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到忧伤,不稀罕;爱到翻脸,也不稀罕;但是爱到铭心刻骨、肝肠寸断,却烧出浓的仇、烈的恨,却让人不禁扼腕。能让爱变得风流倜傥那是人之常情,能让恨变得风流婉转那是一门学问。生在大唐,便有了这独到的好处:情到深处,恨也动人。
烟雨红颜,索性沉醉江南:杜牧
大唐诗人的风流,一半给了酒,一半给了女人。要么醉泡在酒坛中酣梦不醒,要么沉睡于温软耳语中死也风流。细数大唐三百年,一面心怀天下登临吊古,一面纸醉金迷酒色不离的诗人,当数晚唐杜牧。
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杜牧出生,和他并称“小李杜”的忧郁诗人李商隐比他还晚出生了十个年头。他们生活的年代,气势磅礴的锦绣盛唐逐渐成了一个脊背佝偻、脚步蹒跚的老者,越来越力不从心。
时局如西风落照,有人竭力挣扎,有人醉生梦死。
熟读史书,看透时局,书生已然正心修身齐家,却无力治国平天下。在仕宦不遇和沉沦人生的尴尬夹缝中,杜牧唱起一支风流的曲子,来为自己疗伤祛痛。才子果然是才子,一不留神就创造了一个意蕴优美的词——豆蔻年华,为其后的诗工词匠添了一块清冽的砖瓦。
娉娉褭褭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杜牧《赠别二首》
回望十里扬州路,再相逢,仍旧莺歌燕舞。
中了进士不久,杜牧离开了污浊压抑的京城,入幕宣州和扬州。流连扬州的十年,可能是杜牧人生中最快乐的十年。因为在这里,他找到了暂时拯救灵魂的良药。十年里,他扎进烟雨红颜不问世事,不为拥枕风花雪月,只为怜惜那命比纸薄的娉婷少女,怜惜与他相似的脆弱心灵。
仅仅是一位地位卑微不知名的歌妓,杜牧就倾情奉上诗作与真情。不着一个“花”字、一个“美”字,却将心中的倾慕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诗人阅遍“十里扬州路”,都觉不如这豆蔻年华的少女;又以“无情”写多情,以蜡烛燃尽滴落蜡泪,比喻伤心女子“替人垂泪”,爱怜之心流露无疑,尽显诗人风流。
那个年代的女子命运,一出生就已经被决定,言笑、寝食、婚恋都不自由。杜牧从她们身上找到了相似的命运,对她们的痛苦和多愁善感感同身受。
这世间有多少情感无处皈依,只能将其安放他所,聊以安慰。弹一曲婉转绿腰当作背景,杜牧将这无限好的江南风光、这没有归属的情感,化作诗情寄托在纸墨里,寄托在明眸皓齿的女子身上,借以安抚他徘徊的灵魂。
索性就继续沉醉下去,风流到底,阅过人间几多情,也不枉此生来过一遭。
那还是在宣州幕下任书记时的事。一日,杜牧到湖州游玩,湖州刺史崔君素知杜牧诗名,盛情款待。唤来当地名妓举行赛船水戏,当时的盛况可谓万人空巷。春色满园,却没有一人能打动杜牧的心。后来,他遇到一老妪带来的十几岁小姑娘,自认为眼光独特的杜牧认定她将来必成美人,于是与其订下十年约定。送上聘礼十年后前来迎娶。如十年不来,姑娘自可另嫁。待到杜牧当了湖州刺史前来寻找当时少女时,已时过14年。少女早已嫁作人妇,成为人母。失约又失恋的杜牧只能叹命无常,作诗云:
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杜牧《叹花》
曾见过含苞待放的芳菲,再寻芳踪时已太晚。风吹花落满地凋零,繁花不再却硕果累累,故全诗不见一个“叹”字,却题为“叹花”。但诗人把全部的悲叹都蕴在面对花残的遗憾中,惆怅不已。花如此,人亦如此。无论对人对己,机缘都转瞬即逝,不禁让人惋惜。
故事只能是故事,当故事走远,心里烙下的痕迹却天长地久。
官场上很多失意的文人,都喜欢去女子身上寻找理想。且不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白衣卿相柳永,连雄姿英发的辛弃疾在功业不就时也“红巾翠袖,揾英雄泪”。世再无知己,苍凉至极,所以他们只有将目光投向绿意葱茏的远方。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遣怀》
前尘恍然如梦,酩酊或伶仃,只为赢不到生前身后名。
会昌二年,杜牧忆起昔日扬州生活:春意无限,酒色人生,遮掩了多少江南的落拓!细细玩味却是落魄潦倒的酸楚:载酒江南,沉醉细腰,这样的风流,后人只能凭着历史的线索去慢慢揣度。“青楼薄幸”也好,名动天下也好,都为的是一个“名”。“赢得”与不得,自嘲与辛酸化为一声叹息,永远地留在了唐诗中。
中年的杜牧,回忆起那些轻狂往事,一件件仍清晰如昨,可见他一直没有解脱。失意之余只好又重将女子当成最后一根稻草,正如他在《杜秋娘诗》中写道:“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女子与士林,纵使真的那般相似,又有几人能身在其中而游刃有余。
与其说女人或酒是诗人们沉醉的温柔乡,倒不如说是古往今来落拓文人的一个歇脚的驿站。没有到过的人对他充满了幻想,而离开的人又在梦与醒的挣扎中脚步踉跄。
驳杂的诗句记下了一个难以解读的杜牧,比如他的风流之余的沉沦究竟是什么,是风流个性的张扬,是夹缝中的自我拯救,还是温软人生的流连?大概没有几个人真正读得懂。
杜牧本身就是一首诗,如同依然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沉默的扬州,沧桑而绰约。
十年一梦。只叹,在梦中用以自欺的洒脱与风流,不是根治晚唐痼疾的良药,不能给腐败的政治、黑暗的时局带来一点光亮;梦醒之后,山河依旧,大厦将颓的势头依旧。
只是昔日的黑发玉面少年郎,早已斑驳了两鬓,吟着“落魄江湖载酒行”的潦倒,进不得退不得,其中尴尬,谁能说清呢。
相知若有时,何必岁岁年年:李贺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钱塘江畔,月冷如水。
这里葬着一个女子,泪眼好似幽兰上的露水。也就是在这里,有一位钟情“鬼魅”的诗人为这个女子举行了一场婚礼。她是苏小小,而他是李贺。
一个是南齐名妓,钟情于建康才子阮郁却被其家人所阻,心存郁结,年方二十咯血而死。一个是中唐鬼才诗人,因“父讳”而终身不得志,却自始至终以皇孙身份自居。这二人竟穿越时空产生关联,让人不得不为其中的因缘着迷。
文人都爱苏小小,一首首诗哀叹她坚贞的爱情和悲惨的命运。《玉台新咏》里便有云:“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此外,白易居、温庭筠等诗人也纷纷作诗,为小小寄托哀思。然而,他们的诗不过是向往佳人或哀其爱情悲剧,他们的爱怜和追忆也不过是一种理想的情怀。惟有李贺,他读懂了小小的悲伤:苏小小要的并不是怜悯,而是无论生或死、前世或今生,都可以长存不灭的爱。于是,李贺作了这首感天动地的诗来祭奠小小,为这个飘散的灵魂举行了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碧草为茵被,青松为伞盖。轻柔的微风是华美嫁衣的裙摆,叮咚的流水是腰间叮当的环佩。乘着前世的油壁车,在缓缓落下的夕阳余晖中等待。那双望穿的泪眼如幽兰上的露水,楚楚动人。就在这雨打风吹的西陵墓下,翠色的烛光暗淡地摇曳着。“无物结同心,烟光不堪剪。”如果这不是一场婚礼,苏小小为何如此盛装华美;如果这是一场婚礼,那么男主角为何迟迟没有到来?李贺笔下的苏小小就这样静静地用生命等待着一场属于她的爱与婚姻,无论生或死都不能成为爱的障碍,但最终,仍是所托非人。
李贺还原了一个用生命去证明爱的苏小小,也还原了一个寂寥的自己。自诩的皇室身份并没有得到承认,听起来反而贻笑大方,空给别人留下饭后的笑柄;家族还没有繁荣,家中的男丁却接连早逝。对于李贺来说,生命像被莫名的力量牵引,搁置半空,没有着落。与他同时代的白居易、刘禹锡,甚至绯闻缠身、备受争议的元稹都毫不例外地在诗坛崭露头角,只有他,甚感寂寞.
“我当二十不得志,一心愁谢如枯兰。”本是二十岁的年轻人,奈何不知不觉中已成了心灵枯败的老者。
苏小小无以安放的爱,让屡屡不得志的李贺有了同病相怜之感。同样是让人生畏的死亡,也时刻如同咒语一般,让多病的李贺身陷其中,无法解破。生与死并无可怕,可怕的是活着却无法融入格格不入的世界,触摸的是冰冷的眼神。面对死亡的催促,心有爱者才无所畏惧。苏小小的爱是男女欢爱,而李贺对小小的爱则来自于对生命价值的认同。无论是哪种爱,都可以透过生死,永远地活在世间。
隔了时代隔了天地,李贺读懂了20岁的苏小小。千年之后,有个诗人同李贺当年一样,隔着遥远的时空找到了他的灵魂。就像20岁并非苏小小的终点,27岁也不再是李贺生命的终点。
现代诗人洛夫有幸参透了千年的玄机,于是有了一汪诗情,把李贺的情怀一丝一缕的化入诗中。
瘦得
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
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涌起千顷波涛
旷野上,隐闻鬼哭啾啾
狼嗥千里
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
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并非等闲人物
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
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
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
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
喝酒呀喝酒
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
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
不懂
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
——洛夫《与李贺共饮》节选
相知若有时,何必岁岁年年。
一切诗情都只因一个“懂得”。李贺懂了小小,于是将她写进诗中;而洛夫也懂了李贺,把他也化为一缕诗情。洛夫与李贺,一样的落拓不羁,一样的怀才不遇,这穿越时空的对饮,越热闹就越惆怅。所谓知己难求,若能跨越这千年的时光,不知一生寂寥的李贺是否会感到些许安慰。
太多相似的诗人都走在一条以生命去爱的路上:爱恋人、爱知已、爱莫测的生命。人生短暂,但诗人整个生命都被爱深深的刺透。
在李贺短暂的一生中,家族男性的短命如同咒语般煎熬着他的生命。自认为是皇室贵族却终身不被重用的落寞困扰着他的一生。只有爱着的时候才让他感觉自己生为男人的尊严,只有爱着的时候他才有着强烈的存在感,并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会比生命走得更远。
也许是对生命诅咒的反抗,李贺用爱作为武器与死亡作战,除了结发妻子外,世间天上,似乎没有女子他爱不到,动情时那般爱意浓浓:
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李贺《后园凿井歌》节选
爱就像李贺对苏小小的欣赏,就像他们二人的心灵私语,它还要慢慢地、和风细雨地滋润下去,或化成诗人的诗绪,或化为次年守候生命的春泥。
村上春树说:“死不是生的对立面,也不是生的全部,而是生的一部分……因为有死,生才更美好。”李贺的短命让人想起了民国才子梁遇春,1932年夏天,梁遇春因病去世时,和李贺一样年仅27岁。他的朋友冯至说他的才情“足以媲美唐朝的李贺”,这让人不禁埋怨命运这只狰狞的厉鬼,专向才华横溢的文人伸出利爪。
不过,他们用生命、用爱、用诗情“幻出五色的美焰”(梁遇春语),从来不曾熄灭。
曾有一个人爱我至绝命:李益
在一辈子中,每个人都可能会遇到这样一个人,他值得你为他付出所有,就算毫无所获依然无怨无悔。即便到了下辈子,你依然期许要和他续缘,继续你们这辈子无法继续的,那如火如荼的缠绵悱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