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莹
我的法理学书中夹着一页用做书签的挂历,印的是一幅油画:”挂锁匙的女孩“。一把木椅,古旧的暗色调,女孩齐整的短发有年轻的意味,但是神情却分外黯淡。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钥匙。
画家细腻的画笔捕捉了这个有孤独气质女孩的一个微妙的眼神:她侧过头去,眼睛盯着一个空洞的方向,仿佛预备做一次漫长的讲述前有过一丝轻轻的叹息。
我也曾经是这样一个”挂钥匙的女孩“。
念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上班,每天下午放学后,我总是一个人回家。妈妈在我脖子上挂了一个红绸绳系着的钥匙。金灿灿黄澄澄的铜钥匙曾经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与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把那根红绸绳在指尖上缠过来绕过去,以至人家跟我说话时眼球常常无端地被吸引到我胸前的这串钥匙上。
然而可恶的是,我家的防盗铁门因为太长时间没上油,门锁紧得要命,凭当时的个子,开门的时候钥匙几乎是要高举过头,怎么都使不上劲。除非楼上的邻居哥哥刚好经过,才能遇着救星似的请他帮我开门,否则,只得望门兴叹,成为一个挂着钥匙而站在门外的小孩。
”在自己家门外做一个流浪汉一样的过客“,还是小孩子的我每每有这样的感觉。前门有一个阳台,开放式的,与外边连通,爸爸在里面叠了一些造房子时剩下的破砖头。于是每次在一次次开门的腕力较量失败之后,我就沮丧地踱上阳台,虽然四面透风的阳台同样没有安全感,但是比大路上要好一些。夏末初秋的时候,太阳落山以后,空气会凉得很快,刚刚觉得晚风有点凉意,一丝阴冷就开始在皮肤上泛起。于是蹲下来,身子蜷成一团,一时间觉得自己很卑微,像一个可怜的小乞丐,又冷又饿,于是抱紧书包,想象着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包为伴,无依无靠,同时也无牵无挂,靠自己给自己取暖、孤独中有一种微妙的感动。
很喜欢看电视,但是有一个声音告诉我,那只是电视。对于电视和真实的生活,我的界定是异常清晰的,甚至敏感的。在爸爸妈妈面前表现得乖巧、嘴甜、勤快,都使我觉得自己在模仿电视里的某个小孩或大人,自觉有种尴尬,所以在爸妈面前总是表现得像个真正幼稚的小孩子,我甚至觉得只有那样才是生活中的一个正常的小孩。所以在潜意识中,我一直在顽固而坚强地抵御在生活中扮演:电视里的孩子可以称他的妈妈为”母亲“,但是我在我的生活中一定得戏谑,一声”老妈“,并且语调要草率而大大咧咧。
但蹲在自家阳台的墙根下时,我却常常在意念中扮演各种角色:自己大多是那种电视上的苦孩子。这是一个头脑中的剧场,对话中,我会称我的妈妈为:母亲。但是糟糕的是,我常常想着自己是个没家的孤儿,颠沛流离,以蜷缩在一个遮风的短墙根轻轻地哼歌为最大的满足。在这种想象中,背景总是宏大的,画面是我和整个浩渺荒凉的世界的对峙。不知道一些有独行爱好的旅行家抱的是怎样一种心态,但我敢肯定他们一定也做过同样的梦,或者说头脑里始终有这样一幅画面挥之不去。
每个人的心底也许都早有自己生活的另一个版本在上演。
有时候思绪驰骋得太远,以至妈妈在后边开门时锁匙微微的咔嚓一声会使我的心头骤然一紧。仿佛一个流浪的孩子,在有过无数次家的幻想之后突然梦想成真,却发现自己已很自然地堕入了人间圆满但平常的生活,使人开始怀念流浪的生涯。
后来外婆住到了我家,我开始不带钥匙了。外婆腿脚不便,每天只能坐在家里。邻居之间都不大往来,平时也没人在家。
我现在开始为我亲爱的外婆那一段日子的生活感到深深的自责,以家的围墙囚住一颗苍老的心,是多么残酷呀!老人家的末年以纯粹类似死亡等待的方式度过,让生命在空虚寂寥中将一秒钟的痛苦变成一分钟,将一分钟的痛苦变成一个小时,这无法补偿的罪行能得到宽恕吗我只记得后来发生了一幕电视中才有的情节:有一次,闷在家里又是一天的外婆在晚饭桌上情绪激烈并且反常,嫌这个不好,那个没味,而她以前从来没有对家里的饭菜提过意见,她总是默默地吃着,并且礼节周全,连意外的响声都不太有。妈妈说:外婆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子。现在想来,我却觉得非常可怕,外婆的每一次吞咽都仿佛含着莫大的坚忍。
老辈人的观点是,须在儿子家养老尽天年。外婆住在我家两年多却一直感觉自己是客人,甚至有寄人篱下的哀愁,这在我们,没有那种所谓陈腐观念的人是难以想通的。
就是那一天晚上,我明白了这一切。起于饭桌上的一点反常的小口角,外婆却令人难以置信地爆发了,仿佛因为压抑过久而能量异常巨大,我体验到了真正的日常生活中的可怕:外婆冲进厨房,这在腿脚不便的她曾是不可想象的,她抓起菜刀,大声地喊:让我死了吧,反正也是不中用的老家伙,让我死了算了我至今记得当时菜刀对着灯光那一闪的亮光,并且为之寒战不已。然而那橘红色的灯光曾经于我是家庭温馨的象征,是我走在放学的路上也在期盼的那盏回家的灯啊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得我的颇有修养和礼节的外婆竟拿起了菜刀,并且是要去实践作为一把刀的最极端的价值呢外婆后来搬到了舅舅家,虽然生活的天地依然异常地逼仄,但是她觉得精神上是有所满足的。
我从此再挂上了我的钥匙,所幸的是此时已经有足够的力气拧开家门的那把锁了。现在还有很多人家,还在继续使用他们家里的老人作为自家的”房门钥匙“吗我所知的最有迷离的浪漫氛围的关于钥匙的故事,得自高中的语文老师,有一次,他在课堂上与我们分享一篇他自己的作文。印象最深的是男女主人公的初遇,当时他们还都是孩子,小男孩对这个几乎天天在路上碰面的陌生女孩很感兴趣,她总是很孤独地一个人走着,胸前挂着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很好听。但是当他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打招呼时,她的反应却是紧张地逃离,只留给他一个印象深刻的背影和一串钥匙碰撞的凌乱声音。
老师读完以后,整个教室有一阵很舒服的沉静。是不是女孩子们都想起自己也曾是个挂钥匙的女孩,而男孩子们都记起了某一个下午所邂逅的风铃一般的脆响,那声音出自一个邻家女孩子身上的一串活泼泼的钥匙呢在外地上大学,一年只在春节回一次家,可我总是每天地把家门的钥匙带在身上,想着与之对应的那个匙孔远在千里之遥,感觉非常奇妙。在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到家时,爸妈照例还在外面忙碌,我自己开门进家,就像小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