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son和迟早早常常坐在孤岛中央,在那些冗长的黑夜,看着窗外,回忆白天川流来往。此刻偶尔经过的车,鸣一下喇叭,两人仿佛如梦初醒的小孩,凑在一起亲吻一下。她分心的余光可以看到冲撞高处街灯的蛾。Jason握着她的手,迟早早觉得他像握了一只猪蹄那样满足。真幸福啊真幸福。她看着Jason,只想摸摸他黑夜刷过似的眉毛。在那些醒来的深夜,她看着他的眉毛,此般浓密,真实。这眉眼,像Joe。
5
听没听过一个著名故事。
从前一个年轻人,每晚在梦中都有一个大头鬼抓他。后来遇到一个先知,告诉他,梦是另一个现实,只要他在最紧要的关头大喊一声:“我在做梦!”噩梦就会结束。年轻人回到家里,睡着了,大头鬼又手执大刀向他冲来,年轻人大喊,“我在做梦!”便从梦中惊醒。他身边放着一把镶满宝石的大刀,就是梦中那把。以后年轻人开始喜欢做噩梦,他常常大喊咒语,手抓住宝物醒来。他卖掉宝物,生活变得好起来。一天夜里,他梦见大头鬼又来找他,求他不要再拿梦里的东西了,梦宫的东西都快让他拿光了。大头鬼保证如果他愿意,以后让他尽享美梦。年轻人答应了。从此以后,年轻人夜夜美梦,不愿醒来,而他每天所干的,就是想方设法睡觉做美梦。有一天,在梦中的花园里,他见到了一个绝色美女,心生爱慕,他又想起先知的咒语,一把抓住美女大叫一声:“我是在做梦。”等他醒来——美女就坐在他身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从此,年轻人再也不做梦了,既不做噩梦,也不做美梦,梦的王国把他开除了。
唐幂正儿八经地读完这个故事。迟早早迷茫地问宋北,你知道什么意思么?宋北说,我当然不知道,我还没有被开除,我现在正在想尽办法做美梦。唐幂特鄙夷看了他俩一眼,跳到宋北身上,我和你一块做。
6
唐幂是与迟早早截然不同的女生。瘦高得像只妖。拎最好的皮包,从来不知道东西的精贵,去排档吃饭也是随手甩在桌上,和对待那些装过鱼的湿漉漉的网兜毫无区别。但她懂得菜单上哪道菜最好吃,却不苛求一定吃到。她只是不痛不痒地消受生活。就算迟早早在成都第一次看见她,穿着随意,整个身体好像被套在一只灰色麻袋里,也并不会被成都这座色调黯淡的城市淹没。她的红色指甲夹着香烟,一丝一缕飞到天花板上。
那天迟早早的演出刚结束,从台上抱着琴谱走下来。唐幂跑进来,头发贴着脸,像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小野兽。要杯酒,看到旁边的迟早早,把手伸过去,就像面对一个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有烟么?早早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从包里翻了半天。唐幂坐在旁边看着,耐心地等,没有就算了。
认识久了之后,发现唐幂很少买烟,喜欢向别人讨。往往是出其不意的人。早早问她这是为何,唐幂说,就像每次吃饭,我从来不会是第一个把筷子伸出去夹菜的人,别人吃过,我才觉得安全可靠。奇怪么?迟早早说,有点,不过也没什么,世界上怪人多了。
对啊,太正常的人不酷。
两个人脑袋凑在一起抽烟,桌布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烟灰,服务生有些不悦,皱着眉头看,揶揄了半天,看着她们喝了些酒聊得起劲,走过来说了句,女孩子少抽点烟,抽烟不好。迟早早赶快把烟掐掉,唐幂慢慢抬头,手托着下巴,为什么?唐幂直勾勾地盯着他等待回答。男孩憋了半天,用四川话说,寂寞的女孩才抽烟呢。唐幂噗嗤笑了出来,那你都知道了,还不让抽?服务生尴尬地离开了。唐幂突然转向迟早早,你有没有男朋友?顺其自然地提到Joe,迟早早轻描淡写,确实是有一个深爱的男友。
当时她来成都念大学,打了几只包,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正好Joe的机车停在早早面前。
走不走?山城的天气闷得很,他穿着短裤,露出稀疏的腿毛。
早早扫了他的机车一眼,哈,这么多行李你这辆车搞得定。
搞得定。他象征性拎了拎迟早早的包,没多少嘛,当然搞得定。
早早倒也不是贪图几块钱的便宜,只是出于好奇,他到底多大能耐,能把这么多大包连同她用一辆小机车送到学校。她眨巴眨巴眼睛,讨了个安全帽,看着Joe把她的行李绑在后面加出来的金属货架上。迟早早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Joe啊!他摸了把汗。
娇啊?!她心想,真娘。
J,O,E。Joe啊!
迟早早迟疑了一会儿,怎么一个骑机车的也会有英文名字。并没有瞧不起的意思,只是她觉得,只有那些沿海的城市,才喜欢人人都装洋气起个英文名字。像成都,被那么多山围成了一个小圈圈,也会有一个骑机车的少年,叫作Joe。
颠簸一路。她总是不安地抚摸背后的行李,高高隆起,便能安心。Joe在镜子里看到她,说行李肯定不会掉的,还是你抓我衣服紧些,人飞出去可麻烦了。
哦。迟早早抓得更紧一些。
总算是平安送到。后来Joe没有收早早钱。早早执意要给,Joe还是趁她拎起行李的时候塞到她口袋里。
你看你还是一个小女孩,一个人拿那么多东西来读书也不容易咯,人生地不熟。他抓起迟早早的手,把电话号码写在她手心就再把她的手扔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忙就打给我。”踩了油门,绝尘而去。
迟早早从身后喊他名字,阿娇啊娇!!我不是小女孩!我才不需要那些十八里相送——阿娇啊,一起吃个饭呗。她眼睁睁看着Joe由于频频回头,翻了车,摔在地上傻笑,再落荒而逃。迟早早看着他笑,直到再也看不到,还是仿佛他就在面前。
迟早早把烂醉的唐幂拖回家。后来想想那天她大概是装的,她只是想被迟早早带回家,并在她家赖下来。第二天早上Joe爬起来刷牙的时候看见蹲在马桶上看报纸的唐幂,满嘴泡沫转过头惊讶地瞪着唐幂。她伸手出去,你就是阿娇?我叫唐幂,来成都玩,不会赖着太久,容我住个几天。Joe哑口无言,裹着浴巾跑出去大叫迟早早的名字。
唐幂来了之后生活基本变成这样:起床,去青石桥吃碗肥肠粉,然后去玉林彩虹街喝茶,天黑之后去迟早早供职的爵士酒馆扯淡喝酒,接了早早下班再约Joe一起去吃棒棒鸡。唐幂辣得喊爽,咬到舌头。三个人再一起回家,三明治似的坐在机车上,迟早早就是中间那块肉。
一次Joe讲起读书的时候如何打架,两个学校打群架。老师带领男生围在门口,让每个姑娘手里拿块砖头自卫用。唐幂摆摆手,这算什么,初中的时候我被学校大姐头拦在校门口要钱,跟我要两百,如果不给马上找人来砍死我。迟早早像是那个握着笔的希望小学学生,眨巴着那双求知的大眼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我沉着冷静地对她说,我已经给《少年文艺》投稿了,她们今天就会收到我的稿件,稿费肯定不低于两百!”
Joe笑起来,迟早早继续一脸虔诚地问,“然后呢然后呢?”
唐幂咬牙切齿地出了口气,“然后你个头,故事都不会听。”
迟早早失望地低下头。唐幂伸个懒腰切西瓜去了。
到了晚上,唐幂站在窗口抽烟,迟早早躺在床上看琴谱。唐幂突然开口,“大姐头去了深圳做小姐。”她放下琴谱,竖起耳朵,“再然后呢?”
“再然后可牛叉叻,成为我们初中同学当时赚得最多的,据说在深圳那边算个名人。”
“再再然后呢?”
“在监狱里自杀了。”唐幂把烟头弹出去,“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很多同学从她身上找到一条生财之路。”
迟早早看着唐幂晃晃悠悠走出去刷牙洗脸,感觉非常恐怖。据她判断这是一个悲剧结局的严肃故事,怎么被她说得那么事不关己。那天到很晚她都睡不着,好像总能看见大姐头的脸,狰狞地对她吼,你不给我钱,我就砍你!
第二天她还是忍不住问唐幂,那件事对你没有影响么?唐幂一头雾水,哪件事?迟早早犹豫了半天,好不容易说出,大姐头那件事。唐幂愣了一下,啊?你还记得啊,我随口编的,而后她和Joe笑得前仰后合。唐幂对迟早早说,我是三流酒徒,二流女人,一流神经病,顶级骗子,不要轻易相信我。
迟早早从那时候就很崇拜唐幂,她像是一个被涤了多次的人,身上轻盈得不剩一物。爱呀恨呀嫉妒呀,都没了,自然不会失望。唐幂每天睁开眼,双手合十,对上天乞求,活得尽兴,如此而已。迟早早问她为什么,不为米饭发愁么?唐幂摇摇头,当然不,我又不吃米饭。像别人戒烟一样,她戒了米。只有那种丝毫不平凡的奇怪食物才能引起她的好奇。早上起来Joe流了鼻血,一洗手池都是,被水冲成喷射状。迟早早忙着找冰块和毛巾,递了一把餐巾纸。唐幂倚在门边看,早早着急了,喊她帮忙。唐幂振振有词地说,我要仔细看把整个流程学会,以后我们单独在家的时候他才不至于惨死。看了一会儿跑去把桌上剩的半瓶联邦止咳露拿来喝,吞下两大口,皱起眉头盯着他看,这也能上瘾?你受虐狂么?
迟早早带着些许难过,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