
刘克服说他心里有数。已经让他回去过一次了,当时觉得特别冤枉,特别不公平。苏心慧把他找回来,实际上是帮他洗刷了臭名。但是他明白那件事情的影响还在,自己难有奢望。
“这么想得开?真话吗?”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是真话。
苏心慧不再讲这个事,转口交代刘克服晚上加个班,就近日巡展情况写一份简报,明早离开湖内乡前交给她。
刘克服说:“还用我吗?”
苏心慧说:“就要你。”
刘克服借到展览组后,苏心慧让组里把主要文案交给他,从图片解说到序言、讲话稿,什么都写。刘克服画漫画又快又传神,文字却不是强项。苏心慧说机关里不必会画,却要会写。她迫使刘克服写各种东西,然后指点他一遍遍修改。刘克服颇有悟性,加上格外努力,起初一篇材料弄成后,也就几十个字属他原创,聊供沾沾自喜,几个月下来竟然大有长进,渐成展览组一支笔了。
现在这支笔还得最后派点用场。
午饭后刘克服到集上展览现场值班,看管展板,维持秩序。集市将散之际,乡里一位年轻干部骑个自行车跑过来,让刘克服立刻回乡政府,有重要事情。
什么事呢?打球。应县长来了。
这一天应县长也在湖内,他下村走访,跑了一个上午,在下边村里吃午饭,下午接着跑,路过乡政府时拐进来,恰被苏心慧撞见。苏心慧问县长跑累了吗?县长笑,说要喊累也是四个车轮,不会是他。苏心慧也笑,说县长讲大话了,她要试试。于是她吩咐喊人,把刘克服从集上召了回来。湖内乡政府食堂里有一张乒乓球桌,平时蒙一块塑料布当餐桌用,塑料布一掀就是球桌了。这种球桌免不了沾点油腻,有如用久的抹布,食堂的场地条件也不好,乡干部们提供的球拍更是一般,比鸡爪略好而已,却不料应县长来了兴致,欣然愿打,于是因陋就简。
他们各自挑了一块球拍,以往在政府大楼顶楼用自己的拍子,打起来顺手,这里只能随便。也许因为年轻,刘克服对拍子的适应性比县长更强一些,上场推挡几下,感觉就找到了。然后他开始抢攻,在苏心慧和乡里头头脑脑众多围观者热切目光中对县长狠下杀手,噼哩啪啦攻势凛冽。刘克服不知道围观者的热切目光是对准谁的吗?当然知道,但是他不管,一味发狠,这是他的一贯风格,那天发挥得淋漓尽致。
应县长生气了。他把球拍用力往桌上一丢,说这什么鬼拍子。于是赶紧换拍,苏心慧连同刘克服手中拍子一并收缴,让县长重新挑选。洗拍之后再打,情况还是一样,那天刘克服彻底豁出去了,左撇子右瘸手一起使,极尽其刁钻古怪之能事,竟然把县长当众击败。为他们交手史上少见。
从县二中教工活动室乒乓球桌首次相逢起,刘克服几乎没打赢过。他在场上一向勇于拼抢,但是技不如人。下意识里他也不可能不发怯,对方毕竟是县长,掌握生杀予夺大权,尤其是管着他,不过县长这一关,他哪里上得了龙首山?心有顾忌,一旦对阵难免胆气略逊。始终被压在对方强大气势之下,刘克服感到了自己的卑微,同时也越发不服。湖内乡食堂这一场球情况变了,他自知已经没戏,一时别无所求,彻底放松,自然格外敢往狠里下手。县长对球拍场地比较不适应外,可能确实也跑得比较累,如他那四个车轮,毕竟不再年轻,大话不得,于是就输了球。
他很生气。都说应县长打遍全县无敌手,居然当众输在这个左撇子手下,真是不爽。最后一个球他想扣死刘克服,急切之中不免出错,球让他打飞了。败局告结,他把球拍用力丢在桌上,掉头走出食堂,说一句“不打了,走”。手都不洗,上车就离开。乡里那几个头头边喊边追,忽啦啦一起跑出了食堂。
球赛中,苏心慧给刘克服使过几次眼神,刘克服只当没有看见。他清楚苏心慧要他别那么冲,但是刘克服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人跟人是不一样,上场打球却该平等。如果小的就得输,得让大的赢个高兴,这还比什么赛?公平吗?中饭后与苏心慧谈话,知道机会已过,那时他显得很豁达,说自己想得开,实际上那条胳膊早已胀透,无时无刻不在抽疼。一旦握住乒乓球拍,他什么都不看,只顾发狠。
应远走后,苏心慧一言不发,也掉头走了出去。
当晚住在湖内乡。乡里腾出一间大客房让刘克服他们过夜。展览组几个年轻人围在房间里打扑克,刘克服没有参加,写简报,完成苏心慧交代的任务。他说这是画个句号,回去该卷铺盖走人了。
这时挺无奈。
晚上十点来钟简报弄完,刘克服跑出门看了一眼,发觉前楼四楼楼梯转角那房间没亮灯,只好悻悻返回。湖内乡几间比较好的接待房都在前楼,苏心慧住那里。领导日理万机,夜里看来也不闲,这时候还没回来。本来她吩咐这份简报明早出发前给她就行,刘克服心里不快活,想早点脱手,当晚交出去。另外他也有所懊恼:下午打那场球时,他不管不顾,事后才忽然感到可能没打对。他意识到这个时间很特别,苏心慧叫他来跟县长打球可能有其他目的,除了让县长高兴,是不是还想再帮他小刘一把?有违领导好意了,想及早跟苏心慧解释一下,所以当晚他频频出门张望。十一点来钟,那房间亮起电灯。刘克服抓起手中几张纸就过去了。
上到前楼四楼,不觉刘克服一怔:房间窗子黑洞洞的,根本就没有灯。难道这一眨眼间苏心慧就熄灯休息了,身手如此敏捷?或者又出去了?也许人家根本没回来,是刘克服自己求见心切,看走眼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猛听有个声响从房间门缝传了出来:“唔唔唔”,低低的,轻轻的,像是捂着嘴在哭泣。
刘克服大惊,即举手打门:“苏副主任,苏副!”
没人回应。那个声响即刻消失。
刘克服举手还想再打,没落到门板又缩了回去。他在房间门外呆立片刻,静静抽身走开。却不是悄悄下楼梯溜走,是顺楼道走到尽头,从那里往楼下看。
楼那一侧挨着乡政府的停车场。有一辆轿车停在最外侧。
是应远县长的车。
刘克服不禁身子发抖。
县长今晚也在这里。下午他跟刘克服打完球,摔下拍子上车走人。显然他没有回县城,又到下边村里去。现在他回来了。
关于县长有这么一个故事:几年前,有一天县长让人打电话,通知县供销社主任到他办公室汇报工作。该主任非常害怕,因为应县长会较真,了解情况和数据不厌其细,很难对付,本县中层干部最怕让他叫去。慌张间,主任急中生智,想出了一个主意,让手下一位统计员带一大袋材料跟他上,以备县长询问时紧急查找。那一天主任果然让县长盘问得大汗淋漓,统计员冲出来救驾,这是位年轻女子,有问有答,一五一十,说得远比上司清楚。县长便训斥该主任,说这姑娘怎么回事?你怎么敢带她来?存心给自己出丑吗?几天后县长下令把这个女统计员调过来,说这个人可以用。
这个女统计员就是苏心慧。她到了团县委,一年多后当了副书记,再一年多调政府办当了副主任,眼下是县机关最年轻的中层领导,据说很快就将接任主任。她怎么会有这般运气?样子长得好,能说会写,处事得体,协调能力很强,这个大家都公认。但是有能力的并非只她一个,人才到处都有,满街溜达,大家都能这么升吗?显然不是。没有领导的特别看中是不可能的。县领导里谁最欣赏她?当然就是亲自从供销社主任身边发现并把她挖走的县长应远了。
伴着苏心慧的迅速上升,风言风语就屡有传播,拿县长与她说事。刘克服进机关没几天,已经听过一些。其他的不辨真伪,她跟县长关系比较特殊,她的话对县长格外有影响力,在李老师闹腾大美后已经充分表现出来,刘克服感同身受。
此刻刘克服想起那些传闻,意识到自己可能在无意中踏进了一个隐秘。这时能怎么办?最佳选择可能是赶紧过去把材料往门里一塞,抽身走人。
但是他身子发抖,胳膊发胀,一时反应失灵,这就耽误了。没等他从楼道尽头返身回来,那房间的门忽然悄悄打开,没亮灯,一个人影从黑洞洞的屋里走出来,只一眨眼间即转过墙角走上一旁的楼梯。借着楼下路灯余光,刘克服认出出门的正是县长应远。打过多少场球了,他对县长的身影能不熟悉?听脚步声他是上楼去了,楼上还有一间招待客房,今晚他一定是住在那里。他在开门前一定悄悄观察过,确认外边没人,敲门者已经走开。他哪里知道刘克服鬼使神差跑到走廊那头看停车场,因而滞留于现场。
但是另一个人就比较细心了。前一个人走开之后,再一个人影悄悄又从里边走出来,正是苏心慧。她站在门边扭头往周围看,立刻就发现走廊尽头,七八米外黑糊糊有一个人影,她顿时就僵在那里。
好一会儿,她走了过来。
“是谁?”她低声问,“小刘吗?”
刘克服说:“是我。”
“你干什么?”
刘克服把手中的简报稿递了过去。苏心慧伸手接走。
“你看到什么了?”她问。
刘克服说他什么都没看到。
刘克服低头走开,她从后边又把他叫住,让他等一会。刘克服站在走道上,她进了房间,很快就拿着个信封走出来,就在暗中递给了刘克服。
“里边灯坏了。”她说。
刘克服问给他的这是什么?
她说是她打的一份报告,应县长晚上已经批了。因政府办工作需要,同意继续借用刘克服。明天回县城,刘克服把这信封交给学校就可以了。
“还只能借用,其他的以后再说。”她说。
刘克服止不住身子发抖。好一会,他哑着嗓子说谢谢,他不想再待下去了。
“为什么?”
刘克服说不出话来。他抬眼看苏心慧,黑暗中,苏心慧端正的脸盘很模糊,只两个眼珠闪闪有光,紧紧盯着他。
她问:“你想清楚了吗?”
刘克服还是说不出话来,很惭愧。
她说:“你说过要让母亲值得。”
刘克服静静走下了楼梯。
第二天清晨,刘克服他们刚起床,县长应远已经收拾停当,饭也不吃,早早离开湖内乡。他有急事要赶回去,哪想却在大院门边遭遇了意外:一个蓬头垢脸的老女人带着一个断手男孩忽然冲出来,抱住他的腿大声喊冤。老女人不知哪儿听的消息,知道县长来了,天不亮就带着男孩到这里守株待兔,县长被她逮个正着。
那天恰县长心情不好。他挡了老女人一下,扭头对陪送他出门的乡领导生气道:“不知道有急事吗?”乡领导即发一声令,旁边四五个人一拥而上拖开那老女人,应县长一脸气恼匆匆离去。
老女人还想再追,她拼命挣扎。毕竟难敌众手,终被抬猪似的抬走。
半小时后老女人在乡政府大门外喝下半瓶农药。乡干部一发现即将她急送卫生院,已经无力回天。老女人于当天上午在乡卫生院不治身亡。
湖内事件因此酿成。
4
大美生了一个女婴。是个小不点,皱巴巴的小脸拳头般大小,身子比一只猫大不了多少,但是鼻子眼睛嘴巴样样不缺,哭声还特别响亮。大美把女婴用花布包好,紧紧抱在胸前,笑嘻嘻站在商业大厦门外供满街过客欣赏。
人们问:“大美,小孩她爸呢?”
大美说她要吃奶。
这孩子最终给生了出来,一来因为大美家人担心贸然引产可能导致她严重发病,甚至危及生命。二来他们也心存希望:大美说不清谁把她诱骗到哪个旮旯里,也许孩子说得清楚。谁的孩子像谁,到时候孩子就是证据,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模子,没准她也是个左撇子?这就可以联想了。
刘克服不担心,他说自己使左手别有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