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那朵玫瑰,别人会以为她和你们一样。但她单独一朵就胜过你们全部,因为她是我浇灌的;因为她是我放在花罩中的;因为她是我用屏风保护起来的;因为她身上的毛毛虫是我除掉的;因为我倾听过她的哀怨、她的吹嘘,有时甚至是她的沉默。因为她是我的玫瑰。
——《小王子》
当这位妆容精致、魔鬼身材的正牌女友用一种轻蔑而又讥讽的目光如机关枪一般对着我上下扫射的时候,我想起自己这张惨不忍睹的脸,瞬间有种想要跳楼的冲动。
见我不说话,她又问了一遍:“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我家”,她居然说这是她家!我心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明明是黎昕臣家,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大部分的人对于自己私有物品的占有欲还是很强的。不管他有没有被抢走、是否真的属于你,只要他曾经是你的,你也会有一种一直霸占下去的险恶心思。
黎昕臣的女友显然属于这一类人,从她进门后对我说话的声音、目光以及一系列动作上来看,无一不是向我宣告:这个家是她和黎昕臣的,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虽然我很不喜欢她这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但是迫于黎昕臣不在家,况且他又是我的恩人,我实在没理由在人家的地盘上再耍什么小性子。
于是我只好客客气气地跟她解释:“我在火车站遇到抢劫的了,这位黎先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然后……”
“然后你就顺水推舟地跟着他来我家了,你自己没家吗?哦,我知道,你是看见他开好车穿名牌,所以动心了是吧?看你岁数也不大,小小年纪就生了一副这么重的心机,你当大款就这么好傍啊,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资本!”
她似乎根本不愿动脑子去思考,说出来的话越发咄咄逼人。
我终于怒了,也不管谁的地盘谁做主了:“这位女士,看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快奔三了吧。一把岁数的人了,说话做事总得动动脑子吧。嗬,不过,爱情中的女人就是这样,即使明知看见的不是事实,也会拼命强迫自己变得恶毒,省得被别人压下风头去。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要真想勾引一个人,何苦把自己折磨成这么个鬼样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喜欢重口味吗?”
就在我说得气吞山河、激烈无比的时候,门锁再次被拧开。
黎昕臣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在我和OL女身上来回打量,然后颇为戏谑地问:“谁喜欢重口味?”
男主角终于回来了!
我内心的小宇宙瞬间欢腾起来,于是我快步走向他,指着OL女对他说:“黎昕臣,她说我傍你!你跟她说,我是不是傍你了?”
我发誓,我这句话说得无比认真,可是听在别人的耳朵里,大概就产生了一些歧义。
只见黎昕臣目光怪怪地看着我,似乎还琢磨了一下,然后他摸了摸下巴,用一种比我还要认真的语气调侃道:“你要真想傍,也不是不可以的,我是比较赞同年轻人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的。”
我清晰地看见,OL女的脸顿时变得五彩斑斓。
午饭是在小区外面的上海小南国吃的。点了几个招牌上海菜,一壶普洱熟茶。我吃得很开心,因为OL女再没有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从我见到OL女起,唯一让我对她有所改观的,就是她在黎昕臣面前乖得像只猫。
纵然之前她对我厉声严词,纵然黎昕臣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让她多么生气,但她依然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挽着黎昕臣的手,完成了一次由野猫到家猫的蜕变。
我不由得感慨,男人和女人其实都一样,终究是要在遇到真爱的时候才会改变自己,收敛了一切的锋芒和坏脾气。
那不是傻,不是愚蠢,而是一种爱的妥协。
《明月集》里说:“真正的爱,是无条件地希望对方好,是无条件地成就对方。”
当男人爱上女人并且愿意与之结婚的时候,就意味着,他不但要扛起对这个社会的责任,还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履行对你的承诺,保护你,珍惜你;当女人爱上男人的时候,不论结婚与否,都代表着,她愿意为你默默付出,包容你,理解你,甘愿为你放下尘世浮华,承受这一份卑微而又伟大的义无反顾。
我对OL女的感觉渐渐好了起来。不管她对我态度如何,我知道,她的所有反应,都是因为她是真的爱着黎昕臣。
下午的时候,OL女带着满脸的不放心和不情愿离开了,临走前还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瞥我这个不安定的因素。
趁黎昕臣不在,她走到我面前,声音很轻,但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语气,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弯弯绕!黎昕臣是我的,我姚夏夏没开口说不要之前,谁都给我靠边站!”
我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叫姚夏夏。”
她瞪了我一眼,显然觉得我跟她的智商不是一个等级,无法顺利沟通。
于是她哼了一声,拎起她那据说是限量版的COACH小包包,踩着高跟鞋噔噔地走掉了。
她一走,我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浑身都松散下来。
我觉得我也不能继续待在黎昕臣家里了。虽然OL女再也没对我说过什么过分的话,但是我知道,她心里有芥蒂。当然,我也有。
我有道德洁癖,这种一丝一毫的小暧昧,我不喜欢。
虽然我明知自己跟黎昕臣压根就没什么关系,但是他这样帮我,又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远远超出了一个朋友的关心范围。如果换成江裴这样对别的女孩,我不把江裴折磨死,也得先把自己熬煎死。
晚饭过后,我对黎昕臣说:“谢谢你这几天的照顾,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就不叨扰你了。”
“傻姑娘,怎么这么客气呢。”他低头笑,摸了摸我的头发,像是安抚一只猫,“那行,明天我送你去火车站吧。”
我不知道黎昕臣是怎么想的,好好的车不开,非要打的送我,并且手里还拎着一个拉杆箱。
坐在出租车上,我问他:“你也要出差啊?”
他笑了笑,依然用那种宠溺的目光看着我:“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找谁?”我一愣,问完后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震惊,“你说江裴?他欠你钱了还是抢你女人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黎昕臣拍拍自己的箱子,说:“你之前说过,要用你这双眼睛去寻找一下人间的真善美。我也一样,我带着单反相机,是为了寻找这个世界的色彩,那些别人都发现不了的色彩!”
这话说的,果然霸气外露啊。
还没等我开口,他再度开口:“现在不是流行拼车拼房吗,咱俩就拼旅,搭个伴一起上路吧!”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黎昕臣所谓的“拼旅”,牺牲的,是怎样巨大的代价。
去的第一站是云南丽江,既不是沿海城市,也不是离家最近的地方。可是,却是黎昕臣想要采风的地方。
我想,我这样的选择,其实是有私心的。因为黎昕臣问我,可不可以先陪他去玉龙雪山采采风,就当这几天他照顾我的报酬。
我无法拒绝,因为如果没有他,就没有此刻还有梦想去寻人的我。更何况,那个神圣的地方,本身就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
记得我和江裴刚在一起的时候,央视有一部热播电视剧,名叫《木府风云》,讲述的就是玉龙雪山下,一场豪门恩怨的故事。
那个时候,我和江裴还没有被卷入这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依然有着情侣间小情调、小浪漫的情怀。
他一脸兴奋地说:“予唯,要是咱们俩能在雪山上结婚就好了。珠穆朗玛峰太高了,我怕还没爬上去,一场雪崩下来就把咱们俩给埋了。不如去玉龙雪山吧,那儿安全,游客也多,咱们俩拜天地的时候,游客还能做个见证!”
我丢给他一串白眼:“今天又忘记吃药了吧你?健忘症犯了啊,我说了要跟你结婚吗?”
“你没说,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他又开始发挥厚脸皮效应,“我已经感受到了来自你那团柔软而又洁白的小胸脯下那颗火一样炽热的心脏,它一边扑通扑通直跳,一边娇滴滴地对我说,哥哥,请尽情地扑倒我吧!”
我的脸“唰”一下红了,连忙上前捂他的嘴:“流氓,不要脸!”
他笑嘻嘻地顺势抓住我的手亲了一口:“不当流氓的绅士不是好男人。哄媳妇呢,要脸干吗?”
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从他掌间抽出手来。在一起这么久,依然不太习惯他的突发性亲热举动。
再度向后退了几步,我点了点他的胸口,戳着那里同我一样扑通扑通直跳的心脏,颇为傲娇地说:“这样好了,你要是在玉龙雪山上当众向我表白,我就嫁给你!”
他立刻高举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头:“请组织为证,我江裴若是不在雪山上向苏予唯同志表白求婚,就罚我过一辈子光棍节!”
“罚你下辈子也过光棍节!”我恶狠狠地补充上一句,然后,换来他一顿饿狼般的袭击。
回忆是美好的,却也是痛苦的。
忘了是谁说过,出过轨的男人就像是掉进了厕所的硬币,不捡可惜,捡了恶心。
我愿意放下自己所有的介意和不甘,因为我还爱着他。
我相信爱的力量是可以颠覆一切丑恶和黑暗的动力的。我愿意去等待,去寻找,去听他说出当时的真相。可是我却已经不敢确定,那个人,他是否还会属于我。
票是我掏钱买的,同样是当对他照顾我两天的答谢。然而客流高峰期,没有买到卧铺票和坐票,我和黎昕臣只好可怜兮兮地一站到底。
把包放在地上,和同样遭遇的旅客一起,背脊抵住光滑晃动的车厢,静静地看着面部表情僵硬的乘务员从拥挤的人群中反复穿梭游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夜幕很快降临。
黎昕臣说:“要不,我们去餐车吧?还有大概十几个小时,总不能一直这么站着吧,正好还可以吃点东西。”
我拽了拽背包带,有些愧疚又有些歉意地看着他渐渐显露疲惫的神色,说:“对不起啊,让你跟着我受苦了。不过坐火车就是这个样子,你习惯就好。”想了想,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习惯不了,你可以去坐飞机。”
他笑,嘴角的法令纹勾勒出一道我看不懂的弧度:“傻姑娘,说什么傻话。你当我是天天住在宫殿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吗?我十八岁的时候考上了旧金山的一所学校,那时候父母不想让我出国,因为父亲身体不太好,老人家总希望孩子能留在自己身边。但是见我主意已定,于是他们便冻结了我的银行账户。没有办法,我向同学借了一万元,买了一张机票,空着手去了美国。在那边一待就是七年,因为房租是个很大的问题,除了奖学金,我不得不想办法再去做点别的事情来维持生计。我洗过盘子、做过家教,甚至在街头卖艺写书法……就这么咬着牙硬挺着不向父母低头,最艰难的那段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回来了,大家都知道我是海归,却不知道,为了这两个字,我当时付出了多少。”
我有些怅然。原来,不是所有的海归都有着光鲜亮丽的过去。
见他情绪低落,我只得打断他的思路,将话题引向别的地方:“那个,说点开心的事吧。你跟你女朋友是怎么认识的?”
我一直以为,男人在谈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时,一定是最开心的。但是我忘记了问,这个男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这个女人,而他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到底是不是真的开心。
所以,当我说完这句话,看到黎昕臣的表情更加低落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说错话了。
因为他告诉我:“我跟夏夏就是在美国认识的。在三藩市的某段时间,我被老板拖欠工资,白做了一个月的苦工,而那天又恰巧是我付房租的时间。我的房东是个很算计的犹太女人,她用很侮辱的话来骂我,甚至辱骂我的同胞。我跟她吵了起来,就在这时,夏夏出现了。她本来是去我们的公寓找一个朋友,却在听到争吵声后决定过来帮我。她替我交了房租,然后不定期地出现在我身边,在我们渐渐熟悉之后,她甚至开始照顾我的饮食。就这样,她用她自己的方式渐渐渗透到我的生活中,我习惯了她的存在,也喜欢上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所以现在,我们都不确定彼此还有多少感情,或许割舍不掉的,只是这样一种习惯。”
车厢在漆黑的夜色中飞速行驶,像一只发狂的兽,在铁轨与空气的摩擦中发出剧烈的嘶吼。
列车在指定的地方进站停车。不断有人上车或下车,人潮涌动。
在彼此沉默片刻之后,黎昕臣突然看向我,然后温柔地伸出手,很自然地拉着我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走向13号的餐车车厢。
一路上,我乖巧地跟着他,就像个听话的孩子,任他牵着我的手,穿过狭窄冗长的过道。
餐车里的人确实不如外面多,因为大家都知道,来了,就意味着掏钱。
找了个位置坐下,要了两份套餐、一瓶青岛啤酒、一包白沙烟。
他左手拿啤酒,右手拿香烟,笑眯眯地“诱惑”我:“火车上买不到好烟,平时我只抽七星。要吗?”
我愣了一下,因为我突然想起了江裴。之前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喜欢抽七星,Mild Seven,很呛的细长的日本烟。
睹物思人,最害相思。
我一把抓过他手中的白沙烟,从烟盒里掏出一根,拿起他放在桌上的ZIPPO熟稔地点燃,一口吸进肺,然后冲他吐出一个漂亮的白色烟圈。
我哼了一声:“别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你会的我也会,我会的,你不一定会。快,给我倒酒!”
黎昕臣问乘务员要来杯子,倒了两杯啤酒,将一杯递给我之后,他自己点上烟,颇有些兴味地问我:“说说看,什么是你会的,我却不会的?”
“我会做梦,因为我还年轻,还有做梦的资本。而你没有,因为你已经……老了。”
我得意地笑,眼睛眯成一弯月牙儿,小尾巴嘚瑟得快要翘到天上去。
黎昕臣愣了几秒钟,突然像是恍然大悟一般,长长地“哦”了一声。他用两根细长的手指夹住烟卷,与我手中的相碰,然后微笑着注视着我的眼睛,看向我的目光温柔却又宁静,像是一抹来自天外的月光。
他说:“恭喜你还年轻,来,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火车晃了一晚上,我在颠簸中靠着冰凉的车窗果然做了一晚上的梦。
只可惜,那真算不上什么好梦。
……
夜色依然如墨般浓密而纯净地晕染开来。
我站在窗户旁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大片荫翳,有人跟我说话,我回头,手心里捧着的那个玻璃瓶突然“砰”的一声,狠狠摔落在地上。
一片一片,混杂着浅灰色的粉末,像极了我们理不清、回不去的曾经,那样狼藉,支离破碎。
那些倾洒了满地的粉末,那些如烟般快要逝去的哀愁。
那是江裴的骨灰。
我摔碎的,是装有他骨灰的玻璃瓶!
这是江裴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可是现在,它们像时间一样斑驳了,消散了,什么都没有了。
没顶般的重力沉沉压下来,我终于体力不支,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
耳畔轰鸣声一片。手机的荧光屏亮了起来,上面显示出几个字:苏予唯,我说过,我不好过,也不会让你们好过!
是徐子珊。
“啊!”
我抱住头蜷曲在墙角惊声尖叫,我挣扎,我呼喊,希望有人来救我,救我离开这个黑暗到绝望的地方。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说话。手机的荧光渐渐消失,世界再度被颠覆成一片没有交界、没有尽头的灰暗。
只有钟声,嘀嗒嘀嗒地敲碎了一地回不去的时光。
“予唯,予唯你醒醒!”
有人在用力拍我的脸,可那种力道掌握得非常好,不会让我感觉到疼,又会对我的浅睡眠状态产生某种冲击。
我猛然睁开眼,眼前,是一张放大的、担忧的脸。
我看着黎昕臣,几乎是用一种无望的语气对他说:“江裴死了。”
“你说什么?”我的声音太小,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我说,我梦见江裴死了。”我闭上眼,再也无力与他对视,整个人蔫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