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罪渊。
狭长的深涧,如同一只地表陡然绽裂的孤兀之眼,为四周葱茏蓊郁的草木所环覆。日光森然如剑,不时刺穿密云幽深的枝叶。璀璨而充满神性的金色光辉,于静好的水面缓缓流转。为那光芒辉照,湾岸处的水体呈现出琉璃般通透的鹅黄嫩绿,浅青翠碧,清澈见底;而随着水深骤变,不出十丈外的水面已是一片深蓝幽紫;更远处,涧心则是深不可测的黯黑。
幻变的虹彩,涌动着不可知的美妙与恐惧。
湾岸边硕大的勒石以不动如山的坚韧,默默对抗着来自外界无孔不入的侵蚀。青苔覆满的纹路上,隐约还可见四字雄浑凿痕:「洗罪镇魂」。
她就荏苒立于水中央。
静静站在世界半明半晦之处,任由头顶筛落的暧昧模糊的光斑,抚触着她裸露的肌体与皮肤。手臂、腰肢上散发的水汽,一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很快凝结成了白色霜晶般的物事。于那常人一秒都难以忍受的森寒渊水内,女孩竟安之若素,恍然不觉。只微微歪着脑袋,盯着脚底下铺满的鹅卵石一径出神。
因天长地久的打磨冲刷,那些浅滩的鹅卵石都奇怪的圆润,一点儿也不硌脚,甚至长出了五色斑斓、流光溢彩的花纹:如孔雀开屏,如彩云逐月,如花雪六出…煞是好看。
就仿佛……「时光在石头上开出了花……?」女孩自言自语道,为脑海中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感到新奇。「噗……」语声方低,就听见咯咯笑声,一个不辨男女的年轻声音在身后传来:「顽石又怎会开花呢?你这小娃娃可真有趣。」
并没有对突兀响起的人声感到吃惊。女孩只偏头侧睐,便见到了站在一旁岸上、紫袍金领的少年。见对方眼神不善,祇兰赶紧举了举手中的物事,解释道,「啊、我并无恶意。是塾长大人特意吩咐我在洗礼结束后给你送干净衣物来。」
女孩依旧歪着头,寒静的声音有如脚下渊水,「……你是什么人?」
「我叫祇兰,亦是本塾的学生,不过我是去年入塾的。适才先生另有要事,又一时苦于找不到其它女性塾生,这才令我过来。」闻言,对方目光顿时有些奇异地打量他,少年不由得苦笑着解释道:「我本来自鲛人族,尚未分化出性别,所以你无须太过介意。不过别看我这样,实际年龄可长你两倍有余,唤你声『小娃娃』,你也算不得吃亏。」
鲛人生南海,双目能泣珠。
然而比起价值连城的珠泪,更让人啧啧赞叹的,恐怕还要算鲛人们纺织出的「鲛绡」。她曾在一本古籍上见到过描绘鲛人织锦的场面:每逢无风无浪、海空清朗的月明之夜,鲛人们便会相约唱着歌浮出海面,以水云为丝,月色为梭,织出巧夺天工、妙不可言的锦缎来。
传说,正因了这一族高妙的织锦技术,才会引起某个强大的天人种族所觊觎,爱好和平的鲛人族终招致灭顶之灾。数百年后,如今流落在人间的,只剩寥寥无几的一些残余,直叫人感叹「鲛人无罪,怀璧其罪」。
思忖了片刻,女孩才字斟句酌地慢慢道,「我曾听说,鲛人一族在刚出生时,乃雌雄同体;只有在遇见心爱之人后,才会因对方转变性别……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
「以你的年纪,能有这等见闻,倒也难得。」一怔过后,祇兰莞尔道:「不过很可惜,那些仅仅是道听途说。我等族人是雄是雌,全凭天意,并无定数。而且这种转变,倒也不光为我族所独有;海中种族很常见,只不过世人大多未闻其名。不过…若是能够选择的话,能转变成和你一样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我觉得倒也不错呢……」不过是降低对方防备、拉近彼此关系的一句谈笑,祇兰却未料——
「……『和我一样』?」语气很是奇怪地,女孩喃喃自语般地又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
正当祇兰纳罕之际,那一直背对着他的女孩终是缓慢地旋身与他面对面——他这才难掩惊骇地看见,方才为林间荫翳所掩映的、女孩那另外半张脸上,竟然有一大块婴儿手掌大小的暗红色诡异…「胎记」?「疤痕」?或许仅仅称之为「印记」,比较恰当。
定了定神,祇兰这才发现女孩的皮肤竟也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平凡无奇的五官,瘦弱的四肢,突兀的肋骨和关节…甚至连垂落至腰间的那头长发,也因营养不良呈现出干枯的黄色——确实,无论哪处都和「娇俏可人」相去甚远,如果不说背道而驰的话。然而,他的目光却偏偏被吸引住了。
不,或许应该说,他是被女孩身体左边第四、第五胸肋之间、不偏不倚位于心脏位置的某物吸引住了——
——那是一颗痣。
一滴鲜艳欲滴、红炽如血的朱砂痣。
某一瞬间,那一点妖冶的赤色似乎正随着她气息深沉的起伏,而闪烁不定——
生而后灭。定而后乱。明而后晦。盛而后衰。
摇曳几多惊心动魄的轮回,动荡几多前世今生的命轨——那曾是谁心头的桑田变成沧海、沧海又化作桑田,滚滚红尘流淌至此干涸成泪一滴;又是谁于卷帙浩繁的千年里,提笔突兀的一点破题,所有纠缠不休的爱恨恩仇也就此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