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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秋柳(4)

妓家的冬夜渐渐地深起来了。质夫吃了面,讲了几句闲话,与海棠对坐在那里玩骨牌,忽听见后头房里一阵哄笑声和爆竹声传了过来。质夫吃了一惊,问是什么。

海棠幽幽的说:

“今天是菊花的生日,她老爷替她放爆竹。”

质夫听了这话,看看海棠的悲寂的面色,倒替海棠伤心起来。

因为这班子里客最少的是海棠,现在只有一个质夫和另外一个年老的候差的人。

那候差的人现在钱也用完了,听说不常上海棠这里来。质夫也是于年底下要走的。

一年中间最要用钱的年终,海棠怕要一个客也没有。质夫想到这里,就不得不为海棠担起忧来。将近二点的时候,假母把门带上了出去,海棠质夫脱衣睡了。

正在现实与梦寐的境界上浮游的时候,质夫忽听见床背后有霍霍的响声,和竹木的爆裂声音传过来。他一开眼睛,觉得房内帐内都充满了烟雾,塞得吐气不出,他知道不好了,用力把海棠一把抱起,将她衣裤拿好,质夫就以命令似的声音对她说:

“不要着忙,先把裤子衣服穿好来,另外的一切事情,有我在这里,不要紧,不要着忙!”

他话没有讲完,海棠的假母也从门里跌了进来,带了哭声叫着说:

“海棠,不好了,快起来,快起来!”

质夫把衣服穿好之后,问海棠说:

“你的值钱的物事摆在什么地方的?”

海棠一边指着那床前的两只箱子,一边发抖哭着说:

“我的小宝宝,我的小宝宝,小宝宝呢?”

质夫一看海棠的样子,就跳到里间房里去,把那乳母的小室宝拉了出来,那时的火焰已经烧到了里间屋里了,质夫吩咐乳母把小孩抱出外面去。他就马上到床上把一条被拿了下来摊在地板上,把海棠的几件挂在那里的皮袄和枕头边上的一个首饰丢在被里,包作了一包,与一只红漆的皮箱一并拖了出去。外边已经有许多杂乱的人冲来冲去的搬箱子包袱,质夫出了死力的奔跑,才把一只箱子和一个被包搬到外面。他回转头来一看,看见海棠和她的假母一边哭着,一边抬了一床帐子跟在后面。质夫把两件物事摆下,吐了一口气,忽见边上有一乘人力车走过,他就拉住了人力车,把箱子摆了上去,叫海棠和一个海棠房外使用的男人跟了车子向空地里看着。

质夫又同假母回进房来,搬第二次的东西,那时候黑烟已经把房内包紧了。质夫和假母抬了第二次东西出来的时候,门外忽遇着了翠云。她披散了头发在那哭喊。

质夫问她,怎么样?她哭着说:

“菊花的房同我的连着,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拿出来,烧得干干净净了。”

质夫就把假母和东西丢下,再跑到翠云房里去一看,她房里的屋椽已经烧着坍了下来,箱子器具都炎炎的燃着了。质夫不得已就空手的跑了出来,再来寻翠云,又寻她不着,质夫跑到碧桃房里去一看,见她房里有四个男人坐着说:

“碧桃、荷珠已经往外边去了。她们的东西由我们在这里守着,万一烧过来的时候,我们会替她搬的,请于老爷放心。”

原来荷珠、碧桃的房在外边,与菊花、翠云的房隔两个天井,所以火势不大,可以不搬的,质夫听了便放了心,走出来上空地里去找海棠去。质夫到空地里的时候,就看见海棠尽呆呆的站在那里。

因为她太出神了,所以质夫走上她的背后,她也并不知道。质夫也不去惊动她,便默默的站在她的背后,过了三五分钟,一个四十五六,面貌瘦小,鼻头红红的男人走近了海棠的身边问她说:

“我们的小孩子呢?”,海棠被他一问,倒吃了一惊,一见是他,便含了笑容指着乳母说:

“你看!”

“你惊骇了么?”

“没有什么。”

质夫听了,才知道这便是那候差的人,那小娃娃就是他与海棠的种了,质夫看看那男人,觉得他的面貌,卑鄙得很,一联想到他与海棠结合的事情,竟不觉打起冷痉来。他摇了一摇头,对海棠的背后丢厂一眼轻笑的眼色,就默默的走了。

那一天因为没有风,并且因为救火人多,质夫出巷外的时候火已经灭了。东方已有一线微明,鸡叫的声音有几处听得出来。质夫一个人冒了清早的寒冷空气,从灰黑清冷的街上一步一步的走上北门城下去。他的头脑,为夜来的淫乐与搬火时候的杂闹搅乱了,觉得思想混杂得很,但是在这混杂的思想里,他只见一个红鼻头的四十余岁的男子的身体和海棠矮小灰白的肉体合在一处,浮在他的眼前。他在游艺场中感得的那一种孤独的悲哀,和一种后悔的心思混在一块,笼罩上他的全心。

第二天寒空里忽又萧萧的下起雨来,倪龙庵感冒了风寒,还睡在床上,质夫一早就跑上龙庵的房,将昨晚失火的事情讲给了他听,他也叹着说:

“翠云真是不幸呀!可惜我又病了,不能去看她,并且现在身边钱也没有。不能为她尽一点力。”

质夫接着说:

“我想要明先出五十元,你出五十元,我出五十元,送她。教她好做些更换的衣服。下半天课完之后,打算再进城去看她,海棠的东西我都为她搬出了,大约损失也是不多的。”

这一天下午,质夫冒雨进城去一看,鹿和班只烧去了菊花、翠云的两间房子和海棠的里半间小屋。海棠的房间,已经用了木板修盖好,海棠一家,早已搬进去住好了。质夫想问翠云的下落,海棠的假母只说不知道,不肯告诉质夫,质夫坐了一会出来的时候,却遇见了碧桃。碧桃红了一红脸,笑质夫说:

“你昨晚上没有惊出病来么?”

质夫跑上前去把她一把拖住说:

“你若再讲这样的话,我又要咬你的嘴了。”

她讨了饶,质夫才问她翠云住在什么地方。她领了质夫走上巷口的一间同猪圈似的屋里去。一间潮湿不亮的丈五尺长的小屋里坐满了些假母妓女在那里吊慰翠云。

翠云披散了头发,眼睛哭得红肿,坐在她们的中间。质夫进去叫了一声:

“翠云!”

觉得第二句话说不出来,鼻子里也有些酸起来了。翠云见了质夫,就又哭了起来。那些四周坐着的假母妓女走散之后,翠云才断断续续的哭着说:

“于老爷,我……我……我……怎么,……怎么好呢!现在连被褥都没有了。”

质夫默坐在了好久,才慢慢地安慰她说:

“偏是龙庵这几天病了,不能过来看你。但我已经同他商量过,大约他与许明先总能帮你的忙的。”

质夫看看她的周围,觉得连梳头的镜盒都没有,就问她说:

“你现在有零用钱没有?”

她又哭着摇头说:

“还……还有什么!我有八十几块的钞票全摆在箱子里烧失了。”

质夫开开皮包来一看里面还有七八张钞票存在,但拿给了她说:

“请你收着,暂且当作零用罢。你另外还有什么客人能帮你的忙?”

“另外还有一二个客人,都是穷得同我一样。”

质夫安慰了她一番,约定于明天送五十块钱过来,便走回学校内去。

耶稣的圣诞节近了。一九二一年所余也无几了。晴不晴,雨不雨的阴天连续了几天,寒空里堆满了灰黑的层云。今年气候说比往年暖些,但是A城外法政专门学校附近的枯树电杆,已在寒风里发起颤来了。

质夫的学校里,为考试问题与教职员的去留问题,空气紧张起来。学生向校长许明先提出了一种要求,把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去,某某某某的几个教员要留的事情,非常强硬的说了,质夫因为是陆校长聘来的教员,并且明年还不得不上日本去将卒业论文提出,所以学生来留的时候,确实的覆绝了。

其中有一个学生,特别与质夫要好,大家推他来留了几次,质夫只讲了些伤心的话,与他约了后会,宛转的将不能再留的话说给他听。

那纯洁的学生听了质夫的殷殷的别话,就在质夫面前哭了起来,质夫的灰颓的心,也被他打动了。但是最后质夫终究对他说:

“要答应你再来也是不难,但现在虽答应了你,明年若不能来,也是无益的。

这去留的问题,我们暂且不讲罢。”

同事中间,因为明年或者不能再会的缘故,大家轮流请起酒来,这几日质夫的心里,被淡淡的离情充满了。

有一个星期六晚上,质夫喝醉了酒,又与龙庵、风世上鹿和班去,那时候翠云的房间也修益好了。烧烧鸦片烟,讲讲闲话,已经到了十二点钟,质夫想同海棠再睡一夜,就把他今晚不回去的话说了。龙庵、风世走后,海棠的假母匆匆促促地对质夫说:

“今晚对不起得很,海棠要上别处去。”

质夫一时涨红了脸,心里气愤得不堪,但是胆量很小虚荣心很大的质夫,也只勉强的笑了一脸,独自一个人从班子里出来,上寒风很紧的长街上走回学校里去。

本来是生的闷气儿的他,因想尝尝那失恋的滋味,故意车也不坐,在冷清的街上走向北门城下去。他一路走一路想……

“连海棠这样丑的人都不要我了。啊啊,我真是世上最孤独的人了,真成了世上最孤独的人了啊!”

这些自伤自悼的思想,他为想满足自家的感伤的怀抱,当然是比事实还更夸大的。

学校内考试也完了。学生都已回家去了,质夫因为试卷没有看完,所以不得不迟走几天,约定龙庵于三日后乘船到上海去。

到了要走的前晚,他总觉得海棠人还忠厚,那一晚的事情,全是那假母弄的鬼。

虽然知道天下最无情的便是妓女,虽然知道海棠还有一个同她生小孩的客在,但是生性柔弱的质夫,觉得这样的别去,太是无情。况且同吴迟生一样的那纯洁的碧桃,无论如何,总要同她话一话别。况这一回别后,此生能否再见,事很渺茫,即便能够再见,也不知更在何日。所以那一晚质夫就作了东,邀龙庵、风世、碧桃、荷珠、翠云、海棠在小蓬莱菜馆里吃饭。

质夫看看海棠那愚笨的样子,与碧桃的活泼,荷珠的娇娆,翠云的老练一比,更加觉得她可怜。喝了几杯无聊的酒,质夫就招海棠出席来,同她讲话。他自家坐在一张藤榻上,教海棠坐在他怀里。他拿了三张十元的钞票,轻轻的塞在她的袋里。

把她那只小的乳头捏弄了一回,正想同她亲一亲嘴走开的时候,那红鼻子的卑鄙的面貌,又忽然浮在他的眼前。

质夫幽幽的向她耳跟前说了一句“你先回去罢,”就站了起来,走回到席上来了。海棠坐了一忽,就告辞了,质夫送了她到了房门口,想她再回转头来看一眼的,但是愚笨的海棠,竟一直的出去了。

海棠走后,质夫忽觉兴致淋漓起来,接连喝了二三杯酒,他就红了眼睛对碧桃说:

“碧桃,我真爱你,我真爱你那小孩似的样子。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家太看轻了。

办得到请你把你的天真保持到老,我因为海棠的缘故,不能和你多见几面,是我心里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可是你给我的印像,比什么更深,我若要记起忘不了的人来,那么你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这一次回上海后,不知道能不能和我的姓吴的好朋友相见,我若见了他,定要把你的事情讲给他听。我那一天晚上对你讲的那个朋友,你还想得起来么?”

质扶又举起杯干了一满杯,这一次却对翠云说:

“翠云,你真是糟糕。嫁了人,男人偏会早死,这一次火灾,你又烧在里头,但是……翠云……我们人是很容易老的,我说,翠云,你别怪我,还是早一点跟人吧!”

几句话说得翠云掉下眼泪来,一座的人都沉默了,吴风世觉得这沉默的空气压迫不过,就对质夫说:

“我们会少离多,今晚上应该快乐一点,我们请碧桃唱几出戏罢!”

大家都赞成了,碧桃还是呆呆的在那里注视质夫,质夫忽对碧桃说:

“碧桃,你看痴了么?唱戏呀!”

碧桃马上从她的小孩似的悲哀状态回复了转来,琴师进来之后,碧桃问唱什么戏,质夫摇头说:

“我不知道,由你自家唱罢!”

碧桃想了一想,就唱了一段打棍出箱,正是质夫在游艺会里听过的那一段。质夫听她唱了一句,就走上窗边坐下。他听听她的悲哀的清唱,看看窗外沉沉的暗夜,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思忽而涌上心来。不晓是什么缘因,他今晚上觉得心里难过得很,听碧桃唱完了戏,胡乱的喝了几杯酒,也就别了碧桃、荷珠、翠云,跑回家来,龙庵、风世定要他上鹿和班去,他怎么也不肯,竟一个人走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A城中的招商码头上到了一只最新的轮船,一点钟后,要开往上海去的。在上船下船的杂闹的人丛中,在黄灰灰的灯影里,质夫和龙庵立在码头船上和几个来送的人在那里讲闲话。围着龙庵的是一群学校里的同事和许明先,围着质夫的是一群青年,其中也有他的学生,也有A 地的两个青年团体中的人。质夫一一与他们话别之后,就上舱里去坐了。不多一忽船开了,码头上的杂乱的叫唤声,也渐渐的听不见了。质夫跑上船舷上去一看,在黑暗的夜色里,只见A地的一排灯火,和许多人家的黑影,在一步一步的退向后边去,他呆呆的立了一会,见A省城只剩了几点灯影了。又看了一忽,那几点灯影也看不出来了。质夫便轻轻的说:“人生也是这样的吧!吴迟生不知道在不在上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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