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老师,卞老师……”
他怀疑又是幻听,要不,便是厉行又折返来了。
还是去开了门。
门一开,先是吃了一惊,不是厉行,而是与厉行模样相去十万八千里的一位……大概也得自称为“门生”的人,但年龄分明大上十岁左右,眼不是眼,鼻不是鼻,歪瓜咧枣一般,眼里分明还有一线凶光,着一身夹克,牛仔裤,背一个似乎还是红卫兵时代的黄挎包,进门便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不知恩师在此,久没拜候,惭愧,惭愧。”来人连连声称。
卞司成让过身子,放他进了门——这一个,恍惚间倒是有几分熟悉。谁呢?他迅速搜索自己的记忆库,却一下子找不出来。
来人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左右环顾,说:“卞老师从北方搬到南方,家居还是这么清贫,素朴,几乎一点不变,难得,难得。”
卞司成一下子不好问对方名姓了,只好边斟茶,边说:“做学问的,还是清心寡欲的好,手不可以伸得太长,否则,什么也抓不住。”
来人又说:“师母呢?也一并调了过来?还是办了退休过来的?”
“办了退休过来的,这样省事。”
“唉,这也是你们的迂腐之处了,办起来省事,可以省却麻烦,既然市里诚心要你,帮师母同时解决调动也就不是一件难事,在那边退了,工资比这低多了,福利也成问题。”
“是呀,退休工资又几个月没寄了。”
“在职的工资都发不出,还管得了退休的?所以,老师是失策了。”
难得学生这么设身置地为自己着想,这下子,也就不觉得来人面目可憎了,卞司成摇摇头:“那也只能算了,认了。”
“不过,退了休,也仍可以把她关系转过来,由这边发退休工资,这有政策的。”
“是么?”
“你不知道吗?他们既然把你调来了,也该告诉你这个,不可以撒手不管的,有点不大象话了,找他们去。”
“算了,我也无所谓了。”
“不行的,这是政策问题,他们不可以不解决的,你不要不好意思……这样吧,这事,我给你办,谁叫我是你的学生呢。”来人只差没拍胸脯了。
“不敢劳驾,不敢劳驾。”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卞司成只好说:“那就试试吧,要为难,就算了。”
“凭你的声望,这事是驼子作揖,起手不难。”来人说,“何况我同你一个单位。”
轮到卞司成大吃了一惊:“你在我们学校?我怎么没留意?”
也许,有几分脸熟,是在校园里见过的。
“隔系如隔山,这不奇怪。”来人说,“何况我刚调来没几个月。”
卞司成诧异道:“这年头,你还往学校跑,原来也是在学校教书的?”
“不是。”
“那为什么往学校跑?”卞司成想到刚走掉的厉行,人家跳了那么多单位,根本就不会想到学校上。
“如今大学只能进研究生,我早几年研究生毕业,社会上混了几年,没意思,还是到大学来的好。”
“这就是理由?如今要研究生的地方多了,三资企业、国家机关、公司什么的,哪里的收入都比学校的高,也更能比学校发挥才干……” 卞司成仍感到不解,“学校里年轻人跳槽走掉的已经不少,很多人只把大学当作跳板,大学好调入,过几年便走了,你不至于如此吧。”
来人笑了:“我是铁了心要在大学呆下去。大学里环境好,清静,不烦不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也就不做好了,没有人多你的事,也没人怎么管……”
“你也太把大学理想化了。”卞司成摇摇头,“譬如说,住房问题……”
“刚来,我也不奢望立即有房子,在不远的洋歧村租了一单元的农民屋,先将就一下。”
“家里人都来了?”
“来了。”
“至少得一室一厅吧。”
“租了两室一厅,符合我的讲师规格。”来人不无幽默地说。
“那一个月的月租可不菲。”
“一千多吧。”
“这可是你两个月的工资,负担太重了。”卞司成又暗暗吃惊了。
“不至于一年两年住下去,学校总会分房子的。”来人这么指望。
“这我就说不准了,反正近来没见造房子。”
“调来了,总归得付出一点代价。听说,南都一个户口都好几万呢!这一比,也就觉得不亏了,欠了点钱,以后总归能还的。”
来人的实在,与厉行的不知天高地厚,成了鲜明的对比,卞司成对他渐渐有了好感:“没想到,你竟然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到大学里来……”
来人有点羞涩地笑了笑:“也许,同我父亲是个乡村小学教师分不开,儿子能在大学当老师,他至少可以训一下那些不听话的顽童,噫,我儿子都能教大学了,你们还不听我的话,真不知天高地厚……”
卞司成忍不住笑了,因为自己刚刚想到这个词:“为了你父亲自以为是最高的理想,一份虚荣心?”
“他就那么教了一辈子的小学,这不是虚荣心,而是一种职业的荣誉感,卞老师,你不这么认为么?”来人反过来问他。
卞司成不好意思了:“对不起,来南方这么几年,我一直自我感觉不好,连这份荣誉感也淡薄了。谢谢你能这么看重这门职业……”
来人终于作自我介绍了:“卞老师,在学校,你可是给我上过一年的课。说一幢建筑就是一个建筑师生命的标志,是人生的里程碑,也凝聚了一个民族的文化……我觉得,你在讲台上是很自信,也很自豪的。”
“你是十年前我的学生?”
“正是,我叫文帆,这名字有点女气,不知你印象里怎样?”
一说起这个名字,卞司成似乎有点印象了,但一下子又说不清楚,只好点点头:“后来,上别的学校读硕士去了?”
“是的。”
“还是建筑学?”
“不,是美学,我想,得跳出来,抽象一点,再做实际的。这样,会更有灵气。”
“有思想,有思想,难得,难得。”卞司成已经赞不绝口了。
“老师过奖了。”文帆淡淡一笑,他深知卞司成已经被感动了。
卞司成竟说:“房租不够的话,我这还有点积蓄,有困难尽管开口,也算是半个老乡吧。”
“老师这么说,我就已受宠若惊了。怎可以这样,我刚才只是随口说出来的,让老师操心了,看来,我还是多嘴了点,以后可不敢说了。”文帆有点诚惶诚恐了,“哪有老师为学生掏钱的道理……况且在南方,钱是最大的问题,可同样,钱也最不是问题。所以,我们还能过得下去,不用老师操心。”
卞司成说:“也难得你来走动、关照。”
“师母的事,我会尽力的,不会有问题,我先把政策文件查出来,我老婆调进了市府机关,有这个便利,好办。”
文帆起身告辞了。他没有提礼品来,恐怕,光房租就压得他喘不过气,而且他还没有接受什么“手信”之类的“传统影响”。这不容易,不然,受了“手信”,卞司成要不安几天,想法子给对方还上一笔礼。受惠于人必受制于人,他还想有个清静世界加自由身——文帆说得不错,大学比机关在这一条上要强一点。不过,他后来很懊悔,临送行时竟问上了一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
“昨天。”
“什么地方?”
“伊甸园。”
“你也到那里去么?”
“一帮朋友拉拉扯扯,这就去了,心里闷,去放开一下。”
卞司成没有再问了。
待掩上门,他又是一身冷汗:怎么回事,自己一下子便成了“伊甸园”那样一个地方的名人了?或者说,在“伊甸园”里一下子出了名?这意味着什么?
他感到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陷阱,而且拼命地往下坠落,无法得知这陷阱到底有多深,人最大的恐怖,则莫过于这种莫名的不知底里的坠落……来学校这么多年了,除开刚来的几天还火了一下,到处当花瓶摆了摆,以后就寂寞无声,没人问津了,所以,文帆这位过去的学生,来到这所大学好几个月,竟还不知道他在这,还得从“伊甸园”获得讯息,这未免本末倒置了,从那样一个地方获取信息,你卞教授的骨头轻了多少?真有点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