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具有烦人的二重性,因此我们姑且将历史定义为过去的事件或者记录。人类历史只是宇宙中的一瞬间,而历史的第一个教训就是要学会谦逊。一颗彗星可能会在任何时候飞得过于接近地球,而把我们这个小小的球体搅得天翻地覆,或者让人类及跳蚤在烟雾和热气中窒息而死;也许一小块碎片会从微笑着的太阳中滑落—正如一些人认为的我们这颗行星在当初形成时的那样—以极其野性的方式冲向我们,终结掉一切悲伤与痛苦。在我们的人生旅程中,我们接受了这些可能性,并用帕斯卡的话来反驳宇宙:“当宇宙压碎人类的时候,人类仍然要比杀死他的宇宙高贵。因为人类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宇宙对自己的胜利却一无所知。”[1]
历史受到地质条件的制约。每天,海水都要侵蚀一些陆地,而陆地每天也在侵占海洋;一些城市消失在水下,而沉没的大教堂永远敲响忧郁的钟声。山脉随着生长和侵蚀的节奏隆起或者消退;河流爆发洪水,或干涸断流,或改变河道;河谷变成荒漠,地峡又变成海峡。透过地质学的眼睛来看,地球表面所有的部分都处于不停流动的状态,人类在地球上迁徙流动就如同圣彼得脚踏波涛去见基督那样的不安全。
气候已经不再像孟德斯鸠(Montesquieu)和巴克尔(Buckle)所想象的那样严重地控制我们,但它确实对人类有所限制。人类的聪明才智往往能克服地理上的不利条件:人类灌溉沙漠,改变撒哈拉的气候条件;人类可以铲平高山,并将丘陵辟为遍布葡萄的梯田;人类可以建造浮动的城市以穿越海洋,并设计巨型飞行器遨游天空。但是,一场龙卷风就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把经营了上百年的城市毁灭殆尽;一座冰山就可以把一座海上宫殿掀翻或分为两段,并把成千上万个寻乐者送到极乐世界。如果降水变得稀少,文明就会消失于黄沙之下,正如在中亚那样;如果降水非常猛烈,文明就会窒息在雨林之中,正如在中美洲那样。如果在我们所居住的繁荣地区,温度平均上升华氏20度,我们很可能将重新退化成嗜睡的野蛮人。在亚热带气候下,一个拥有五亿人口的国家,人们虽然可以像蚂蚁一样地繁衍,但令人萎靡不振的高温,会导致其不断被来自更富有生气地区的勇士们征服。虽然一代又一代的人不断建立和拓展了人类对地球的控制能力,但人类注定都是会变成土壤中的化石的。
德国人马尔特鲁斯于1489年绘制的世界地图。
地理好比是历史所在的子宫,哺育着历史,规范着历史。它的河流、湖泊、绿洲和海洋,吸引着移民定居于沿岸,因为水是生物和城镇的生命之源,并为运输和贸易提供廉价的航道。埃及是“尼罗河的赠礼”,美索不达米亚在“两河之间”及沿着它们的运河周围建立了绵延的文明。印度是印度河、布拉马普特拉河和恒河的女儿;中国也把生计与灾难归因于大河,这些河流(像我们美国一样)经常偏离自身的河道而泛滥,同时使附近的土地变得肥沃。意大利因台伯河、亚诺河与波河的河谷而得到发展。奥地利沿着多瑙河而繁衍,德意志沿着易北河和莱茵河而成长,法兰西沿着罗纳河、卢瓦尔河和塞纳河而发展。约旦古城佩特拉和叙利亚古城巴尔米拉则被沙漠中的绿洲所滋养。
作为当时罗马帝国经济、政治、宗教的中心之一,庞贝城市繁华,贸易往来繁多,经济发达,集中了许多宏伟的建筑和精美的雕刻,却在维苏威火山爆发后的18个小时内彻底消失。
当希腊人因繁衍太快而受到原有边境线的限制时,他们沿着地中海(柏拉图说“正如池塘周边的青蛙”[2])、尤克森海(又称黑海),建立起了殖民地。在长达两千年的历史之中—从萨拉米海战(公元前480年)到西班牙无敌舰队被击败(1588年)—地中海的北部和南部海岸,都是白人后代的竞逐之地。但是在1492年及之后,哥伦布(Columbus)和瓦斯科·达·伽马(Vaco da Gama)的航行刺激了人们勇敢地面对海洋;地中海人的统治权受到了挑战;热那亚、比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衰落了;文艺复兴逐渐衰退;大西洋沿岸国家崛起,并最终在大半个世界范围内确立了霸权的地位。“帝国采取了西进的政策”,大约在1730年,乔治·贝克莱(George Berkeley)这样写道。它将会继续穿过太平洋,将欧洲和美国的工业、商业技术出口到中国,正如之前传到日本的那样吗?如果东方的高出生率与最先进的西方技术相结合,会不会导致西方的没落呢?
飞机的发展将会再一次改变文明的格局。沿着河流和海洋的贸易路线将会越来越少,人员和物资将会越来越多地直接涌向目的地。英国和法国这样的国家,将会失去犬牙交错、便捷悠长的海岸线带来的贸易优势;俄国、中国和巴西这样的国家,曾经因为土地过于广袤而受到的阻碍远超过海岸线带来的便利,现在将会因为航空运输而消除部分不利条件。沿海城市从铁路转船运或船运转铁路这种笨拙的贸易中得到的财富将会减少。当制海权最终在商贸和战争领域中让位给航空权的时候,我们将会看到历史上的又一次根本性变革。
由于技术的发展,地理因素的影响变小了。地形的特征和轮廓,或许会为农业、矿业或商业的发展提供机会,但只有富于想象力和主动性的领导者,以及坚韧勤勉的追随者,才能将可能变为现实;而且只有类似的组合(就像今天的以色列那样),才能克服成千上万的自然艰险,创造出一种文化。是人类,而非地球,创造了文明。
[1]布莱士·帕斯卡,《沉思录》,第347页。
[2]柏拉图:《对话录·斐多篇》,第1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