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好金石之术……”方士奕心下一惊,马上联想起临行前房公的话,“有些事可查,有些事不可查,难道这个万仁……”方士奕的手心不觉已潮湿一片。他转过身看看袁振升,问道:“这万府的家丁有几人?那天在场的有几人?”
袁振升想了想道:“在你之前,我来到宁武也就一天,当天就来了万府。万仁是个离群索居的隐士,他的府邸你也看到了,地方幽静,但并不算大,平日里也不大和其他人打交道,家中仆役很少,除了管家万申以外,就只有一个园丁,还有一个看门的小厮,外加一个厨子。”
“只有——四个人?”方士奕皱起眉,与此同时,袁振升也意识到了跟方士奕一样的问题:只有四个人,整个现场除了被害的万仁以外只有四个人……那就意味着所谓的没有外人进出可能根本就是一句空话,四个人串供,再容易不过了。想到这里,袁振升觉得十分懊恼,怎么自己比方士奕还先到一步,偏偏就遗漏了两个如此重要的细节呢?
方士奕看出了他的心思,不以为然地笑笑,拍拍袁振升的肩膀:“说起来,你也只比我早来一天而已,如果此案简单到一个人能定案,何苦再派一个人下来多此一举?”
话说到这儿,两个人都觉得,再较劲就没什么意思了,索性摊了牌,面对面坐下,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你是说侯天朔知道他家酿的酒有什么问题?”方士奕听完袁振升的话,不禁皱起眉,他的感觉和袁振升一样,如果将万府杀人案定义为万府内部四人串供作案,那么侯天朔这样的反应又作何解释?如果将疑点都引向侯天朔,那么万府的一切岂不是都太巧合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看来,万府的人和事,都不那么简单,而侯天朔,恐怕也不是无辜的。关键在于——我们能撬开谁的嘴。”袁振升揉了揉太阳穴,看向窗外,院子里除了衙役,剩下的就是那三个看似无所事事的仆役,怎么问?问什么?
两人相对无言,最后袁振升打破了沉默:“试试看吧,也只能从他们身上找出点什么了。”
方士奕点点头,没说话,心却像掉到了无底洞里,他从袁振升那双带着倔强的眸子里看到了鹰一般的锐利,那眼神令他感到莫名的不安。袁振升的胃口已经完全被吊起来了,他自己也一样,可是,万仁书架上的那些金石蛊毒之书,还有那些看似普通的万府仆役,看起来都不是那么简单……想到这里,方士奕抬起头对袁振升说:“袁兄,我有一事相商。”
“说。”
“这三个人,我们一个个密审,除了你我二人,不要再有其他人在场,更不要做笔录。”
“你——什么意思?”袁振升不解地看着方士奕,“不做笔录,我们拿什么做口供?”
“听在耳中,记在这儿。”方士奕指指自己的脑袋。
袁振升犹豫了一下,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他从方士奕眼中,隐隐地读到了什么。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一审,审出的不仅仅是一个让他们心惊肉跳的秘密,而是一串……7、厨子万和
把万府的三个仆役都带回县衙后,最先审问的是万府的厨子万和。
万和长得一副厚道模样,面皮黑红,身形魁梧,手部粗糙,指关节很粗大,虎口处有一道刀疤,方士奕看在眼里,心里却在暗暗生疑:普通的厨子,大都是面色白净身形略肥,手指由于长期和水油接触而显得光润,为什么这个万和的手会如此粗糙?方士奕正在想着,袁振升先开口问道:“你来万府多久了?”
“三年。”万和答道,倒是一点不显得紧张。
“你们老爷出事那天,你在哪儿?”袁振升接着问。
“厨房。”万和答道。
“据卷宗上说,万申那天也到过厨房,他是什么时候去的?去干什么?”袁振升追问道。
“哦,我们几个闲来无事,玩玩骰子。”万和随口答道。
“哪几个?”袁振升紧追不舍。
“先是我和万宝——就是府里看门护院的小厮,然后万申就来了。”
“万申是什么时辰进来的?”
“巳时。”万和想了想,“来的时候还满头大汗,说是刚从侯府回来,侯老爷出诊去了,他先走了一步。”
“然后呢?他一直没有出去?”袁振升皱起眉。
“没有,他那天手气特别好,一直霸着桌子不肯下去,连万宝都被他挤走了——”
“怎么?万宝出去过?”一直没说话的方士奕突然开口问道。
“啊……是。”万和点点头,“他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你怎么知道?”方士奕扬了扬眉毛,“你不是一直在厨房玩博戏吗?”
“我从厨房的窗户里向外瞥过几眼,看他一直在院子里转悠,后来听见叩门声,万宝就去开门,一见是侯先生,万申马上扔下骰子迎出去了。”
方士奕和袁振升翻了翻卷宗上的万府布局图,厨房的前窗的确是正对着院门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方士奕又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你们家老爷是谁杀的?”
万和眨了眨眼,突然往前凑了一点,压低声音:“老爷是谁杀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万宝这小子——心术不正。”
“什么?”方袁二人对视一眼,追问道,“怎么回事儿?”
“因为老爷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万宝偷偷溜进了老爷的房间……”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万和起夜,看见一个黑影从眼前闪过,惊得他瞌睡一下子醒了七分。万和本能地猫到墙根下,看见那个黑影进了北屋,过了一会儿又溜出来了。“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借着月光,我看见那个人正是万宝。”万和很肯定地说。
“他去干什么?”袁振升问道。
“不知道,八成是去找什么东西,但是没找到。”万和回答道,顿了顿又补充道,“小的觉得,也许老爷的死跟万宝有关——因为老爷第二天就出事了,而且,就死在北屋。”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爬上袁振升的嘴角,他点点头,对万和挥了挥手:“你走吧。”
万和看了看方士奕和袁振升,作个揖,退了出去。袁振升略微往后靠了靠,发出一声轻笑,方士奕转过头看着他,好奇地问:“怎么了?”
“他在说谎。”袁振升撇撇嘴,“万仁是二月初六被杀的,整个二月上旬忻州都是雨季,阴雨连绵,哪里来的月亮。从一开始,他就一直试图把万宝推到我们面前罢了。”
“就算他在撒谎,又能说明什么呢?”方士奕摇摇头,“最多只能说明,万府的这几个人里,的确存在某种联系,而万和和万宝则不是一路。”
“是这样,但不仅仅是这样,万和为什么要撒这样拙劣的谎?他把时间和地点交代得如此清楚,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在刻意告诉我们万宝在找东西?”袁振升站起来在屋子里走了两步,“北屋通书房,难道……”袁振升突然想起那个空木盒,那个被人移动过的空木盒,难道万宝是冲着那个去的?拿走木盒里东西的人,就是万宝?
“他为什么之前不说?县衙初审时也询问过这几个仆役,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不说呢?”方士奕自言自语道,自始至终,他都觉得万和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似乎那一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或者说,都是专门留着等到自己来了以后才说的?万和虎口处的刀疤,他那双只有行伍出身的人才会有的粗糙的大手,还有万和来到万府的时间……三年前,三年前……方士奕眼前猛地一亮,随即手心渗出一层汗,他下意识地把头转向窗外,正好对上万和看向他的眼神,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方士奕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还没待他回过神来,给万府看门护院的小厮万宝就走了进来。
8、花匠万宝
方士奕直起身,整理了一下思绪,抬头看看,这万宝身材精瘦,一副精明模样,方士奕将万宝上下打量一番,视线最终定格在他的双手上。
“你什么时候来的万府?”袁振升先开口问道。
“半年前。”万宝老老实实答道。
“之前你的差事是谁来做的?”袁振升接着问道。
“万三。”
“是那个花园的花匠?”袁振升皱起眉,想了想,“既然有一个万三了,为什么还招你进万府?”
万宝愣了,顿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小的当时只是想混碗饭吃,经人介绍来了万府,至于为什么招小的来万府当差,我也不知道。”
袁振升顿了顿,接着问道:“万三说,除了万申是跟着你们家老爷搬到这里来的以外,剩下的几个都是搬来之后才陆续进府的,都是忻州本地人士,是这样吗?可是,为什么你却是——齐州口音?”袁振升略微提高了音调。
万宝一愣,脸色开始变得不自然起来,结巴了半天:“小的……小的本来就不是忻州人,而是生在齐州长在齐州,所以——”
“忻州和齐州相隔千里,你为当个小小的护院——有必要跑这么远吗?”方士奕抬起头,紧紧地盯着万宝,万宝低下头,再不言语。
“你来万府,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一件东西?”袁振升步步紧逼,“二月初五,万仁死前的那天晚上,你去北屋——找什么了?”
万宝的脸色刷地煞白:“你们……你们怎么知道?!”话刚出口,万宝马上意识到说漏了嘴,但是,已经晚了。
“你去找什么了?”袁振升盯着万宝,“万仁书房里有一个空盒子,如果我没猜错,里面的东西应该是被你拿走的吧?”
“我……”万宝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却换上了一副傲慢的嘴脸。方士奕和袁振升同时一愣,万宝接下来的一句话吓了他俩一跳:“我是谁,你们不需要知道,你们也没权力知道。要带我回衙门,尽管带,但是你们怎么把我带回去,恐怕还得怎么把我放出来。”
“好大的口气!”袁振升拍案而起,却被方士奕拽住了袖子。
“万宝,”方士奕笑了笑,语气显得很温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厮,而是个炼丹的方士,对吗?”
万宝一愣,手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方士奕笑着指指万宝的双手,十指指甲盖黄中略微泛红:“京城现在金石之风日盛,达官贵人士子大夫家里,只要养得起,总有几个炼丹方士出入。像你这种被硫磺硝石丹砂常年熏染的手,我见得太多了。”方士奕顿了顿,将目光移向一旁,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你也看见了,此处没有别人,我来忻州,就是奉陛下密旨来的,密旨我就带在身上。所以今日这能问不能问,我都得问,至于如何取舍,那是陛下的事,和我无关,和你——更无关。”方士奕的语气平和,但字字见血,“当朝皇帝可不是秦皇汉武,陛下嗜服丹药,但绝不会偏信方士,你忘了贞观十二年自以为如日中天的御前方士王崇善诬告左仆射房玄龄,结果连话都没说完就被陛下的御前侍卫一刀砍了的事么?”方士奕掸了掸衣服的下摆,“我倒要看看,是你一个方士背后的人厉害,还是皇帝陛下的密旨更厉害。”
“我说,我全说。”万宝扑通一声跪下,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一个惊天的大秘密……9、《火经》疑云
从秦皇召方士徐福东渡蓬莱寻求长生药的时候开始,天下的炼丹之人就越来越多。因为皇帝喜欢,这炼丹之术就变成了平步青云的梯子。并且这些炼丹方士还逐渐分成了几个门派,其中最大的一个门派叫做丹鼎门,丹鼎门的第四代掌门便是东汉的魏伯阳,魏伯阳著有《参同契》。此书一出,丹鼎门的声誉便达到了最顶峰,成为几个方士门派里最大的一派。然而所谓盛极则衰,丹鼎门从汉朝绵延至魏晋南北朝,到了隋朝,日渐衰败下来。尽管如此,却依然是很多炼丹方士向往的目标,因为丹鼎门有一本火法炼丹的秘籍,名曰《火经》,是独立于《参同契》正本里收录的《火记》之外的一本独立的秘籍,其中收录了一百条火法炼丹的看家秘诀,除了丹鼎门各代掌门知道以外,无人知晓——于是,弄到这本《火经》,就成了天下炼丹之人,包括丹鼎门人成天惦记的一件事,惦记久了自然要掐架,到了隋末,丹鼎门基本上就掐得没什么人了,那本《火经》也不知所踪了。据传是丹鼎门的最后一代传人带着书隐居山林了,躲到了哪里,没人知道,于是大家就到处找,最终,让这个万宝找到了下落。
“你是怎么知道《火经》在万仁府上的?”袁振升打断万宝的讲述。
万宝闻言抬起头,脸上又浮上了一丝得意的神采,语气也变得倨傲了几分:“我们魏王殿下想办的事儿,还真的没有办不成的。”
“魏王?!”袁振升和方士奕同时直起身叫出声来,然后又互相看了看,意识到了彼此的失态,随即理了理衣冠,重新坐下。
“你——是魏王派来的?”袁振升问道。
“是,魏王派我来寻这本《火经》,编纂整理之后献给陛下。”万宝的语气中带着几丝得意,毕竟作为魏王门下的方士,鸡犬升天的优越感是难免的。
“呵呵,魏王果然是深知陛下的心意,《括地志》刚编好,就又开始寻《火经》了。”袁振升冷笑着感叹了一句,说真的,对这个魏王,他一直不怎么有好感。同是性格耿直的人,袁振升对魏征这位名满天下的谏臣一直十分仰慕,而魏征多次因为魏王府的待遇超过东宫上书劝止,魏王对魏征颇为不满,这也是袁振升不喜欢这位皇子的最直接原因。
方士奕没说话,他虽然表面上装得很平静,心里却像塞了一团乱麻,越绞越乱,这个万宝原来是魏王李泰的手下,而那个万和……方士奕眼前又浮现出万和那别有深意的眼神,难道……难道万府的四个人都有来头?方士奕的额头上渗出一片细密的汗,“大唐宗室”,房公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就在此时,袁振升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思绪,把他又拉回眼前:“你的意思是,魏王派你寻访《火经》的下落,而你则一路寻到了万府。那本《火经》,现在何处?”
“《火经》?我根本就没找到。”万宝悻悻地说。
“没找到?”方袁二人同时提高了声调,“那你在万府待了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我一开始得到的消息的确是《火经》藏在万府,但我一直不知道在哪里,只是猜测放在书房里,但是万仁又一直不许别人进入他的书房,我也束手无策。二月初五那天,万老爷说第二天要和侯大人在北屋喝酒,让我提前把北屋收拾收拾,我就去了,但是那天我发现,北屋通书房的那扇门竟然没有锁。北屋的钥匙一直由我拿着,等到晚上我就一个人来了北屋,进到了书房——”
“然后打开了书架第三格的那个木盒子?”袁振升问道。
“嗯,我把屋子和书架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那本书的影子。”
“然后呢?”
“然后我就出来了啊。”万宝眨眨眼,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怎么?你们怀疑我因为《火经》杀了万仁?!这怎么可能?我根本没找到那本书,杀了万仁对我有什么好处?!”
“没有人说是你杀的,你这么着急干什么?”方士奕微微笑了笑,“我问你,你很想知道我们怎么知道你夜探书房的事对吧?”万宝点点头,方士奕微微凑近了一些,“是因为——有人看见。”
“你——”袁振升有些不满想说什么,却被方士奕挥手打断了:“实话告诉你,这万府之内,螳螂捕蝉,自有黄雀在后,我相信你的话,你既没有找到《火经》,也没有杀人,那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拿走了《火经》?又是谁一直在暗中窥探你的行踪,然后栽赃于你呢?”
“这……”万宝低下头,想说,却又不敢说。
“好,你当然可以不说,但是你得明白,那些敢盯着你的人也绝非泛泛之辈,等你出了这道大门,你恐怕想说,都来不及了。”方士奕盯着万宝,“如果我没猜错,万仁虽不是你杀的,但是他的死也多半是由这本《火经》而起。不管杀人者是谁,你在明处,他在暗处,他随时可以找到合适的机会嫁祸给你,……你自己好好权衡吧。”方士奕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从京城出发之前,已经知道此案大约因何而起,既然知道,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自有分寸,你也看到了,今天这里除了我与袁大人没有别人——”
“我说,但是你们必须得严守秘密,因为每一个人我都只是怀疑,每一个人我都无法确定他们的来路。”万宝打断方士奕,长叹了口气,“其实,我一直觉得,万府的水,很深……”
10、万和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