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俭克
铁生逝世的消息,我是在1月1日的新华网看到的,转载的是《京华时报》的报道:《作家史铁生骨灰有意洒在地坛》。脑子霎时的空白后,思维却出奇地平静。清平湾。老屋。地坛。陈希米。古今中外的墓志铭。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七个字异常清晰地浮上脑海:伟大的北京公民。
时值我正在阅读美国作家,也是海明威的朋友,库尔特?辛格所著的《海明威传》。海明威的人生哲学:一个人可以被消灭,可你就是打不败他。我想起铁生坐在椅子上的照片。灿烂的阳光。灿烂的笑容。他的整个面容沐浴在阳光下,就像海明威笔下的那个老渔夫彼得,充满坚毅和力量。我想到了给我印象深刻的海明威的照片,同样是在阳光下,戴着一顶小方格布帽,逆光的照片,使得海明威的面容充满忧郁。
正如海明威无数次谈到死亡,在铁生的作品里,我们同样看到他无数次谈到死亡。
两人在面对死亡时,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海明威说:“谁也不能长生不老。但是一个人到了临终,他总希望世人记得他的为人:一个真正的人。”
史铁生说:“我一直要活到我能够历数前生,你能够与我一同笑看,所以死与你我从不相干。”
海明威是真正的人。尽管他的临终选择的是自杀——1961年7月1日,海明威把猎枪的枪口插进嘴里,同时扳动了两个扳机。尽管有人说他选择自杀,是因为他患上了精神忧郁症,自我怜悯,怀疑自己的成绩,但我更愿意相信,海明威选择干脆利落的方式了结自己,更符合他斗牛士的性格——为了取胜上赛场,为了取胜结束自己的生命。
史铁生则属于能够笑看死亡的人,笑看死亡如何走近,如何被他赶走。他让我感到敬畏。他的生死观远在海明威之上。从21岁半身不遂,铁生30多年来一直和病魔作斗争。身体的病痛造就了他精神的伟大——浓郁的哲理意味,宿命的感伤,对于命运的抗争。自身的痛苦使他成为人类终极痛苦的思索者。痛苦使他蔑视死亡。对健康的渴望成就了他对灵肉的拷问。
我想起了他的作品,结实的思想,结实的文字,每时每刻都在探讨人生的重大课题:人为何活着?活着有没有意义?如果有意义,我们为何还要回去?如果没有意义,我们为何活着,为何爱……在今天,2010年1月4日下午15时至17时,我在北京798时态空间参加的“与史铁生的最后一次聚会”,我依然感到了铁生向每一位到会者的追问。
鲜花。铁生和家人及朋友的照片。陈希米,来自宣武医院和天津医院的大夫,张越,张海迪,铁凝,林莽,刘索拉,铁生的同学,清平湾的老乡,北京四中的师生,来自台湾的苏叶,以及许许多多我没记住姓名的参加者。铁凝带来了铁生爱吃的樱桃。家人订制了一个特大特精致的生日蛋糕。一张张肃穆的面容。一个个令人动容的发言。一张张深情的卡片。铁生朗诵的《我与地坛》片段。铁生拍摄的自家的四季——艳阳。淅淅沥沥的雨。出门的陈希米……铁凝说,她带来了铁生最爱吃的樱桃,她到铁生家看望他时,闻到了希米在厨房给铁生烘焙面包时的满屋香气,也品尝了香喷喷的面包。林莽说,他得知铁生逝世的消息后,沿着铁生在地坛习惯的路线来回走,想着铁生的许许多多。来自天津医院的大夫说,铁生的肝脏已经成功移植给了一位30多岁的男性患者,铁生的生命永存……郑义说:铁生,你留给我们的,已经分外厚重了。迈平说,这些文字不朽,所以铁生不朽。张辛欣说,铁生,我珍惜你给我的每一个字。北岛说,铁生小我一两岁,但无论为人还是为文,他都是我的老师。杨炼说:铁生的作品,让我们记得“文革”的血腥,记得八十年代的反思……他们所说,都是人生的痛楚,生者的不堪。
当我面对铁生的微笑,低声朗诵铁生的诗歌《永在》时,我似乎听到了铁生的追问,铁生看着我的眼光里充满悲悯。当我和铁凝谈及她带来的樱桃真大,真好吃,我已经闻到了她描述的面包房的扑鼻的香味时,我看到铁凝的眼里噙满泪水。我请希米在我编辑的《史铁生作品精编》上签字时,耳边回响着她刚才的致词,一个弱女子的坚毅和韧性让我动容。此时此刻,我想起我在五台山上写的一首诗的末尾三行:
穿云裂帛的吟诵来自天外
我相信那是你的叹息
也是我的轮回。
“世界毁灭了人,但后来,在那毁灭的地方又有了许多健儿。”这是海明威《永别了,武器》中的话。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那时你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玩够呢……”这是铁生《我与地坛》倒数第七段的文字。
铁生说,自从他的祖母年轻时带着铁生的父亲来到北京,就一直住在离它(地坛)不远的地方……铁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属于北京。我去过几次地坛。走进那个上帝安排的地方,感知一个痛苦的思想者为此梦萦魂绕,恍惚走进了杭州的虎跑泉,“悲欣交加”的李叔同日夜与泉声丁东相伴。我的两个同事在早年,曾怀揣《我与地坛》,寻访铁生的足迹。我听说的时候,心为之一震。很多人都这样寻访过。我也会再来寻访。就像林莽老师那样,沿着他熟悉的路径,慢慢走。我有理由相信,下次再来地坛,会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铁生的铜像,满脸灿烂的笑容,守候地坛的晨昏阴阳,和每一位贪玩不想回家的小孩子谈起当年的地坛,谈起地坛的一草一木。
记得美国总统肯尼迪在哀悼海明威的文告中,称海明威是“伟大的世界公民”,我借用了他的意思,称史铁生是“伟大的北京公民”。城市的生命生生不息,铁生亦永生。
凡伟大者,必以高山仰止的高度让人敬仰。铁生如山。
收笔时,想起前不久的茅盾文学奖评奖,公布初选书目时,我给希米发的两条短信,内容是提前预祝铁生的《我的丁一之旅》获奖。我的期盼没有成为现实。开奖之时,我确有很大的不平。现在看来,我的不平不免有失浅薄了。因为铁生以及他的作品的价值,远不是一个奖就能界定的。他离去后所带来的空白,我们已经感受到了。
(附记:2011年1月1日,收到陈希米女士的短信,内容如下:“与史铁生的最后一次聚会”定于2011年1月4日15:00—17:00在北京798时态空间举行。注意事项:1。请不要带花圈、挽联;现场有卡片,可供寄哀思。2。可带漂亮鲜花。3。请着漂亮服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