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邹浩东,梅子又在院里站了很长时间。黑洼的秋夜是安宁的,安宁得连狗都不叫。工地上的工人一收工,这个孤院就很难再听到人的声息。梅子独自站在柿树下,冷月清辉,树影婆娑, 难免生些惆怅出来。 这里面不止有感情, 还有世俗杂念。 邹浩东的意识很明了, 他希望她能和老爷子一起抵制县长的主张,这就等于让她抵制荣誉。 邹浩东有他自己的目的, 他心里是反对迁坟的。 因为黑洼人反对, 他父亲也反对。一头是县长一头是群众, 迁与不迁都不好交待, 所以需要借助她的态度。我真能抵制荣誉吗?她给不出答案。屋里老爷子咳了一声,是那种没咳找咳。她心里明白,老爷子是在提醒她。唉!栓上门走进老爷子的房间:爸,浩东刚才来过 。老爷子说,走了有时辰了。 梅子说, 我心里乱,在院子里站了会儿。老爷子问:还是说迁坟?梅子说,他们今晚准备去迁的,说有个人守在坟上,以为是你,就沒敢拢去。浩东来是喊我劝你回来,我说你在家里,他不信。后来我叫他来见你,他反而不敢进来了,说见了你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会儿估计上坟去了,看到底是谁守在坟上。老爷子说,这孩子傻。梅子说,真有点傻,本来已经很为难了还自己往里边钻。爸! 你说我们是该同意他们迁呢还是不同意?老爷子象是困了,搭下眼皮不再吭声,梅子摇揺头轻轻退了出去。
严指挥长早晨起来发现林怀来蹲在指挥部门口,赶紧过来搀他。大叔这么早?快进帐来坐。哟!你的手真凉,穿单了吧?林怀来的回答被一阵咳呛断了。严指挥长说:别急别急,慢慢说。林怀来总算平静下来,说:我只有一句话问, 昨天夜里的事指挥长知道吗? 严指挥拖了只长凳子, 扶林怀来一同坐下。我已经批评他们了, 这件事他们做得不对。但也不能全怪他们, 还请老爷子谅解。你放心, 这种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如果谁再敢私自动向西的坟我让他沒好日子过。
林怀来走后, 严指挥长招来马安全邹浩东, 问: 有没有办法可以既不用迁坟又能给县长一个交待? 马安全问邹浩东:有吗? 邹浩东说, 有! 在外头立个衣冠冢。马安全问:行吗?严指挥长说,我看行。他略一思忖,说:就这么办,县长那里你们就不用去请示了,我找机会跟他解释。马安全说,行!
确定立衣冠冢,一切都好办了。马安全给邹浩东分工负责群众工作:就是座空墓,应该没什么人反对。邹浩东说,但愿是这样。工程交给谁呢?马安全说,工程不用你插手,我来安排。邹浩东欲言又止,说:好吧!我不插手。
梅子正在院子里晾晒今年最后一茬韭菜,听到有人叫嫂子,抬头一愣: 老……兄弟。 来人笑道: 这些年了, 嫂子硬是叫不出一个歪字来。 真有那么难吗? 我就是老歪, 人家都这么叫的。 梅子笑得艰涩:我是张不开口。兄弟今天怎么进洼来了?老歪说,我来給我大哥建墓,这是小弟为大哥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梅子没有想到:怎么让你来做这件事? 马安全让你来的吗?老歪说,是马安全。怎么啦嫂子? 梅子停了片刻, 说: 听我说兄弟, 你没必要来做这件事。这件事很麻烦知道吗?老歪问:有什么麻烦?梅子说,我一句话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楚。老歪说,没关系,嫂子慢慢说我有时间。梅子说,是我沒时间。老歪不傻,他听得出来梅子的情绪。嫂子,我不明白你为啥不让小弟给我大哥做最后这件事? 梅子说, 不是嫂子要拦你, 我是怕黑洼人拦你。黑洼人不同意在外头给你大哥建这个墓。 老歪一声冷笑:我倒要看看黑洼有谁长了两个脑袋。嫂子你别怕,谁长了两个脑袋兄弟一定给他拔掉一个。梅子一跺脚:我就是怕起冲突才不让你做的。老歪冷静了一下,问:嫂子是不是受谁欺负了?我知道黑洼人对我大哥不服气, 大哥在世的时候就有人挺他妈混蛋。若不是大哥拦着,我早把那帮鸟头剃了。这时林怀来从堂里出来了:是谁这么大口气?我这里也有颗鸟头, 你看是不是也该剃了?老歪喊: 叔! 我是你老侄, 不认得呐? 林怀来说, 当不起! 要钱来我这里拿钥匙, 别难为一个女人。老歪记起十年前的事儿, 脸上有点发窘。梅子说, 兄弟别和老人计较, 快忙你的去吧! 谢谢你来看我。老歪站不住,急慌慌地走了。
找一个混子来给林向西建墓,是马安全的计谋。这老歪是后垱街上的大把头,手下有一帮玩命的主。林向西也不知用什么法力降服了这帮烂仔,依靠他们办了不少不靠他们就办不成的事,这是乡政府人人都眼红人人都做不到的。马安全现在代理乡政府的工作,如果不出意外,后垱这个摊子是该他来收拾了。他得有这方面的准备,其中就包含原班接收林向西留下来的这帮小兄弟。借给林向建墓立碑收买他们是个绝好的机会。同时又可以借助他们镇服黑洼某些不安分的刁民,省得他们又生事端,可谓一箭双雕。邹浩东对此有不同意见,他说,我本来不该过问工程的事,但马副乡长招一帮混子在村里晃荡,确实有些不妥当。严指挥长也警告马安全,你不是林向西,你和这帮人玩不起。一旦失控,局面就不好收拾了。马安全说,我这也是为了工程能顺利进展。说实话我对黑洼人的素质不是太有信心,他们要是出来硬性干涉,我们还真没办法应付。如果连个假的都做不成,那我真没脸见县长了。严指挥长说,好吧!你好自为之,记住别出乱子。
英雄碑竖起来了,黑洼人远远地注视着。这块碑有一人多高,方桌面那么宽,一抻拃厚,据说有一吨重。碑料是上等青石雕凿而成,上端嵌着林向西的遗像,两侧是林向西的生卒日期,中间雕刻着上洼村全体户主的姓名。林怀来、梅子、林小西排在首行。邹大昌、王桂香、邹浩东排在第二行。第三行起只有家长才有资格上碑。这样按排是严指挥长授意的,主要是针对第二行。邹大昌是林向西的前任,有培养提携之功,如今虽然退下来了,但其声望也相当一个族长,英雄碑上不能没有他。王桂香是林向西的奶娘,在林向西的成长过程中始终于母亲身份存在,英雄碑上同样也不能没有她。邹浩东是林向西的继任,黑洼当前的村长,更不能没有他。放弃这些社会因素,邹家人是于次第亲属的形式上碑的,这就把两家人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树碑这天,王二柱和魏老鬼在邹大顺家里喝酒。王二柱因为失去了一个挣钱的机会,同时也失去了仅存的一点幻想,还以为能得到邹浩东的眷顾呢!没想到这家伙如此无情无义。他去找老鬼是想请老鬼把最初参加迁坟的人召集起来,把混混撵出去。老鬼说,你去联系人,如果大家都有这个想法我就牵这个头。王二柱去联系人,窜了半个营子一个人都不跟他走。哎呀!我还不想这么早就死。钱是狗子毬,去他妈的。王二柱灰头土脸地回见魏老鬼,魏老鬼说,可以理解呀!是个正经人家哪个犯得着去招惹混混,那都是些活阎王。王二柱说,就是都怕死混混才得势的。早知道我也出去混了。老鬼拍拍王二柱:是这个理。现在明白也还不晚,反正是一个人,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命大混出来了就是响当当一个人物。像过去出去打天下的,哪个是本份人?王二柱说, 我先要出这个鸟气。 老鬼说, 还有人比我们更想出这口鸟气。 咱们去找他, 看他有什么话说?两个人来见邹大顺, 碰到邹大顺一个人喝闷酒,二话不说就被拉上了桌子。老鬼说,老叔你算白受罪了。邹大顺抹掉挂在下巴壳上的酒星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是欺负黑洼没人。老鬼说,老叔先莫怨气,黑洼还有人。邹大顺说,都是些没血性的人。王二柱一拍胸脯:莫要一篙扫倒一船人, 还有个把人有血性,我就咽不下这口气, 只是不晓得咋出。 邹大顺重新打量了王二柱, 说:还行!不晓得咋出这口气是吧? 其实简单, 咱就学民兵打游击。 他有白天我有夜晚, 看谁耗得起?
就在这天夜里,刚封顶的英雄墓被人撬得稀巴烂,碑也被推倒了。更恶毒的是,既然还在英雄的遗像上拉了泡臭稀屎。
老歪第二天看到现场,一个电话打出去,一会儿来了四、五十混混。人人手里提着长刀铁棍,扬言要踏平黑洼。严指挥长叫来马安全,指着路上花花绿绿的一群人说,给你十分钟让这些人在我眼前消失,不然你就给我消失。马安全去和老歪交涉,老歪说,除非黑洼有人当我面把碑上的稀屎舔干净,否则谁也别拦我找出那个王八蛋。马安全说,你是不是非要逼着严指挥长调用警力?老歪说,吓唬谁呢,我还什么都没做,警察来了又怎么样?等我把那个混蛋灭了我自己进去。马安全只差给老歪下跪了:小爷,你听我一句先把弟兄们撤出去,然后咱们再解决问题。老歪说,说得轻巧!我的损失算你的? 马安全说,算我的。老歪说,那可不止几个材料钱。马安全说,还有工钱、盘缠钱,都算我的行吧!老歪说,我操心费神不是钱?我的脸面不是钱?你起码也得给我点精神赔偿吧!马安全愣神地看着老歪,一句话说了一半:老歪我们以后······老歪说,以后的事以后说。马安全咬着牙问: 你的精神值多少?老歪说,精神无价,得看心情。这样啰!晚上你请弟兄们在新世纪摆一场,咱们酒桌上谈怎么样?马安全无奈只得答应: 好吧! 跟你的人说不要瞎显摆, 我不想让人知道。老歪冷笑:你还挺自爱,不就是个副乡长吗!有什么好显摆的?
马安全如约在新世纪摆了五桌,也沒敢点高档酒菜就花了小两千。付现是不可能的,鉴单又没名头,只得先挂着,等以后有什么活动搭车。冲这点意思,老歪沒再提精神赔偿的事,只加倍申报了材料和工钱。马安全喝了酒人变得豪气多了,大话吹破天:兄弟们以后有难只管来找哥哥,只要不犯法,哥哥能照顾的决不推辞。老歪拍着他的肩膀说,说大话别闪了腰,这些人哪天真找到你头上,八成就是犯法了。马安全也不用遮掩自己的脸色,只当是喝酒喝的。只有一件事他们说得投机,就是不能轻饶了跟他们捣乱的那个王八蛋。
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王二柱一觉醒来发现窗前的月光西斜,该是出工的时辰了。他穿上衣服,从床空里摸出一根钢钎和一柄铁榔头出了门。村子在月光下沉睡得象婴儿梦一般踏实,偶然会有一只狗被他的脚步惊醒,他只要轻轻哼一声或者撮起嘴吹出一声只有狗和他自己听得见的短促的口哨,狗便安静得象是他的同谋。这样的时刻不做点什么事真是可惜了,王二柱的身体象是刚注射过吗啡,从里往外亢奋。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出夜的人,夜里多好啊! 一个人在夜里游荡, 整个世界就是我的,老子想怎样就怎样。他从下洼走到上洼,穿过帐篷营的时候看到有个人站在帐外撒尿,尿注击地的声音真他妈难听。他有点想不通,撒尿的人怎么就没有发现他,也沒听到他的脚步声。这年代人的功能都退化了,想出来做点什么应该不难。
王二柱大摇大摆地走近英雄墓,把肩上的家伙砸在地上,两件铁器击出一声尖锐的响来:咣——他已经毫无顾虑了,这会儿恐怕连土地爷都在打盹。先扯开裤裆,对准墓碑一通乱扫,完了准备开工。刚捡起榔头,墓后忽然大喝一声: 狗日的别跑! 王二柱愣神的工夫, 四个黑彪彪的大汉饿虎样从两边朝他扑来。情急生胆,王二柱轮起榔头砸了出去,然后撒腿就跑。四个伏兵有一个不幸被王二柱的榔头砸中大腿丧失了战斗力,剩下三个举着大刀片子乘勇猛追。正是三个好汉追不上一个怕汉,王二柱仗着地形熟,尽拣复杂难行的地段跑,七绕八绕就钻进了下洼村。山里地形地貌复杂,不宜作规整布局,房子建得错落无序。加之猪栏狗窝柴垛茅屋横生竖置,极有利于王二柱穿插。刚见他在东边露头,等三个人围拢过去他又到了西边。这三个人一合计,改由一个人追踪,另外两个各选一个地点蹲守。王二柱不知人家已经调整了部署,不论东南西北直管乱撞。追踪的人也不管东南西北直管乱追,目的就在于把兔子撵动,让它自己一头撞死在某棵树上。村巷里疾步如鼓,早惊动了隐伏的狗,它们一齐围上来狂扑乱叫。宁静安祥的夜晚顷刻被扰乱了,有人家开门出来问:什么事呀?还沒看到人先听到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关门睡你们的觉!
王二柱最终还是被捉住了,三个人一顿海扁,打得他抱头哀嚎。村民并不清楚王二柱因或被混混毒打,但是三个混混当着全村人的面暴打一个沒有反抗力的弱者到底还是激起了公忿。邹大顺一声喝问:黑洼人死绝了沒有?在场的人异口同声:没有!——那还等什么?打个狗日的!众人一哄而上,扬杈锄把条帚疙瘩雨点般落在混混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