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吕纯晖
有月亮的晚上，是初十、十一吧！最年轻的月亮，多像少年的心。在现代都市，随着摩天大楼逼入云端，月亮更辽远了。而那年，在闽西北山区，月亮是从我和妹妹的眉间升起的。
有月亮的晚上，是星期六那天吧！我、妹妹和十几个寄宿生，因拖欠作业被校长留下来，等放行时，太阳虽还没下山，月亮已上山了。太阳和月亮，就挂在西边山峦矮矮的杉对梢上。在我们那里贪吃贪睡贪玩的少年的眼里，太阳像红柿子又像大气球，月亮像柠檬又像弯弯的船儿……十几个山里少年纠合起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十几个少年就像一道欢快的小溪流。哎！一会儿正步走一会儿竞走一会儿倒着走多像欢快的小溪流啊，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又唱又跳多像欢快的小溪流啊，穿过阡陌穿过密林穿过荒凉或热闹的山村回家背米的少年队伍多像欢快的小溪流欢快的小溪流，经过每一个村庄，就会分出支流来。有三两个比我们路程更远的伙伴，终因与瞌睡虫过不去，在走了三十五里路后，到同学家投宿了。
只剩下我和妹妹，在有月亮的晚上行走。眼前是一片长长的密林，整整五里路。走出林子，就到家了。林子里有高大的楠木樟木花梨木，水杉和红桧的枝桠铺天盖地；杨梅树是我们最爱爬的，摘也摘不完时，就整枝砍下来。立秋以后，站在风道口，“喔——呼”“喔——呼”地喊着，山风就猎猎卷过来了，随后就有林鸟翩飞以及榛子栗子松果炸裂坠地的声音。便是到了冬天，也别以为什么都没了，雉鸡就经常像个老绅士，在这条林间路上踱方步，偶尔还在溪边钓钓鱼。当然，也发生过惊心的事：竹叶青吊卷在竹枝上，我们就在竹丛下歇息着……最险算那四十几头大的小的白的灰的黑的山猪群了，它们像夏天的大雷雨，循着林道轰鸣呼啸而过，等我们松开准备拼命用的小扁担，只见路上一摊摊的臭猪屎……要是在白天就好啦！而夜里，随时都可能发生无法设防的事。
走进了林子，妹妹胖胖的小手心便沁出汗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肘说：“姐，我怕！”
恐惧顿时袭上心头。但是我壮着胆：“别怕！”因为爱和责任，我必须做勇敢的保护者。
我和妹妹步调不一地踏在秋风扫落的阔叶上，干脆的阔叶经脚一踩发出“沙沙沙”的声响。那声音产生振频效果，既美丽又恐怖，我们越走越急，音响更急。妹妹说：“姐呀，好像有人追上来！”我咬紧牙关猛一回头，啊！幸好是有月亮的晚上，一切都清清朗朗的。没有什么人，也没有林妖山鬼，只是我们自己脚步的回声，是我们自己害怕自己。
幸好是有月亮的晚上，就在阔叶林和松林交界处，在路面上，有一条盘踞成塔状的大蟒蛇。我们避开了。它那目不斜视的样子，使我深信不疑：人，最好不要去惹他惹她惹它……当然，有时是出于无奈。譬如说：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站在村前的歪脖子树下，我和妹妹都看到了亲爱的家——虽然月亮把村庄照成白昼，妈妈的灯盏是村里唯一亮着的灯盏，她依着豆大的灯花，卜算孩子的归时。
在有月亮的晚上，最最惬意的，是拍拍房东家的大黄狗的头，等它完全安静了，再拉开门环，尽量把声音压低叫：“妈妈，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