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主要参加者—就是“人”和“时间”。不忘记时间—就意味着不忘记人;不忘记人—就意味着不忘记时间。有历史意义—就是有现实意义。
当我们越过波兰的平原,渐渐接近不久前还觉得很遥远的捷克斯洛伐克边境的时候,那几乎忘却的战前少年时代的绿色世界,突然临近了,在一些深沉的秋夜里,在忧郁的松涛声中,在高地上的机枪射击声中,我们开始不断梦见那绿色世界。当时我常做同样的梦梦中的一切都是在“某个时候”。
当我在被露水打湿、撒满落叶的战壕里醒来的时候,觉得好像从冰雪覆盖下的喀尔巴降山山顶吹来一股黎明前的寒气,那黑色的弹坑累累的雾中茫茫大地似乎也在散发冷气。这时,我瞧着那些沉睡在大炮旁边的战士,竭力回忆刚才的梦境:在温暖的草丛中,蝈蝈热闹地卿卿叫着,在缠挂着蛛网的云杉林里充满着四月间的闷热,从阳光照透的乌云下,沿着一棵棵簌簌作响的白桦树树梢,一阵风吹来,随后是一阵急促暴雨夹着隆隆雷鸣和轻轻闪电,铺天盖地而来;雨过之后,湿透了的排球网悬挂在一片翠绿的林中草地上,温暖的阳光下飘荡着清新空气,栅栏后面垂挂着因水湿而变得沉甸甸的条条树枝,莫斯科市郊别墅里的茶炊飘散出袅袅青烟。
与这个梦似乎不相容的是另一个梦:在莫斯科南岸市区那寂静小巷里,在栅栏附近那白色路灯周围,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毛茸茸的雪片落在她的衣领上(她的名字我已忘记),把她的眉毛和睫毛染成了白色,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仰起的呆然不动的面庞;我们俩手里拿着冰鞋,刚从溜冰场归来我们站在一个角落里,我知道:几分钟以后就要分手。
这些不连贯的幻影并非完整的梦,这是对俄罗斯、对祖国的地地道道的痛苦怀念,是和对情人、对妻子和孩子的最强烈的爱情一样的感情。这种感情,犹如一种反光,曾经出现于战斗中的那些最绝望、最危险的片刻,当时我们已被炮弹的爆炸声、弹片的刺耳呼啸声和冲锋枪的射击声震聋,周围只有钢铁的轰鸣,德国坦克在大炮上轧过去时发出的咬牙切齿般的咯吱声,被烧得发出紫光、被硝烟熏得乌黑的炮筒,满脸汗水淋淋的战士,拱背紧靠瞄准镜的橡皮眼罩的瞄准手,声音嘶哑的指挥官,以及炮火近旁那燃烧着的草木放出的滚滚浓烟,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存在。
我们是在离家远行,越走越远,同时也是在顽强而又艰难地走向家中德国离得越近,家也就越近,我们也就越快地返回那突然被战争打断、而我们想着今后还可以继续下去的青春年华。我们不断幻想返回到战前那充满阳光的和平环境,我们离开它时,记住了它那美好的朝霞和晨静。我们觉得,太阳好像过那样欢乐,每天都按自己的不变规律在大地的上空升起;青草妇像注定要生长、发绿;路灯好像注定要照亮公园附近四月间那干爽的人行,公园里播放着音乐,到处是晚间散步的人群,其呼也有晒得发黑、强壮有力的十八岁的你。当时,大雨每每浇在仿的头上,你喜欢的只是闪电雷鸣以及嘴唇的温柔和湿润;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微笑都仅仅是为你而发,友谊单纯而又明朗,一切死亡和眼泪都是别人的,所有未写的诗篇都会挥笔而就,所有未画的图画只欠底布,所有未造的机器只需时间。整个世界都温暖、柔和而又晶莹透亮,它仰面向着四月早晨的蓝天,躺在你的脚旁,为善良、愉快和对爱情的期待加热供暖在那里,在背后,没有激烈的仇和恨,空中到处五彩缤纷;当时也没有象征痛苦科不幸的深黑色颜料。
在漫长的四年战争期间,当我们时时觉得自己肩旁就有死神在喘着粗气的时候,当我们默默走过那些竖有用化学铅笔写着字的小木牌的新坟丘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忘却往日少年时代的和平,但我们已经长大,成了二十岁的人,觉得这二十年过碍如此仔细、如此充实,仿佛这些年足够过两辈子。
我们知道了,和平既是可靠的,又是不稳定的。我们懂得了,太阳有可能早晨不再出来,因为炸弹的爆炸有可能摧毁它的光辉和温暖,到那时,地平线将被淹没在又黑又红的烟幕之中。有的时候,我们又痛恨太阳,因为每次出现一个适于飞行的好天气,就意味着将有成群的“容克式”飞机由战壕俯冲而来。我们知道了,太阳不仅在夏季,而且在晚秋、甚至在二月间的最寒冷期间,都能发出光和热,给人以温暖。但同时,它又往往冷漠无情地把不久前的战斗场地照得通亮,使那些被炮弹直接击中、被糟踢得不像样子的所有角落都暴露无遗,使你刚才还叫过名字的死者的尸体露晒在那里。太阳还会成为一架巨型显微镜,揭示你面颊乳毛上的泪痕。
我们在认识世界的同时,也认识了人类的功绩和苦难。我们当中有谁能够及早预言,绿色的草地会变成紫色,然后又变得像油页岩那样漆黑,青草会由于坦克炮弹的爆炸而螺旋式地蜷缩起来,并枯萎凋零?谁又能料想到,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在温柔的野菊花上,在这种爱情象征物上,将会看到你那在冲锋枪扫射下死去的朋友的血滴?
我们走进那些被摧毁的无人城市,那里的一扇扇窗户变成了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大敞四开的黑窟窿,一个个门洞倒塌陷落;一盏盏路灯摔倒在地,玻璃粉碎,在那弹坑累累的人行道上再也看不见散步的人群,在那荒凉的公园里,在被烧焦、烧黑的白杨树下,再也听不见欢声笑语和音乐,再也看不见香烟头那令人愉快的闪光。
在波兰,我们看到了一座大型杀人集中营奥斯威辛集中营,这是***的一座死亡联合工厂,曾经以魔鬼的准确性昼夜工作,周围的整个空气都散发着一种焚烧尸体的油腻味。我们知道了,赤裸裸地暴露出仇视人类的整个面目的***主义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四年战争期间,我们这一代人明白了许多事情,而我们的内在视觉只认识两种颜色:阳光的白色和油污的黑色。中性颜色未曾有过光谱中的吉祥色彩不曾有过。我们曾经开火射击涂有致哀黑色的坦克和装甲运输车,射击飞机那黑色十字架,射击黑色的米字型,炮击变成了碉堡的中世纪哥特式黑色城市。
战争是一所残酷和粗暴的学校,我们不是坐在课桌旁,不是坐在教室里,而是坐在冰冷的战壕里;在我们面前的不是讲义,而是穿甲炮弹和机枪扳机。我们还没有生活经验,因此还不知道一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会遇到的那些普通的和基本的东西我们不知道该用哪只手去拿叉子,忘记了为人处世的常规,隐瞒了温情和善良。“书本”“台灯”、“谢谢您”、“请原谅”、“安静”这些词,对于我们来讲,已是陌生的和不大会说的语言。不过我们内心的体验都是极为丰富的,我们往往会不因痛苦、却因仇恨而哭泣,会像孩子似地为春天的鹤群而兴高采烈,好像从来没有那样高兴过无论是在战前,还是在战后。我记得,有一次在喀尔巴降山的山前阵地,第一批鹤群排着三角形行列,出现在我们的战壕上空,穿越那宛如透明烟雾的春季白云我们着迷似地望着它们缓缓飞行,心里猜想着它们去俄罗斯的路程。我们望了又望,直到希特勒匪徒从他们的战壕里用冲锋枪向这些鹤群开火射击,曳光弹打乱了鹤群的链条式队形,我们当即愤怒地对着***的战壕开了火。
我们心中那无穷尽的仇恨感情越是强烈,对充满伟大希望的绿色的、青春般的、阳光普照的和平就越感到纯洁、清晰和动人。
我们这一代那些幸存者从战争中归来时,得以保住通过战火带回了这种纯洁和光明的世界,带回了信心和希望。可是我们变得对非正义更不妥协了,对善良更善良了,我们的良心成了第二颗心脏。须知这种良心付出过大量血的代价。与此同时,在四年战争中,我们心中保留了已逝青春的热情,保留了新年黄昏时刻那盏盏路灯的柔和光辉和晚间的飞雪……
战争已经成为历史然而是否就此一了百了?
就我来说,有一点是清楚的:历史的主要参加者就是“人”和“时间”。不忘记时间就意味着不忘记人;不忘记人就意味着不忘记时间。有历史意义就是有现实意义。历史学家们正在十分精确地统计参加这一或另一战役的师团数字。是的,他们在统计损失的数字,在确定时间的路标。但是他们却不能听到面临坦克进攻时的战壕里的议论,不能看到十八岁的女卫生指导员在半塌陷的掩蔽部里死去时眼里所含的痛苦和眼泪,冲上来的国坦克这时在掩蔽部周围轰隆作响,也不能体会到杀害生命的机枪扫射的哒哒声。
在我们的血液里,跳动着历史上有过的那些人的脉搏他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我们现在知道的事情,但他们却体会到了我们现在已经体会不到的东西。在时时刻刻都面对死亡的情况下,人们内心里一切都是紧张的,一切都是集中的。使我极感兴趣的,正是这一感觉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