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是危桥,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早些时给炸了,又在原址上建新桥。枯水时节,新桥墩在河里都竖起来了。现在是夏季,府河里经常涨水。施工已进入到铺桥面,许多无事的人,那多半是些老者,常在此围观。桥墩之间,机械吊臂,施工人员在空中作业。一些先前打鱼的小划子,临时在这儿摆渡,渡一个人一块钱。等桥一建好,他们将失去这份职业,不得不重新去做渔民。这天,河边走来了三个人,在做新桥的位置。一对夫妻,一个十来岁的儿子。和他们有关的人证,是头顶上正在电焊的农民工。一个坐在碎石上,远看像垂钓,其实是在发呆的老头儿。以及来往摆渡的船工。他们无意间目睹了一场自杀。
他甚至还脱掉了鞋袜,但没有卷起裤腿。他往河中间走去。被炸掉的旧桥,碎块都落在水中。尽管涨过水了,那地方水位还是浅。女人拉着他一只手臂,儿子拉着另一只。他们还在说话,从远处听不见说些什么?坐在那碎石上的老头儿,后来回忆听到女人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怎么办?儿子只知道叫爸爸,一声一声地叫。他被拉起来了,没做反抗。他重又穿上鞋袜,三个人就像是来此休闲,或是看桥。看了会,他们往河岸上走。女人用手机打电话,她恳切的样子就像在呼救。儿子还牵着父亲。突然男人甩掉了儿子的手,向着河里奔跑。他身体摆动的幅度大,记得的人都说他动作激烈。他们说那就像是慢镜头,他高高地扬着手臂。距离很近,他没几步就跑到水边。有一点必须说清楚,他不是跳河,而是走入河中。女人当时一下子扔掉了手机,大声叫着“救命啊”!她主要是对着小划子在叫。人们有短暂的惊愕和不解,这种场景很不真实,无法当真,有人竟会当着妻儿的面做这种事吗?女人和儿子也在跑着,但他已经走进去了。他东倒西歪地走着,铺有水泥碎块的范围不会很大。他脚底打滑,身体一闪,就没入水中了。他的家人看着他消失。小划子也没能救起他。他们在几里之外的下游找到了他的尸体,那还是在两天以后。
刘红旗自杀,是因为他患有原因不明的头痛病,并久治不愈。据他说,总像有什么东西在锯他的脑袋。多年来,那锯从没有停止过扯动。他吃过各种药,都不起作用。头痛,让他痛苦不堪。没日没夜地痛。有时候一痛起来,他恨不得揪掉自己的脑袋。所以他想死。他从不掩饰想要自杀的愿望。他要以这种方式,来终结疾病对他的折磨。刘红旗想要自杀几乎是一个人尽皆知的决定。他告诉过朋友们,也和他妻子反复讨论过。并说,那是他唯一的梦想。
死者是我同学,准确地说,是我们的同学。同学是以前的事,二十多年。这么一说,谁都明白了,我们都已进入到凄惨的中年时代,不时会有悲痛的事件发生。刘红旗不是我们当中第一个死去的人。在他之前,我们还曾给另外两个同学送过葬。
那种事不说也罢。
许多人都来了。刘大全,以前班上的小个头,他老坐第一排。现在他弯着腰,头发花白。付小玉、王红光、贺年福、黄文明、马中华、白天雄。人人都臂缠黑纱。吴桂贤,他教书时强奸过小学生,并为此坐牢,出狱后做保险。肖一峰,又黑又壮。大多数人都沉默寡言,我们唏嘘不已。胡红梅也来了,她是以前的校花。毫无疑问,所有班上的男生都曾经暗恋过她。她是医生,刚离异不久。此时,只有她在微笑,她的笑容在刘红旗的葬礼上非常刺眼。还有冯伟志,也从深圳赶回了。他丑陋,过度肥胖。但他有钱,金钱使他在哪儿都备受尊重。
葬礼结束后,我们在金榜大酒店聚餐,由冯伟志买单。
所有的人都表情沉痛。毕竟死去的人和我们有关系,一时间我们都缓不过劲来。谁都会想到自己,中年好像是一生当中最黑暗的时期。很多东西在消失,却又拼命想要留住。几乎每个人都暗藏着某种隐疾,比如糖尿病、高血压、或脂肪肝。这些病症,从我们不再年轻的身体里一眼就能看出来。
冯伟志点了很多高档菜肴,像什么野生甲鱼、蛇汤、红烧猫肉、蒸鼠、野猪。还有些野生蔬菜,一些草本植物。它们被摆放在桌子四周,桌子在匀速旋转。但大家都垂着头,没有谁有哪怕一点食欲。
你们这样子让我好笑,胡红梅说,别太悲伤了好不好?她举着筷子一一指点着大家。
这没什么好笑的。肖一峰嫌恶地皱着眉头,你一直在笑。我倒想问问,一个人,也就是刘红旗,自杀很好笑吗?
气氛骤然变得紧张。确实不合适宜嘛胡红梅,黄文明说,要知道你刚参加的是一场葬礼,而非婚礼。你那样微笑是什么意思?明显对刘红旗不敬啊。
就是,女人有时候不可以显摆,一显摆就会无耻。
好几个人在对胡红梅发难,尽管还不是一边倒,但其他人都闷头不语。能说什么?
你们都装吧,胡红梅说,好像越痛苦越是真情流露。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谁都知道,死亡对刘红旗意味着什么?对他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明白吗?好长时间以来,刘红旗把自杀当成是他的事业。就像你们把挣钱和升职当做事业一样。他一直想死,他成功了。从此他将摆脱没完没了的折磨。我们除了表达适度的悲伤,是否还应该为他而感到欣慰呢?
那么,冯伟志接过话头说,我们为刘红旗干杯!
对,为刘红旗干杯!胡红梅说。
这种场面不能让刘红旗的遗孀看见,她会怎么想?大家都丧尽天良吗?胡红梅你是医生啊,付小玉说,你是不是在提倡安乐死?付小玉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婆婆,大小便失禁。她老公在外地,全由她一个人照顾婆婆。
刘红旗不是,胡红梅断然说道,安乐死是那些没能力自杀的人。
他走入河水,没想到能成功。但机遇来了,他脚底下的碎块一滑,结果他掉进去了。
以前他尝试过好多次自杀,都失败了。他妻子已经很疲惫,她来不及返身到河里抓住他。
他的想法从没隐瞒妻子,也没隐瞒我们。他跟妻子说,他的头痛病治不好,既治不好,他只有去死。
一个男人,这样想也太自私了,付小玉说。
不能说自私,胡红梅说,我知道,有些病永远也治不好。
永远也治不好,医生能这么说吗?
胡红梅夹了一筷子菜,停在口边,她还没来得及塞进嘴里去嚼。医生也不能骗人,还不止一种两种病,我们就是治不好。
当时河边有人,还有小划子,怎么会救不起他呢?
他一闪,掉进去就不见了。下边一定有个深坑,那是以前经常挖沙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满河的挖沙船挖沙不止。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聚会开始吧。冯伟志叫着,我们已经为他送过葬了,这儿是金榜大酒店,不是殡仪馆。忘掉种种不如意,都开心起来吧。说着,他还看了胡红梅一眼。他提着一瓶开了盖子的啤酒,走下座位,一路的跟人碰过去。那啤酒瓶口还冒着泡沫,一圈碰下来,瓶里的酒也尽了。
冯总好酒量,有人在敲桌子。
吃吧喝吧,冯伟志说,能活着就不容易。
金榜大酒店的这个雅厅名叫“情深意长”,是个很大的厅。穿红色旗袍的女服务员接力赛似的,从我们身后一直排到走廊上。酒席的正前方,有个垫起来的木地板小台子。上面搁着一架罩着红丝绒布的三角钢琴。如果需要,随时可以出现一位男人在这儿弹琴,他蓄着披肩长发。此时,冯伟志伸出食指勾了一下,然后,对着迅速弯下腰来的一个旗袍女孩耳语着。不久,那长发男子就走过来了。他冷漠地伏在琴上,兀自不管不顾地弹着。那曲子我们听着陌生,有异国情调。因为陌生,我们觉着高雅,气派和奢侈。就连长发男子耸动着的瘦削肩头,和翻飞的手指,也让我们陶醉。
酒让我们大呼小叫。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总在聚会。聚会有各种借口,比如谁的生日,给谁送行,为谁接风。或者,谁新搞上了一个女人。当然,葬礼更不例外。聚会就像是个戏台子,我们在这个戏台子上粉墨登场。享乐,或者纯粹就是为了吹嘘。几十年了,谁都在摸爬滚打。即使还没到最后的终点,却已可以暗自比较和清算。哪个人过得怎么样?谁心里都有数。冯伟志最具传奇色彩。他先后两次入狱,第一次是因为斗殴,暴力伤害,第二次则是因为诈骗。读书时,他从来都是劣等生,被人唾弃。没有谁瞧得起他,那时候他就像是一只老鼠。但是他后来在深圳成了富翁,确实如此,有钱可以让一个卑劣的人变成大人物。现在冯伟志每次回家,都会有县里的头面人物接待他。他总会不失时机地告诉我们,县长请他吃饭,公安局长请,财政局长也请。当然,请得最多的还是招商局长。地方上的领导都把他当做大佬,以各种优惠条件劝诱他回乡投资。
我到现在都一分钱没掏,冯伟志狡黠地说,可是,我从没有把口封死,我一直说总有一天我会报效家乡。
我们都围着他,冯伟志就像是一块冒着油水的肉,谁都想上去割他一刀。我们亲近他,说一些恭维的话,拿以前同学的情意来打动他。我还是觉得同学亲,冯伟志说,所以我这次回来没通知任何领导。我就想和同学们聚聚。
那是,那是,冯总最讲意思了。
如果通知他们,又会大张旗鼓地搞些宴会,我厌烦透了。冯伟志皱着眉头。
刘大全在一块接着一块地往嘴里塞红烧肉。他是下岗工人,摆过小摊,眼下在蹬三轮。他的眼睛一直注意着桌面上的菜,不吃野菜,也不喝蛇汤,专拣那些油腻的肉块吃。如果不是刘红旗去世,其他的聚会场合很难见到他的身影。但只要是冯伟志做东,都会叫上他。他喜欢看他吃肉。
钢琴曲,长发男子,一帮在“情深意长”里大吃大喝的中年人。我们很快就把刘红旗给忘掉了。食物、咀嚼、酒液、种种的艰难和怨恨,迅速淹没了我们。付小玉在哭。她小时候虽不如胡红梅美丽,却也生得娇小清秀。她哭自己命苦,婆婆像一块大石头压着她。付小玉哭着说,她怎么不死啊?她什么时候才会死?
哭罢,付小玉跟旗袍女孩要了两个一次性饭盒,她望着冯伟志说,想要装些东西回去给婆婆吃。婆婆食量很大,付小玉说。
装吧装吧,冯伟志说,喜欢什么装什么。
都在喝酒,很多人离开座位相互劝酒,酒桌上乱成一团。只有胡红梅若有所思地看着弹钢琴的男子。她眼睛眯得很细,这个从前的校花女人,容颜早已变得憔悴。她离婚了。如同刘红旗自杀一样,胡红梅的离异也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无论当年嫁给的人是谁?她的婚姻都不会持久,这是由她的性格决定的。过了几十年,胡红梅的性格居然和读书时没有任何改变。她一直都是老样子。不打牌不说谎。客厅里的茶几上摆放着一本厚厚的字典,她尽可能地不念错别字。比如臀,城里所有的女人都念dian,她们买衣服或是比较相互间的胖瘦都念dian围,只有她念tun。看电视也好看书也好,一遇上不认识的字她就查字典。如果对什么事都那么认真,这样的女人哪个丈夫受得了?不打牌如何应酬?你的空间会越来越小啊。大部分情况下不说谎可以,完全不说谎谁能做到?离异后的老公说,跟她在一起好几次都恨不得想要自焚。真受不了,他说,你得处处小心,弄不好就会踩上“地雷”。简直像是生活在真空中,她前夫说。有一次,他在外面打麻将,却谎称是还在喝酒。她居然坐着车找到那家酒馆,一把掀翻了麻将桌子。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另三个同伴面面相觑,弄得她前夫颜面尽失。她说,打牌或许还能容忍,不能容忍的是还在骗她。
这么个女人,和现在的社会自然格格不入。她在医院过得并不怎么样,有时候一听到她的脚步声,刚刚还在进行的谈话会戛然而止。人们都在防着她,防什么呢?
和她的情况不同,胡红梅的前夫做人要活泛得多。他也是我们同学,现在他比谁都过得痛快,与三个女人同时保持着暧昧关系。这个年龄的单身男人很抢手,那三个女人彼此都知道对方存在,她们各自使出浑身解数,争风吃醋或是贬损他人。
钢琴的声音听着让人忧伤,也或者让人深思。它变成了背景音乐,似乎并没有人在听。肖一峰蹒跚着步子,他端着一杯啤酒送给弹琴的男子。那男人甩着长发,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就在肖一峰手上喝干了杯里的酒。长发男子弹得更沉醉,他谁也不看,脸色益发苍白。肖一峰又送去一杯酒,他又喝干。
再别给他酒,胡红梅阻拦着,那是在害他。
很多人都知道金榜大酒店这个弹琴的男人。谁给酒他都会喝,直到喝醉也不拒绝。事实上他经常喝醉,总有客人递酒他喝,他一醉就伏在钢琴上呕吐不止。吐完之后继续弹琴。如果有人再递酒来,他还喝。又醉,吐过再弹,如此反复。因为他不知道醉与不醉是什么意思,只要有人递他就喝。这个人脑子坏了,他脑子的损伤出现在一次坠楼事件中。坠楼前,他是某所学校的音乐老师。据说是因为爱情失意,他在一天早上,从教学楼的三楼失足落下。楼前有一排树,他先撞上树枝,然后才落到地面。这样的撞击和反弹,让他保住了一条命,但是脑子却撞坏了。他认识人,也认识字,可是智力却回到了童年时期。奇怪的是,他琴弹得和原来一样好,也或者比原来更好。
还得说一下,他是胡红梅的病人。
他不能喝酒,胡红梅说,却又不知道拒绝,你们别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