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还活着（1）

“我们已经认识几年了？”

“八年，不，九年了。”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吗？”

“哪句话？”

“我认识我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认识你的时间长。”

他呵呵笑了起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了一声‘回头聊’便去忙了，今天是他结婚的日子，他的家里来了很多人，我站在密密的人群里，看着忙个不停的他，像是在看着舞台上的一个小丑，正在对着台下的观众又是唱，又是跳，观众笑，他就要跟着笑，观众哭，他就要跟着哭。

他叫雷世张，比我大一岁，但是那张脸却比他先来到这个世上，五官端正身材健硕，算不上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至少也算多半个帅哥，特别是他那身皮肤，谁见了谁都会第一时间想起古天乐。

我和他第一次认识是在高一那年，开学的第一天我刚找了张位置坐下，就有一只大手轻轻拍在了我身上“同学，我的橡皮掉在你桌子下面了，我够不着，你可以帮我捡一下吗？”

我回过头，便看到了这张脸，这是一张黑里透红的脸，脸上挂满了腼腆，我看到的这一切给我增添了无限的胆量，瞬间让我涌起了一种想要种族歧视的念头，就在我欲把想法付诸行动的那一刻，我又想起了曼德拉，想起了无论黑人，黄人，都是一家人，都要一家亲，于是我弯下腰，捡起了那块橡皮。

“谢谢。”

“不客气。”

“还有，还有一只铅笔。”

我捡起了那只铅笔。

“还有，，，”

“还有？”

“还有，你叫什么名字？”

从那一天起，这张脸每天都要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以至于我每次见到这张脸每次都像是在看着一场七八十年代的电影，电影换了一场又一场，电影里的主人公却仍旧一个样，穿着黑布鞋，留着小平头，一笑起来腼腆的像朵开在田野里的花，闪着迷离的光芒。

我坐在第一排，他坐在倒数第一排，不是我的学习成绩比他好很多，是我的个头比他矮很多，就因为这一点，每天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我都能听到从对面床铺上传来的不是很响亮，但却很容易让我激起种族歧视的喃喃自语声“哎，床怎么这么短啊？腿要是再短点就好了。”

每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会情不自禁想起我们的语文老师来，想起语文老师交给我们的短语词句来，我就会快速的把这些字词重新组合排列一番，反复斟酌几次后，便朗声读出“黑天鹅圆舞曲，黑金刚大狒狒，黑蝙蝠中队，，，”整个宿舍在我一声接一声的铿锵之音中骚动起来，骚动声中全是快乐的欢呼。

晚自习后，我和他坐在校园广场上的旗杆下，望着刚刚落成的图书馆，可望而不可即的表情同时出现在我和他脸上，我们就像两个嗷嗷待哺的小羊羔，正在望着近在咫尺却只顾和羊叔叔谈情说爱不管小羊死活的羊妈妈，我们饿的四肢无力，头脑发慌，想要用我们声嘶力竭的哭喊换取几滴甘甜的乳汁，可任我们把泪水喊断，羊妈妈仍不会让我们过去，更不会朝我们过来，她怕我们这两个如饥似渴的孩子会把她一身洁白的羊毛弄脏，那样她就不能继续和羊叔叔谈情说爱，就不能继续装模作样，她从来不会担心我们会不会饿死，因为她坚信，只要羊圈的大门是敞开的，就不怕没有羊进来。

我骑在国旗台的护栏上，仰视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喝着五角钱一瓶的汽水，那是一种神仙极乐似的感觉，对于那时的学生来说，喝一瓶五角钱的汽水相当奢侈，奢侈到甚至糜烂的地步，我每个礼拜的生活费一共才二十块，一天三顿喝汽水都不够，但我从来没有在是吃饭还是喝汽水的选择上犹豫过，饭要吃，汽水也要喝，因为汽水有人给我买，这个比我还奢侈，还糜烂的人就是雷世张。

用雷世张的话来说，这瓶汽水是我辛勤劳动换来的，因为在好几门课程中的好几道题目里，他刚好都不会，我刚好又都会，他又刚好拿着题目来找我，我又刚好有时间，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第一瓶汽水我喝的心安理得，可是当我知道他每个礼拜的生活费还不足二十块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瓶子里的水比马桶里的尿还难喝，我在晃动着褐色泡沫的汽水瓶里看到了一个憨厚老实的人，正在用他那双力所能及的手，回馈着感恩。

从夜空中吹来的风晃动了我和他在旗杆下的身影，像两朵漂浮在地上的幽灵，正在找寻着地狱的入口，他会站起来，举起手中的汽水，冲着迎面的风大声喊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他在那一刻，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他的声音也在那一刻，变的慷慨悲壮起来，我看着他，像是在看着一位即将英勇赴义的侠士，正在用他最后仅存的一丝气息诠释着他内心深处全部的感情。

突然有一天，这位侠士找到我，神秘兮兮对我说“想不想喝汽水？”

我摇摇头。

“我请你。”

“为什么要请我？”

“我有件开心的事要跟你说，想让你跟我一起分享。”

我骑在国旗台的护栏上，有些激动的拿着那瓶汽水，望着比我还要激动的他，使劲咽了口唾沫“什么开心的事？赶紧说出来，汽水过会就凉了。”

他黑里透红的脸此刻更红了，羞答答的对我说“就在今天中午的时候，我抓了一下她的手。”

他说的那个她我知道，就是他的同桌，我还知道，他喜欢她。

我顿时来了兴趣“她让你抓的？”

“我自己抓的。”

“你都敢自己抓了？”

“我是无意间抓到的。”

“无意间只能碰到，怎么可能会抓到？”

被我这么一问，他黑里透红的脸上泛出一丝甜蜜的笑意“我和她之间放了一只水瓶，她正要拿掉瓶盖倒水喝，我正好也要倒水喝，，，”

“你的意思是你和她同时把手伸向了那只瓶盖，她的手抓住了瓶盖，你的手抓住了她的手？”

他害羞的点了点头。

“然后呢？”

“没了。”

“没了？她就没有什么反应？”

“有。”

“什么反应？”

“她把水瓶拎到了她那边。”

我看了一眼还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不能自拔的他，举起手中的那瓶汽水，一饮而尽。

这是他请我喝的最后一瓶汽水，后来高二分了班，我和他分在了两个不同的班里，见面的次数明显减少，高三又整天忙着学习，忙着备考，见面的次数还不如高二时候的多，倒是那最后一瓶汽水和他当时幸福洋溢的表情时时在我的脑海里不断重播着，让我感到他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高三毕业那一天，他没有去学校，我坐在旗杆下面的台阶上，把两箱汽水都打开，一瓶接一瓶的喝着，一直喝到太阳下山他都没有来，他曾经和我说过，他的朋友不多，我算是其中的一个，既然是朋友，那就要以朋友的方式做一次告别吧？

殊不知自此一别，音讯全无，大学里我又认识了很多人，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也让我忘记了很多事，甚至曾一度忘记了还有他这么一个朋友，如若不是几年后的那条短信，我将会从脑海里抹去有关于他的所有记忆，我的脑袋就那么大，几个人挤进去，几个人就要从里面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