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敦儒,生于北宋,少时作词“我是清都山水郎”,洒脱飘逸,不染凡尘之气。晚年,因受秦桧胁迫短暂出仕,却不幸被人定为“平生最大的污点”。晚年看透人情淡漠,转而过起了隐士的生活。后人慕其潇洒通透,尊为“词仙”。
洗尽凡心,满身清露
靖康元年,北宋遭逢劫难,金兵铁蹄踏破中原,汴京沦陷,宋室南渡,江南烟雨,国运弱如游丝。
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中开篇有这样一个情节:两个刚刚出世的孩子被起名为郭靖和杨康,意为要他们长大记住靖康之耻,待有朝一日光复江山,驱除外族。故事慷慨激昂引人入胜,虽然是假,但也令许多金庸迷着实随主人公的遭遇起伏捏了一把汗。
朱敦儒真正经历了那场劫难,北宋灭亡,他在战乱中背井离乡,离开故土洛阳,随着逃难的乡亲四处漂泊,居无定所,满目疮痍令他大受打击。梦想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四处飞散的碎片生生将他的心窝划出道道疤痕,那是丢失家园的痛楚,是清平岁月一去不返的痛楚。
故国当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马长楸。对葱葱佳气,赤县神州。好景何曾虚过,胜友是处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断狂游。
胡尘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强学应刘。空漫说、螭蟠龙卧,谁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蛮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梦,重到东周。
《雨中花》
这首《雨中花》成与国难之后,格调低沉悲怆,立意哀伤苍凉。人说如果过奈何桥不喝下那一碗孟婆汤,便会在来世记得前尘往事的苦,此话虽不可考究,然而如若今生就有一碗可以忘记万般尘事的孟婆汤,想来朱敦儒会一饮而尽,毕竟世事太过凄凉。
还记得那年往昔,意气风发,家国兴盛,本以为长盛不衰的王朝在一个瞬间突然倒塌,一片废墟瓦砾中旧梦难寻,好景不常在,好花终会凋零,过去理想中的事通通被翻覆,现而今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已成枉然。
词的上片,朱敦儒将旧日故国写得淋漓尽致,就在盛况巅峰时,突然笔锋逆转,就此打住,戛然而止,将所遭遇的苦难一一呈现,大起大落的对比令整首词悲壮不已。
遭逢劫难之后,朱敦儒一直过着隐逸的生活,期间朝廷对他有过启用,奈何时间甚短。朱敦儒的一生可以说是“大隐隐于市”,一直过着市井生活,他的大多数作品也都是反映了闲适的平民生活。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笙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天影相接。
谁信有药长生,素娥新炼就,飞霜凝雪。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
《念奴娇》
朱敦儒一直被人称赞有“天资旷逸,神仙风致”,这首词更是将他的特点体现出来,首句便出语不凡,“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奇思幻想将这首词推向了一个想象的高度。
想来,隐居于市井之中的朱敦儒应是常常赏月之人。他懂得月夜里寂寞如水,冰凉彻骨,仙子孤独寄居于月宫,正如他自己悄然隐逸于民间,都是心怀高傲之人,都只能蛰伏于此,相互遥望之时,回顾天空,当“闲云收尽”,只怕会是在海光天影之中产生茫茫眩晕,在亦真亦幻的中,再次看到往昔繁花似锦的景象。
当然,“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一切不过是清梦一场,月光虽没,终会被明日的朝阳所遮掩,一夜过去,世间再回归平常,就像万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在星辰交替中,可以看到朱敦儒对尘事的深深厌倦,和他作为一个隐士的沉沉感慨。
身隐不代表心隐。
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蛰伏乡野之间,心怀天下大事,日后遇到刘备,成就一番伟业。可惜历史从不重复,朱敦儒有其心,却生不逢时,他没有遇到如同刘备一样的恩主,虽也身处乱世,如此机缘也非人人能逢。
靖康之难十四年之后,怀一腔沉痛,朱敦儒写下《临江仙》,从词中看来,家国剧变所带给他的阴影未能消散。
直自凤凰城破后,擘钗破镜分飞。天涯海角信音稀。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
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
《临江仙》
开门见山便由汴京被攻陷写起,深感往昔一去不复返的伤痛,任何时代的词人总是会将作品的内容烙上时代的印记,不管有意无意,这都是一种潜意识的不自觉行为。朱敦儒将现实深深的溶入到了《临江仙》中,唱出了一曲时代的哀歌。他借词抒情,想要将一切的人生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洗去,可是人心究竟能有多久的保鲜期谁也不知道。那份曾经沉甸甸压在心头的执着之情能在岁月的洗涤中持续多久?不会长于一生。
朱敦儒后期的隐居生活所做的词多是平平淡淡的,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也不见早日的愤怒凄凉,只有在一句句真切诉说的词句背后,还能隐隐看到当日那个“梦回辽海北,魂断玉关西。”的朱敦儒。
不是背叛当日为自己所定下的誓言,而只是在风吹雨打的一地荼靡中再也看不到了旧日时光的旖旎流转,既然已经忘了,就不如放手任随时光将那些前尘旧事带去历史深处,毕竟“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
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尘劳何事最相亲。今朝忙到夜,过腊又逢春。
流水滔滔无住处,飞光忽忽西沉。世间谁是百年人。个中须著眼,认取自家身。
《临江仙》
看破红尘,在浮云流水中朱敦儒终于从深沉的沦落感中挣脱出来,用写意的手笔将曾经让他感到令春秋黯淡的丧国之痛,淡然道出。这是悟,也是道。
朱敦儒的词,最喜《念奴娇》中的最后一句,“明朝尘世,记取休向人说。”千回百转,最终得来这般超脱意境,当初啼血悲歌,感天恨地,也换不来往事重演,执着是虚妄,而今梦魂依旧在,只是已不再同于往日了。有时,放开便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