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向众人,鼓动薄唇,做着手势,不时吸溜一下鼻子,“有人说近二百年了这匾还跟新的一样,定是假的,这是无知!战国古墓到现在多少年了?两千多年了吧。一月前,城北大菜园村发现古墓,挖出来一个头戴凤冠的女人还跟刚死的一样,皮肤白嫩不说,还有弹性呢。大菜园的人都亲眼看见了吧,假不假?”
人堆里有人随口应道:“我见来着,这事不假。”
县太爷越发来了精神,踱着步挥着手溅着唾沫星子继续说道:“如果说这个事例年代远了点咱再说个近的。县衙后街的牛二媳妇,面容娇嫩得像三月里盛开的桃花瓣儿,水灵得赛带着露水珠的小葱儿,走起路来苗条身段儿风摆杨柳一般,谁见了都说是个新媳妇,可是错了!人家已经四十多岁,生了四个孩子啦!”一番刻意描述之后,县太爷吸溜一下鼻子得出响当当的结论,“——所以说嘛,不能以新旧论真假……”
“大堂之上应该就事说事,老爷的这些道理还是等以后再讲吧!”那孩子恭恭敬敬地上前施礼,“小民冒昧请教县太爷,匾额上的字为何种字体?”
扈龙久混官场,练就了嘴上功夫,说话生动形象,例证得出结论,结论缀着例证,一套一套的。他兴致勃勃,侃侃而言,正要再往下“套”,却被原告的“拐杖”打断了,很不高兴,可也意识到自己是扯得远了点,对提出的这个问题他又乐意回答,于是骨碌着眼珠子不屑地说:“本县对书法不算精通,但颇有兴趣,一看便知这就是当朝最流行的‘书院体’。”
“县太爷真是内行。”那孩子接着请教,“不知此种字体何时兴起?”
扈龙在书法上还真是半瓶子醋,带着几分卖弄说:“康熙朝后期随着大小书院的兴盛而始创兴起,此前上溯至明朝中期,流行的是钟王体。”
那孩子脑袋瓜一偏,“诚如大人所言,那小民就不明白了。明朝万历年间的匾额怎么写着熙朝才始创流行的字体呢?”
扈龙心里咯噔一震这才发现,只顾高兴又没有提防,倒被这毛头孩子绕进了套,尴尬地辩解:“这个么……我说这字体像书院体,也不完全是书院体么……”
那孩子却穷追不舍。接着又问:“匾额落款写的是‘大明万历甲子年’,神宗帝是癸酉年登基取年号万历元年的,‘癸酉’在‘甲子’之后还相隔十一年,哪来的‘万历甲子年’呢?”
没想到一个毛孩子如此难缠,扈龙薄嘴片子一碰蛮横地喝道:“小孩子懂得什么,过了前甲子,还有后甲子嘛!”
“哈哈哈……”那孩子大笑,“一个甲子六十年,可惜万历皇帝没到下个甲子就死了,光宗继位,改了年号,老爷没读过明史么?”
“胡说!”堂堂县太爷却被一个孩子奚落,立时涨红了脸,还要强词夺理,旁边不识趣的师爷翻着一本万年黄历,着急地阻止说:“大人别说了,万历朝根本就没有甲子年!”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来看“武松打虎”的人们愤怒地喊道:
“分明那匾额是董杀人伪造出来骗人的!”
“董杀人伪造‘万民匾’该当何罪?”
……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董财主,一下子像猪尿泡上戳了一刀,再也站立不住,瘫坐在地上。这匾确实是他刻意伪造的。匾额内容由家里的私塾先生起草,他审查定稿的,翻来覆去地不知看了多少遍,想了多少想,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一块匾上竟被这小儿看出两个漏洞,当不成证据反成了把柄,做了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蠢事!当时就算自己的文墨浅看不出毛病,私塾先生也算有名气的老秀才了,束修要的最高,咋也看不出来呢?真是饭桶!……董财主心里骂着,又是担心又是害怕,肠子都悔青了。
正在这时,几个衙役抬着一块水淋淋的石头回来复命,说东诸翟井中确有石碑一块,请老爷验看。纷乱的场面又安静下来。
那石碑宽不过三尺,五尺多长,黑不溜秋带着污泥,一看就是个古物。扈龙已无心再看,转身坐回堂上,让师爷验看。那师爷是个同辛向举一类的老学究,也是个读死书,死读书的角色,只是比辛老先生还要乖僻古板。扈龙要不是看他字写得还算可以,早把他打发了。碑上泥苔斑斑,师爷用手抹不清,一时又寻不到得用的东西,干脆脱下一只鞋子,用鞋底刮摸。泥污片片落地,字迹清晰起来,师爷朗声读道:
水乃万民生息之本,下川村地处山坡丘峦之中,常有干旱缺水之患。幸得风水异人指点,于东诸翟村南选址,由下川村出工,凿井五丈而清泉涌出,从此两村再无饮用乏水之忧也。此井虽在东诸翟地界,却为下川村民所凿,故两村民众议定:井水共用,五十年后井权归下川村所有。勒石为凭,万世不朽。黄华松书丹,辛南坡刻石。大明万历甲戌年桃月。
碑文本无标点,但师爷古文功底子深厚,断句准确,抑扬顿挫读得行云流水一般,堂上堂下听得清楚。读毕,老先生再度躬身细看,口中啧啧咕咕,不知是赞赏碑文写得好呢还是称赞字写得好呢。县太爷早已按捺不住,催他赶快辨明真伪回话上来。那师爷被连催数遍,方才直起身来,说道:“老朽熟读明朝县史,早闻明朝万历年间有一书法大家隐居我县黄华山中,号黄华松者,集晋唐书法之大成,自成一家。曾为黄陵撰写碑刻,名盛一时,可一直无颜睹其真迹,不期今日有幸。”
扈龙懊恼地说:“你怎么恁多费话,我只问这碑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你敢担保?”扈龙说着目示师爷,意思是让他不要把话说得太足。迂腐古板的师爷偏不识趣,梗着脖子说:“愿以性命担保!”
县太爷气急,“你一条老命值几个钱!”
“我以全家性命担保!”
话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回旋余地。旁听百姓无不为今天的“武松”后发制人而高兴,同时对县太爷话语中流露出的偏向不满。听到这响铮铮的回答,哗哗地拍起掌来,齐声叫好,指着堂上纷纷议论:
“师爷不愧读过圣贤书的,仗义执言,是条汉子!”
“董杀人伪造万民匾,霸井卖水,罪大恶极,不可轻饶!”
“说不定县太爷得了董家多少好处,言语之间明明存着偏向!”
“今天可是开堂审理,如果不能公断,只怕众人把这大堂砸了!”
……
这种场面,是扈大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没有想到就没有思想准备,这会儿心也慌了,意也乱了,额头上沁出一层层汗珠。扈龙在林县县太爷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五年,可官声并不好。都说他脑子好使却没有使到正地方,也算有才却没有用到为百姓谋利上,腿脚勤快却没有勤到秉公办事上。“却没有”的反面就是“却有”,因此背地里说他不叫扈龙,是叫“胡弄”!为了收民心以正官声,他选择了这件是非清楚,牵涉面广的案件开堂审理,并事先与被告暗通声气,本以为稳操胜券,没料到一败涂地!好在扈龙脑子活泛,懂得机巧权变不认死理,他深知众怒难犯,民意难违的道理,很快镇定下来,扫一眼瘫在地上的董善仁,心里说道:自作自受,本官顾不得你了!提提精神,醒堂木重重一拍,堂上堂下顿时鸦雀无声。扈龙清清喉咙高声说道:“人证物证俱在,被告还有何话说?”
董善仁挣扎着想站却站不起来,只好两手按住大腿跪着颤声说:“我的匾是假的,他们这碑也绝不是真的,请老爷明察!”
这会儿说这话显得多余而又苍白,心眼灵活的扈龙不再理会,转问原告,有何话说。
辛石锤看着往日不可一世的董杀人这会像个断了脊梁的赖皮狗,只是想笑,“拐杖”拉拉他的手臂,小声提醒:“回县太爷话!”这才回过神来说:“事情已经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了,董善仁还要狡辩,请大老爷当众公断!”
扈龙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宣布:“现已查明,东诸翟村南水井归下川村所有。董善仁伪造证据,欲霸井为己有,依大清律杖责收监。”扈龙如此宣判,看似公允,其实是动了脑筋的。他知道今天情势所迫,如公然偏私,是收不了场的。当众宣判之后如何执行那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谁知原告还没开口,他的“拐杖”仿佛看穿了县太爷的心思,紧追着说:“请问老爷杖责多少?监禁多久?”
“杖责四十,收监半年。”扈龙随口答话。
“我想替董财主求个情。”
“拐杖”的话出人意外,就连董善仁也没想到原告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堂上堂下的目光刷一下聚集到这个孩子身上。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望着堂上的大老爷说,“董善仁也是一时糊涂,或是受了手下人的蛊惑才出此下策,但他毕竟也算个知名人士,且岁数大了,杖责可以减半,收监可以免了,但有一个条件——认罚!不知老爷可否恩准?”说着目光转向董善仁,“也不知被告意下如何?”
声音虽然童音稚气,但话语却成熟老练。听的人无不惊奇,独县太爷心里嘀咕:这泼皮又想玩什么花招?
听了宣判,董善仁早吓得尿了裤子,哪里还顾得领会县太爷的良苦用心,听原告说可以以罚代刑,当然求之不得,连忙说:“小人愿意,小人愿意。”
扈龙想想也觉得这办法可行,于是问道:“不知原告要他如何认罚?”
“下川村共有一百二十一户,要董财主每天为每户送水一担,直至落雨后村里有了用水为止。”那孩子一字一顿说得清楚。
董善仁说:“我答应,我答应!如果把那二十棍也免了,我愿意每天每户送上两担水。”
“那不行!”那孩子说,“那二十棍是让你长记性的,免得过几年忘记了又要霸井卖水。”说着盯住堂上,“大老爷请吧!”
事已至此,扈龙只想赶快了结。双方签字画押后,二十棍的杖责董善仁也当堂领了,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县太爷宣布退堂。
走出县衙,兴高采烈的人们却不肯就散,大家抬着石碑,抬着那个孩子敲锣打鼓地在县城大街游了一圈。
那孩子不是别人,就是刘更新。
原来那天刘更新见大家为告状找不到证据的事犯愁,便拉着辛石匠共同弄出了这块“万历古碑”。
这石碑明明是假的为何看不出破绽?不是师爷与县太爷草包,是小更新人小心细,想得太周到。查得明万历甲戌年林县的社会情况,知道当时流行黄华松的书法,就设法找到他的手迹,刻意模仿,更新连夜书写碑文,石锤连夜雕刻。然后把石碑在麻油里浸浸,松木烟熏熏,染布水冲冲,一块刚刚做成的石头霎时变成了百年古董。趁天还不亮投入井中。油浸烟熏过的石头再沾上污泥,就更显得古朴厚重了。天衣无缝,没有火眼金睛怎能分辨出来!
经过这场官司,刘更新的名字就在林县传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