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
前些年在故乡湖北郧县、丹江口、十堰等地采访时,已看到各级政府官员和父老乡亲们为送汉水进京而日夜奔忙着、焦灼着。他们最最焦灼的是移民!是啊,几十万移民要在三两年内迁徙完毕,谈何容易?
他们是一个个生命,是一家家人,不是羊更不是一根根木头啊!
常常看到一些故乡领导和移民干部紧锁着眉,向你说这话时脸望着天,不知是对你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我想,他们是把沉重的心事托付给天啦!
常常听到汉江两岸的乡亲们说:要搬快搬吧,我们都等老了,房子都等得快塌了,媳妇都等没了……望着他们近乎乞求的眼神和风雨飘摇的土屋,我总是别过脸,望着远处的山,无以回应。
半个世纪了,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从来没有安生过。今年调水呀,明年调水呀,一说就是十几年、几十年,一纸“停建令”下来,他们不能修路、不能建厂、不能盖房!他们在等待中贻误了发展,在等待中老去了生命!在等待中40多万人已别离了故乡,沿江几千个村镇、古城都已沉没在了江底。
50年了,故乡一直走在迁徙的路上……
2010年,老家终于开始二期移民了!终于开始搬迁了!消息从不同渠道传来,远在京城的我,和老家人一样振奋。
背井离乡——一个原本有着深重悲怆意绪的事,对于故乡来说,竟是一种解脱般的快事!是熬白了头发要一洗沧桑的快感!是前途未卜、翻过山就能明白的期盼!是漫长的没有结果的一个结果啊!
真的开始上路啦,我迁徙的故乡!
5月5日,我和几位中国作家在湖北郧西。
在悬鼓山,接到故乡县委书记柳长毅发来的短信:“梅老师,你在哪儿?家乡已开始移民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家乡的樱桃熟了,我们接你回家吃樱桃吧!”
看完短信心中好一阵温暖。我就想,有什么比故乡与游子的心更默契呢?
5月10日,我回到了湖北郧阳。五月的家乡,满山的樱桃坠弯了枝头。父亲母亲的坟茔旁,塔柏、香樟、紫荆、春兰长得葳蕤苍翠。跪下为苦难的父亲母亲叩头,含泪祝福亲人们从此安息。
起身环望满山的墓地坟茔,沉眠地下几十年的灵魂,也都从这座山、那座山迁到了这里。人间、地下,都在为了一江清水送北京而庄严地别离、迁徙!
金菊一见面就告诉我:“安阳已迁走两批移民了,这几天若不下雨,还会有一次千人大移民!县里领导分批带队,这次有我……”县委宣传部年轻的女部长还是那样爽朗,那样快言快语,一双大眼睛扑闪着,有平静,有庄重,有责任在肩、义不容辞的坚毅。
广电局播放室,年轻的副局长陈绪平和他的同事们为我播放第一批、第二批安阳移民到达湖北团风县移民新区的片子,片子没剪辑,全是原始素材。我一气竟看了两个半小时:
满载着移民和家什的大客车、运输车,长龙般在山间公路缓缓前行;一朵朵鲜艳的大红花挂在移民胸前;
走了千里之路后大红花又挂到了移民新区的房子里;一排排、一栋栋含有欧式建筑元素的黄瓦白墙的移民新区,矗立在穿街而过的河渠两边;别墅般的房屋里全部装有自来水、管道煤气、设有卫生间!!
移民新区将入住874户、3782位来自安阳的移民;团风县人为每户移民送来了一份午餐、一袋米、一个开水瓶、一提挂面、一桶油、一筐青菜、一部电话机、一副对联、一挂鞭炮……移民进屋就能开伙;移民新村已有粮油、蔬菜供应点,已有超市、学校、图书室、卫生医疗室……啊,乡亲们毕竟等到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移民不是泼出去的水,而是嫁出去的女,为了国家利益,移民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作为娘家人,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让他们迁出后尽快融入当地,安居乐业。郧阳永远是移民的家,欢迎你们常回家看看……”送别仪式上,县委书记柳长毅讲着话就落下了眼泪。陈绪平说,他已经是第8次落泪了。一共要走30多批移民,谁知他还要流几次眼泪呢?
这个嘴硬、脸苦、心肠软的县委书记啊……
“移民工作无小事儿,移民利益大于天!”县长胡玖明操着武汉话到处讲。
第一批移民是柳长毅总带队,快要出发时,胡玖明从车窗伸进一只手,拍着心肠软、眼窝浅的柳长毅的肩说:“柳书记你可莫哭!现在移民感情脆弱得很,你一哭大家就都哭起来了!”柳长毅双眼通红没作声,他在忍。
常务副县长邵际军把办公室搬到了柳陂移民村,他天天挨家挨户地走访、做工作,移民们脸难看、话难听、门难进。是呀,柳陂人已是第三次迁徙了!几十年、几代人在荒沙滩上创造了一片国家级无公害蔬菜基地,现在又要全部沉没了,柳陂的牺牲有多大?邵际军同情他们,他贴着心窝和移民说话。长时间的说话,他的声音完全嘶哑了。
县移民局局长邓兴忠来了,长年在乡村移民中走呀走呀,他显得格外清瘦而黝黑。人们告诉我他的手机上存了1000多个移民的电话号码,他每天与移民通话的次数多达120次。
……
啊,乡亲们毕竟等来了一班有全新执政理念的父母官呀!
县移民指挥部,设在移民局很旧的小院里。副总指挥长周吉礼的办公室门开着,人不在。
环视周吉礼简朴的办公室我在想:那个相貌英气、说话幽默、做事果决、极富判断力的周吉礼,两年前我认识了他。如今,政法委书记兼起了移民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的职务,看来,特殊时刻,县里在紧急调兵遣将。
正想呢,周吉礼进来了。“哎呀梅老师,你可回来啦。你知道我们咋盼你呢!”坐下后,周吉礼又说:“真是忙昏了头,身体还不争气……”这时,我看到他左小臂上有隆起的一块肉包。他说他感冒不好,咳嗽不止,打了18天针也不痊愈。医生做结核试验,说他肺部深处有结核菌感染。我担心地说那你一定要注意休息啊。周吉礼说,移民的关键时刻,怎么休息?
是啊,移民的关键时刻,成千上万的乡亲每天都在等待着启程的号令,千里迢迢的迁徙长路,数万个家庭的安家落户……每天都要做重要决策的指挥部,“休息”、“保重”、“注意身体”的养生之词,对于周吉礼们已是奢侈了。
周吉礼很快说起了“包保”工作队。
“包保”!?这是今天这个时代、调水源头人民创造的一个崭新的词汇,我开始竟没有听懂。周吉礼拿给我一张红纸,那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包保”的内容,周吉礼说,他们印了一万份,“包保”队员人手一份。我粗略地看了一眼那张纸,那是个严密且严厉的责任体系——面对压倒一切的“移民”工程,县主要领导包移民乡镇,县直单位包移民村,党员干部包移民户。66个驻村工作专班、1200多名党员干部组成109支工作小分队,迅速下到乡镇村庄和移民家里,落实责任。
我细读了“十包”责任制:包移民搬迁户的思想政治工作,包移民政策宣传,包移民身份和指标核查,包各类矛盾纠纷排查,包上访移民劝返稳定,包搬迁户协议签订,包督办移民搬迁户建房,包腾空并拆除旧房,包顺利搬迁,包善后处理相关工作。
我突感一阵沉重:在“包保”这个词汇后面,有着多少艰辛、汗水和生命律动?
周吉礼还告诉我,为了更好地做通移民思想工作,他们曾组织全县开展“我回家乡帮移民”活动。全县1000多名公务人员回到家乡化解了5000多移民的心事……啊,全县出动了!一个多大的战役呀!
啊,父老乡亲们终于赶上“以人为本、创建和谐”的新时代,不再是不堪回首的“以水撵人”、“以枪赶人”、“用绳子捆人”的年代了!
周吉礼还说:为让移民迁得出、稳得住、能发展,郧县从各单位抽掉60位精兵强将,专门成立了由县主要领导挂帅的移民工作指挥部。县乡村三级设立移民搬迁专门工作机构,层层落实“一把手”负责制。全县已先后组织5500余名村组干部和移民代表深入安置地进行对接考察,亲自参与并监督安置地房屋建设。同时,已接待前来实地对接的安置地代表100余批次1000多人次,最大限度为移民做好外迁前期准备和服务工作。
一个完全实行“无缝对接”的移民安置政策和路线啊!
一个千军万马齐上阵的“战场”啊!
等着吃水的北京人知道调水源头人在这样生死鏖战吗?
天在下着小雨。中午,我来到安阳龙门堂移民村。
村长刘继武向我走来。当我和一双粗糙的、结实的中年男子的手相握的刹那,刘继武怆然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的泪水也滚滚而出。这个坚强的男人,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他都在鼓励自己的村民:为了国家的工程,为了北方人能喝上汉江水,我们到别的地方重建新的家园吧,我们不哭。可他在我面前,却再也无法忍住。他粗糙地用一双大手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然后指着村前广阔、肥沃的田地说:“今年地里没种一棵庄稼,去年都说搬呀搬呀,结果也没搬,地都撂荒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往日的千亩稻田里长满了杂草,刘继武心疼这来之不易的土地。
安阳在半个世纪里因调水工程两次被水逼上山岭,这次要全部消失了!千年的汉水码头“小汉口”要全部消失了!一代哲人杨献珍的故乡要最后消失了!
“你去忙吧,搬家乱糟糟的。”我对刘继武说。
“好,那你忙。以后有机会到团风那边看看我们。”刘继武流着泪。
我不忍心再看这个流泪的男人,只好别过身去……中午了,县里的“包保”单位开始给移民送饭。每家按人口计算:每人两碗方便面,两根火腿肠,一袋榨菜,一瓶矿泉水。移民们已经没有了锅碗,许多人家的房子已拆了。
看哪,坡上坡下,坎上坎下,大路小路上,都奔走着送饭的“包保”队员。他们挨家挨户地送,他们一盒盒、一根根、一包包地把饭送到移民手上。这也许是他们的“包保”内容之一吧。
送饭完毕,“包保”队员们或站在树下、或蹲在地上吃方便面……午后,天开始下雨,好在49辆货车已装载完毕,盖好了苫布,编号列队,卧龙般静静地停在公路边,只等出发的命令。下午四时,一声令下,货车徐徐驱动,离开安阳,向广阔的江汉平原驶去。
雨越下越大,我来到安阳青龙村。
青龙村数百人已冒雨集结在青龙小学。小学校的教室里、走廊里、屋檐下都蹲着、坐着、站着一堆堆来自各村组的移民。他们在那里等着上车的命令。
天气很冷,移民们大多穿得很单薄,很多人光脚穿着草鞋。如果按上级规定的出发时间——明天凌晨4点——他们还要在这里等十几个小时。那只有一个月的小移民刘心雨、只有两个月的小移民陈从园怎么受得了?那个70多岁的、坐在轮椅上的偏瘫老人怎么受得了?她大小便失禁啊!那个等待生产的孕妇怎么受得了!那个癫痫病人怎么受得了……许多移民几天前房子都扒了、锅灶已拆了,他们已好几天没吃上热饭、没喝上热水了!
我多么希望指挥长现在就下命令,让移民上车、出发!否则,这样的雨夜他们怎么熬得过去?
我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多么荒唐!
22点零5分,常务副指挥长周吉礼终于“违规”下令:移民车队提前启程!
我和故乡的朋友兴明、萍清迅即来到沿江大道,我们想在那里送送移民。
雨,在昏黄的路灯下扯着斜斜的银线,雨点打在伞布上发出嘭嘭的声音。
夜,静寂了。江风吹过来,凉飕飕的。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我们三人站在雨里等待。等待乡亲们从这里走过。
23点15分。一辆警车驶过。一辆指挥车驶过。一辆医务救护车驶过。啊,满载移民的豪华大轿车驶过,一辆又一辆……25辆啊!
我们向车子招手,向父老乡亲们招手。
故乡的人们呀,你们就这样在这寂静的雨夜悄静地告别了故乡!
永远的告别呀!
父老乡亲们,祝你们一路平安!
我鼻尖发酸,泪水和着雨水,在脸上奔涌……
突然,手机铃响了,是金菊发来的:“梅老师,辛苦您了!我代表220户、946名移民群众向您致敬!我看到你深夜站立在风雨中的形象,我万分感动!保重,再会!”
啊,金菊在护送移民的汽车里看见了我!
又一声手机铃响,是护送移民到安置地的周吉礼发来的:
“梅洁大姐:我没能力、没条件为人民干大事,但无论干什么事我都要无愧人民,个人安危实在是太小的事!这次您回来太仓促了,没能陪您。希望下次回家时,时间备足点好吗?”
读着周吉礼的短信,我已泪流满面!多好的故乡!多好的人民!多好的执政者啊!
抬头仰望雨夜的天空,我双手合十,为我迁徙的故乡祈祷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