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刻,心灵的悸动,在遥想的远方或在眼前的某一景里,芦荻曳动,有鸽哨掠过天空。
回眸,风儿吹过原野……
流淌在心中的歌
苍茫原野浑蒙天宇下父亲那一声长长的咏叹,穿越岁月的年轮,时时萦绕于我的耳边,四十年了。我站在外婆屋后欣赏风中摇曳的菊枝,父亲的歌声传来,吸引了我的听觉与视线。芦花絮白,河对岸白墙灰瓦的民房在秋日原野枯秸昏黄的色调中凸显着它的亮色。
父亲门前一声长长的咏叹随他一个潇洒转身进门而去的背影,余音回荡在秋日空旷的原野。
父亲是位歌者,从戎多年,扛过枪打过仗,写过文字当过放映组长,部队文工团二胡拉得人人称道,抑或是因了年轻妻子的召唤,或许是故土难离,他舍弃转业南方优越的生活不远千里回归故乡。
那时的乡村贫瘠而又寂静,方圆几里也只有稀稀落落几户人家。门前一条小河,对岸是外婆的老宅,两个姨家旁居左右,儿时除被温暖亲情包裹外,陪伴我们的还有留声机咿咿呀呀以及乡村鸟语虫啾风雨阳光的声音。
童年的记忆犹新。我们在雨后无边的草地里捡采鲜嫩的蘑菇,油光滑亮形似木耳的申菜簇簇朵朵迷藏般隐居丛中。露珠滴落的草叶轻抚我们稚嫩的脚踝,在草地上行走,有牙獐窜腾野兔儿欢跳。
乡村的绿色是一点点生长出来的,门前的苦楝是盐碱地上的先行军,耐盐抗碱的特性丝毫不影响它的生长与蓬勃。夏日正午躺在密匝的枝叶下啃鲜嫩的瓜果听知了的歌唱,享受着乡村孩童特有的快乐也承受着城里孩子未见着的苦。围栏里猪羊牲畜一日三餐是指望我们这些孩子供给的,不管多热的天,总得去地里割上几篮菜叶,汗珠与泥水一起滚落。没有怨言,我们生就在这个村庄,饮这儿的水,闻这儿的土香,看旷茫原野草生草长风雨夕照芦絮飞扬。逝者如斯夫!小小年纪我就想到一个现实而又沉重的话题:草有枯荣人有生死!外婆说,你籽花还未开呢,怎考虑这个?
生产队队部的场上总是人山人海,批斗会后便是背语录跳忠字舞。我可怜那个人们坐着他总是站着的老头,每天都像活靶子一样被人们揪来斗去。那日我们娃娃组生产队大田捡豆,竟与他独自在茂盛的玉米地里相遇,他幽灵般影子在我瘦小姐姐的眼前一闪,随即从大田豆堆上拉下一把豆秸塞给她,姐姐犹豫了一下,随即将豆秸放回原处。事隔多年姐姐才将此情披露,我赞赏她的理性,她既没有被“阶级敌人腐蚀”,也未因此去出个“阶级立场坚定”红色典型风头而伤及别人,否则,那个老头后果将是怎样,可想而知。
留声机尘封已久,这是父亲从部队带回的唯一家什,破四旧时,父亲带头摔碎了“毒草”唱片,有的干脆挂在屋顶的吊篮钩上挡灰防尘御鼠袭,这样倒让这些唱片免遭一劫,这可是一些上好的唱片哦,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锡剧《双推磨》,歌剧《小二黑结婚》。
“清潋潋的水来蓝滢滢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夏天夜晚纳凉时母亲最喜欢唱这首歌,优美抒情。一个雨天闲暇的日子,父亲打开留声机,搁上唱片,放下唱针,美妙的乐音便在这清静小屋内弥漫流淌,我们沉浮其中,身心情感随乐音一起漂流。
喜欢在校的感觉,被同学捧着,有老师宠着,没有了家中丑小鸭的自卑。好几十号人的班级,老师不在,我也能代管得井井有条。有人戏言:难怪你日后做事总能得心应手,原来得益于校园班干岗位的锻炼。那有啥。自言虽没多大本领,做一点小型管理工作可能不成问题。母亲告诫:红花虽好还得绿叶扶持,谦虚点。
喜欢作文。印象中有一篇《我的家乡》这样的开头:“我的家乡住在美丽的黄海之滨,那儿有澎湃的大海,一望无际的滩涂草地和绿色的森林……”
贫乏的情感世界被美丽的文字撩拨得五彩缤纷,向往里便有大海。终于有一天老师说我们看海去,兴奋地在农用车上颠簸好几个时辰才在一个绿色的圩堤上驻足,老师说到了。苍苍茫茫,满目沼泽泥潭荆棘丛生的地方,哪有海的影子?我们不无遗憾遥望远方白色的雾幔而怅然若失,我们是大海的儿女,却亲近不了大海,也走不进大海的怀抱。
时间给我们弥补了缺憾,多少年后我们不仅走近了大海,而且还在大海上舞步。长而壮观的栈桥是我们走台的支撑,广袤的滩涂是我们尽情旋转的舞台。海上帆影点点,巨轮穿行,笛声是我们放歌时的激昂前奏。原来的滩涂荒地日渐见少,取而代之的是道路桥梁园区工厂高楼别墅还有供于人们观赏栖息的湖泊绿地。风,轻拂。
天,蔚蓝。时光交错的影像,让记忆重回父亲一声咏叹惊醒我童年沉醉于菊香的那个下午,那天那地那景象,仿佛穿越世纪的隧道,漫长悠远荒芜艰辛而又恍惚。
父亲含蓄内敛,歌是流淌于心的,而那日的咏叹却是那么忧郁委婉热烈与奔放,幼年现实栖居的丁头茅屋竟成记忆中灰瓦白墙。
是幻觉,还是梦境?我无法确定,也无需求证。亲身经历了那个贫穷荒芜的时代,今非昔比,或许那萦绕于心的咏叹便是那奋争不息流淌不尽的岁月。
永远的斜阳
她走的时候,正是秋阳西斜时,她走得很超然,很宁静。
多少年后,我去墓地看她,踏着一路黄花而去,她是我的祖母,一个将美丽故事留传给我的那位女性。
一切均在记忆的苍穹下永恒。祖母坐在灶后一边往炉膛添加柴火一边拉响灶边如歌的风箱。每当这时,我总是托腮静坐在她的身旁,听她讲无尽的凄美故事,沉浸在情缘、爱恨交织的氛围中。
祖母不识字,地道的农家妇女,可她的记性特好,能把每一个故事叙述得完完整整有声有色。《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聊斋志异》……那时我还小,简单的思维怎么也不能理解故事中那对相爱已久的恋人怎会被逼成了蝴蝶,总也弄不明白凶猛吓人的白蛇怎就变成了温顺貌美的娘子,怎么也不能想象令人毛骨悚然的鬼狐竟是如此娇美可人?我在她美好虚幻的传说中度过了充满幻想的童年。
真的,那时挺喜欢听祖母讲故事,也喜欢祖母这个人。
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是稀疏发髻贴在脑后,深蓝罩衫,青布围裙,尖尖小脚蹬一双黑色圆口布鞋,内衬一双雪白的棉袜。永远的干净利索、爽爽朗朗。祖母喜欢讲故事,可从不说自己的经历。我天真地以为祖母生来就无青春年少时,后来听大人们说,祖母年轻时很漂亮,十里八乡有名。红颜薄命,嫁我祖父没几年就守了寡,但她一生坚强,丧夫时抹一把伤心泪毅然承担起养老扶幼的重担。文革中我父亲受冲击,母亲伤心落泪,祖母却劝慰说:“人生有劫多磨难,多磨难当自强,方显英雄本色。”只会听书说故事而大字不识一个的祖母竟说出这样有气度的话,可见她的胸怀与见识。
我是祖母最宠爱的孙女,也是让她大伤脑筋的淘气包。那个夏日的中午,骄日似火,人们都午睡了,勤劳的祖母仍蹒跚着小脚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打猪草,我蹑手蹑脚走到她的身边,冷不防“哇”的一声揪住她的围裙,这一恶作剧可不要紧,将没设防的祖母吓昏,我自知不好,禁不住“哇哇”大哭起来,缓过神来的祖母非但未怪我,还将我一把揽在怀中……我在祖母的宽容庇护下一天天长大。工作了,祖母来看我,见我手执教鞭站在讲台前,她笑了,一脸的幸福与自豪。
就这样一个仁慈宽厚的祖母在我十九岁花季时离我而去,送她入土时我正在省城进修,未能最后送她,留下我永久的遗憾!
四季轮回,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又到了秋的季节,总以为悲哀终会麻木,可是不。我放下手头永远无尽的事务,一路风尘而来。
立在祖母的墓前,默默与她诉说着别后的话语:祖母,我怀念您,永远怀念与您共处的那段清纯似水的日子!
泪眼矇眬,抬头看天,秋阳西斜。
我想为你唱首歌
有一首歌的旋律已在心中萦绕许久,想为它填词并将它传唱,为你,为天下所有平凡而伟大的女性。
这个愿望始于十年前那个早晨,一缕阳光柔柔地洒向院落。我在缠绵着的藤蔓下欣赏那满池盛开的秋菊,电话铃声响了,是你打来的,我的小姨。
你告诉我,你从现有的岗位上退下来了,我的心为之一震。你的语气很平和,有一种故意的亢奋与淡然。其实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知道你对为之奋斗几十年的事业是何等的不舍与留恋。
你回家了,家对于你来说是多么的模糊与陌生,多年来,你的意识中只有“大家”的概念,你是小村的头,你很努力。
记得很小的时候,母亲将我托付于你,牵着你的手,蹚过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沿着那飘着花香的乡间小道,我去了那个所谓的学校,仓库的一间房子,木板架成的课桌,我们那些不知所云的孩子成了你的学生,你教我们数数认字,我太小了,每天总是愣愣的,你握着我的手在洁白如雪的纸上用铅笔自上而下画了一竖,你说这就是阿拉伯数“1”,我欣喜若狂,我会写字了,我将这个收获告诉那个蹒跚着尖尖小脚的祖母,她的脸笑得似一朵盛开的秋菊。
后来你走了,去村里工作,从此你的心你的情归属于那方天地。
我们埋怨你的疏忽。那年涝灾瘟疫盛行,八月的天你穿着棉袄,发高烧至40℃,仍在堤坝上奔走,你每天想到的是张家的房子,李家的田,唯独忘了自己和家人,大表弟和你一样发着高烧,口吐白沫,浑身抽搐,送往医院后虽捡回了一条命,却落得脑炎后遗症的终身残疾。
面对这个严酷的现实,你沉默了许久许久。
二表弟至今仍耿耿于怀那个冬日,他说父亲去了外地,母亲忙她的事业,漫天大雪掩盖了整个村落,也封锁了弟兄三人去邻家求救的路,没有正屋的钥匙,只得躲进四面漏风的厨房内,风挟裹着雪破门而入,饥寒交迫中,六岁的他领着弱智的哥哥,拖着幼小的弟弟钻进灶口的柴垛中,将脚伸进灶膛的木灰里,就这样相依苦熬着等待风雪夜归的母亲。我不知道那日你是如何面对这一场景的,你的心中是否有过揪心的歉疚与震悸。
我开始怀疑你是否天生的一副铁石心肠,可那日我分明看到了你从心底里流出的泪。
小表弟去新疆当兵,送兵的鞭炮声响起时,不见了你的踪影,你独自呆在屋后的林子里泪流满面:“儿啊,是妈妈将你送走的,我的一根肠子啊扯到了遥远的冰天雪地……”
你很正直,敢爱敢恨,敢说敢为。动乱年代,面对被无辜揪斗的同事,你怒目圆瞪,高喊“不”。面对扰人的诱惑,你敢于拒绝,宁愿放弃一次次升迁的机会。你很善良,虽家徒四壁,却总是无私地帮助更需关怀的人。有人说你的个性成就了你的事业,也有人说你太亏太亏。
亏吗?我说不,等身的荣誉证与众口皆碑足以证明你所付出的一切。
以后的日子,常有意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调整得很快,无私忙碌着仍需你协助的社会事务,精心伺弄着几亩耕地,栽桑养蚕培植大棚养鸡养鸭,心情开朗愉快。
我的眼前时常出现那日早晨的一抹朝阳,你站在阳光下,身后是金色的麦田,鸡鸭成群缠绕在你的脚边,晨风吹拂起你丝丝银发,你微笑着向我走来,似一幅美丽温暖的米勒画……优美的旋律再度响起。
心中的红绸带
奶奶离我远去好多年了,可那与奶奶有关的红绸带却始终在我眼前飘动,怎么也挥之不去。
那年我十一岁,参加了学校少年文艺宣传队,见别的女孩头上用牙边红绸扎成的蝴蝶结,心中煞是羡慕。我没好意思向父母开口,因那个年头,仅靠几个工分养活一家七口老小的父母,日子过得并不轻松,那与学习联系不大,只有登台时才需要的红绸带自然成了我心中渴望的奢侈品。
一日,去看望久病卧床的奶奶,我将女孩的心思袒露给她,奶奶答应等病好了挣些钱再给我买。奶奶的话是可信的,她患的是“伤力”,每年冬天发作,来年春天痊愈,从我记事起便是如此。我天天盼,日日等,终于盼来满田金黄的油菜花儿,仍不见奶奶的病情有所好转。渐渐地淡化了拥有一根红绸带的希望,也不再在意奶奶的承诺。
那个星期天照常去陪奶奶,她嚅动着干燥的双唇轻声告诉我说想吃点鲜带鱼。父亲临去大队部开会前递给我一元钱,要我按奶奶的意思办,切勿耽搁。那时的一元钱价值非凡,我感觉抓在手里沉甸甸的,生怕有什么闪失。一口气奔到镇菜场,刚想问价,一个扎着羊角辫系着红绸带的小女孩与我擦肩而过,那好看的蝴蝶结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鲜艳,我盯着那已被人群淹没仍闪烁跳跃着的火球,久久地不愿将目光移去……那一刻诱惑是强烈的。我情不自禁地挪动了脚步,向百货商店走去。我拥有了企盼已久的红绸带,可帮奶奶买鱼的钱却所剩无几,鲜带鱼买不成了,我只能买了点咸鱼,奶奶吃第一口时就皱着眉头问:“真咸,怎么没点鲜味?”我不回答,脸灼得难受。
在一群飞舞的红蝴蝶中,我始终光着辫梢,没有系那根红绸带。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宣传队正在彩排,姐姐来了。从她那红肿的眼睛和臂上系着的黑纱中我明白了一切,我疯了似的向家奔去。我希望这不是真的,希望这是姐姐杜撰的故事,希望奶奶还像往日一样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悠闲地晒着太阳。那时我想:只要奶奶还有一口气,我一定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可是太晚了,奶奶带着吃鲜带鱼都不能如愿的遗憾,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将藏在棉衣夹层的红绸带扯得粉碎,从此结束了一个女孩扎小辫系绸带的历史,心中却留下了一个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步行十里去照相
久远的故事,重又在记忆中显现。
自打从娘肚里生下来就未照过相,非常羨慕那些照过相的孩子,也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照上相。
终于有了机会,九岁那年春节,爸妈外出走亲戚去了,我便兜揣外婆给的九毛压岁钱,带上多日的梦想,匆匆一人踏上去相馆的路。
相馆设在十里路外的小镇,年幼的我不会骑车只得抄小路步行。记得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太阳金盘似的悬挂天空发出它柔柔的光,大地上冬雪已开始融化,麦苗露出嫩嫩的尖叶,荒僻的小路无人行走,惟有风与我结伴而行。我的心犹如那日的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并不感觉独行的寂寞,也不在意路边散落的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