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对夫产生了一丝儿的怜悯感。
但只几秒钟,她在心里突然萌发了一种执拗的人性回归感。而且,激烈地牵引着她,使平日里对夫松弛了的神经,立马隐隐作痛。同时,她奇怪地发现,她有生第一次,把夫放在自己的心里头,并与陈前不断地比较。
这种新的刺激,犹如一种药剂水,通过她的静脉血管,潺潺流到她身体的各个部位。
夫困惑地看着微子,像做梦似的,试着把手从微子的手里抽出来,壮着胆子又把微子的手,拉在自己的手里,害得他拿着大旅行包的那只手,险些脱了空。
因为他深怕勾起隐藏在微子深处那次不轨的行为,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几年来,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只要自己真诚地对待微子,哪怕有一丝的希望,他都要努力地开拓外部环境的旷野和家的和谐(在单位买集资房就是个例子)。
今天,他朦胧地感到,微子的心扉中,似乎开拓了一条小小的缝。这表明,他的真诚得到了效应。对于深深植根于微子心灵深处的那个逆反心理,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来抹平。他也知道,陈前利用他们之间的不协调,不时地引诱微子,为陈前署名写文章,但他能说什么呢?他只有把怨恨藏在心底,来等待微子的觉醒呀。
他觉得,周围的人中,只有一个人,在偷偷观察他与微子的动向,那就是微子的母亲。他从心灵深处感谢这位深明大义的母亲。这使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于是,夫不情愿地放开了微子的手,那手与手之间的温度,霎时被晨曦的风雪,消逝在冰冷的空气中。
十四
微子一迈进他们那个二十平方米的小家,就闻到一股扑鼻香的米汤味儿。夫深知微子出远门回来,最喜欢的就是先喝上一碗香喷喷的、用各种豆子加红枣煮成的小米米汤。如果在往常,微子会不经意地放下行李,走到灶台边,立马喝上一大碗。可现在,微子却感觉鼻孔间酸涩地难受起来。
她放下手中的小提包,轻轻地移到靠窗户左边的那张单人床跟前,强强像个小猫似的蜷曲着身子,甜甜地酣睡着。与强强睡着的床隔着不到六十厘米的地方,对着放了一张木制的双人床。床上放着两条套着浅绿色被罩的加厚棉被子,明显散发出刚刚清洗过的洗衣粉味儿。床与床之间,放着的那张写字台上,除了原来放书的地方,巧妙地在靠窗户的小空隙处,摆放了一个黑色彩釉瓶子,瓶子里面插了一束黄灿灿的醋柳花。微子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她在梦中,夫向她再次求婚的情形。
“难道人,真的会有心灵感应吗?为什么我回来看到的景况,会与我在飞机上做的梦相吻合呢?大概是蕴藏在我浅意识里的印象再现吧!”微子死死地挤了一下眼,无可名状地跌坐在那张双人床上。
夫在一旁默默地观察着微子的一举一动,生怕他的煞费苦心,又一次栽进无望的深渊里。许许多多的空隙时间,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追述过去那一次无法挽回的鲁莽举动。可蹊跷的是,在他的记忆库里,他却感到,那次是他最真诚的表现。这叫他猛然想起他们家的那头小牛犊子,带点可怜的酸涩。他记得有一次,他牵着它到山坡上去牧放,当它看到前面一头黄绒绒的小牛犊子时,竟然蹭地一下,挣开他的手,跑到那头黄绒绒的小牛犊子跟前。当时,他狠狠地抽了它一鞭子,现在想起来,却像是在抽自己。
“唉,人与动物之间最大的区别,不就是有理智吗?如果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大概表现的行为,就与动物差不多吧?”夫羞愧地在心里不无懊恼地小声嘀咕着。
由于心虚,夫的两条腿不听使唤地移到走廊里的小厨房,去给微子盛米汤,感觉比去局里加班核算成本的路途还要远。
有时,夫也想到过要放弃微子,可内心里那份儿真爱,又常常鼓舞着他尝试错误,而且,每尝试一次,他都会认真地总结经验与教训,以求经过时间的推移,慢慢得到微子的接受与谅解。这次,他从微子的一些细小的动作中,好像察觉出微子内心深处某种淡淡的炽热感。至少,夫感觉微子对他不那么厌烦了。这种微妙的变化,夫既惊喜又担忧。惊喜的是,微子的心似乎对他贴近了些。担忧的是,微子会不会因一时受了挫折,暂时对他……夫怀着满是问号的心理,端着那碗米汤,往微子坐的床边挪走。
谁知,未走到床边,夫的手一颤,“啪嚓”一声碗摔在地上,惊得强强一骨碌身坐了起来。见状,微子慌忙瞥了一眼夫,就去安慰她的宝贝强强。
“妈妈,你早就回来了吗?你坏,你坏,为什么不早叫醒我呀?你答应给我买的机器人,买到了吗?”
“买啦,买啦。”
“还有咖啡糖,还有……”强强早忘了刚才的摔打声,淘气地连衣服也没穿,搂着微子的脖颈要这要那。
夫困惑地看着微子与强强,然后,穿过两床之间用黄色花纹瓷砖砌的空隙地,走出门外,拿进用棕做的扫把与小簸箕,去清扫地面。像是在清洗自己心灵深处的污垢一样,用扫把扫完后,又去外面的冲洗池里拿拖布。
怕惊动隔壁邻居,把脚步放的很轻,很轻,可冲洗拖布的声音,还是惊得邻居拉亮了灯。
这栋家属住宅楼,连单身职工,一共住了九户。虽然住房间架不算大,但在当时住房紧张的小县城,除了他们商业局,没有几个单位,能与他们相比。
夫仰头望了望深邃灰白、晨曦微亮的冷彻苍穹,暗自思忖:
“唉,要不是我与微子的摩擦,小日子过得不一定比别人差吧?”夫不由得看了一下邻居家明亮的玻璃窗户,一阵儿恶劣的情绪袭击了他的全身。
“我真窝囊呀,一个堂堂的商业局财务会计竟然还不如邻居家的一个汽车司机那么自信!”夫看到了一个心力交瘁后,极需努力自主开发的一块儿心灵区域。犹如一个重病医治好的病人,极需很好的康复和调养。
“爸爸,快来啊,快来看看妈妈给我买的机器人,要在这儿走路哩……”
微子将睡衣裹在强强身上,强强下床后,把机器人放在地上,扭了一下开关,机器人很灵活地在地下迈着方步往前走。
微子一直注视着夫与强强的一些细小动作,与陈前在路上发生的不快,形成一股相反的流,这股流消融在一个奇妙的神志眩晕的感觉之中,不能自拔。但看见强强流着清水鼻涕,大概有点感冒,在地上玩耍的那个调皮劲儿,迷茫的波涛,在几秒钟内变为欢快,像似要遵从某个召唤,微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红黑格子手帕,弯下腰去给强强擦清水鼻涕。
猛然,透过二十瓦荧光节能电棍洒下的光,微子的惊讶地发现,强强的脸盘与夫长的是那么的相像。只是夫的头比强强稍圆了些。可是,在这以前,虽然她很爱她的强强,但那“也可”的意念,像吃进一根鱼刺似的,时时刺激着她的咽喉,流下难咽的泪水。使得模糊的瞳仁,犹如患眼,不能转动,出现一闪一闪的斜视。微子不由得揉了揉那双困乏的眼睛。眼通心灵,心灵里突然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蠕动:
“微微啊,妈妈对不住你,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现在,咱们家比以前好多了,你弟弟也在县医院里上班了,如果你觉得……”
微子极力地抵抗着那总是沉湎于往事的行为,晃了晃那颗昏胀胀的脑袋,想重新认识夫。这两天,她在与陈前的摩擦中,似乎悟出了,从生物的进化角度看,如果把夫那些粗鲁的行为,视为保留动物原始所需要的一霎那的碰撞,那么,从那以后,夫就是在逐渐超越动物,而向人的正常行为迈进吧。
“人的行为真是千变万化的呀。”微子自问自地在心内来回思考着。
然而,她又觉得,世界上没有一片相同的树叶。每一个人的心理就是一个构造独特的复杂世界。
微子为自己过去一味地怨恨夫那次……是自己对人的研究,只看到人的表面现象,还停留在一个自然人的范围内,而根本未深入到人的内心去遨游呀……
微子生锈的意识里,这时像调进什么化学剂似的,马上顺畅起来。
“爸爸,爸爸,不好了,我的机器人栽倒,不会走路了。”
微子从思考的意识里反应过来:看见夫神情脉脉地来回抚摸强强的头,然后,弯下腰又去修理机器人。
这种场面多么的诱惑?
于是,微子跳过夫与强强的身影,把视线落在装饰瓶子里插的那束黄灿灿的醋柳花上,她相信自己有点动心了,并听见自己的心脏加快的跳动声。
然而,为掩饰自己,以便今后进一步观察夫的举动,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同时在心里盘算着:
不能急,绝对不能急。如果夫真的爱我,就应该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只是陈前,他利用我的感情,而且,也怨我不把自己当成一个人,随便乱用感情,才造成今天……
微子面对这场粉碎一切的情感迸泻,再不像过去那样浑浑噩噩了。她猛然醒悟到:
人的外在环境条件愈艰苦,愈恶劣,愈危险,而人克服障碍的内心自由的力量,就愈表现出愈大的威力……
“妈妈,爸爸把机器人修好了。你看,你看,他又走起路来了。”
“妈妈看见了,强强乖,你自己玩,妈妈去喝碗米汤。”微子感到,自己就像这个机器人似的,内脏发生了毛病呀……
“不,不吗,我要妈妈陪我玩。”
“好了,好了,别淘气,让妈妈去喝米汤,爸爸陪你玩还不行吗?”
夫明显有点不耐烦。
“嗯。”强强不情愿地甩了一下小脑袋,不再调皮了。
微子的心像被强强的小手挠了一把,嘴唇稍微动了一动,离开了夫与强强。
十五
微子又睡了一个多小时起来后,夫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她不好意思地洗涮完毕,走到强强睡着的床前,正想去亲吻他。没想,挂在墙上的那个圆式挂钟,“铛、铛、铛……”响了七声,提醒微子:强强该起床上学校了。
强强今年七岁,是秋季才上小学一年级的。微子凝视着他那稚嫩的小脸儿,心情复杂地轻轻把他从床上抱起来:
“乖,醒醒,快醒醒啊,妈妈给我宝贝儿子穿衣服上学喽……”
“不嘛,再睡会儿……”说着,强强就往被窝里钻。
“不行,快起来,还有没有个规矩?”没等微子说什么,夫从小厨房里走出来,狠狠地吼了一声。
微子感觉,夫那声音,像是对强强,又像是对她一种不负责的责备。
这种责备,把微子一个小时前余留下的那点激情冷却了。她怀疑,是不是夫也像陈前那样在戏谑她呢?微子边想边给强强穿好了衣裤。
“妈妈,你别生气嘛,我以后会听话的……”强强像个小大人似的,摇着微子的肩膀小声说。
夫愣住了……
冥冥中他感觉,他曾费劲儿做过的一切,就这么一句话,可能要成为泡影了。他愤怒地望了一眼,那束黄灿灿的醋柳花,像被谁折断似的,不那么耀眼了。接着,他又怕又恼地摇晃了几下还未梳理过的乱蓬蓬的细毛发。摇晃中,他猛然抓了一下头发,神情稳了下来。
“我啊,还是太急躁。静胜躁。就像我这细头发,今天没静下来梳理,不就显得很乱嘛。”夫在心里埋怨自己,悔不该刚才说那句不该说的话。
“可是,我也有我的尊严啊,你微子把我当成你的丈夫了吗?没有,没有……”夫刚刚静下来的心,又波涛汹涌起来。一如在洞房里的那股蛮情,恨不得把微子拽过来,揍她一顿。
恰巧在此刻,强强柔软的小手,拉住了他的手:
“爸爸,妈妈给我穿好了,咱们吃饭吧。”
仿佛一股力,把夫推了一下,夫的身躯软绵绵地靠在了双人床前。
不知何时,微子已经把那张酱红颜色的小方桌,摆在了靠窗户跟前的空隙地,还摆放了三把木制的小靠椅。方桌上面用干净的花色塑料布覆盖着,上面放着三小碗稀饭,还有小菜及馒头。
看到这些,夫忽然产生了想跪下去的冲动:
“跪下去,求微子对我的宽恕吧。”
但未起身,却被那淡淡的哀愁攫住了。
微子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夫,她感觉夫慌恐地也看了一眼她,就像是在北岭山坡上,一股冷气袭了她的全身。微子一激灵,才慌忙把强强抱在怀里:
“强强,坐这儿,快吃饭吧,不然就要迟到了。”
“是的,强强,快吃,吃完,爸爸送你上学。”夫总算就住这个台阶,从床前移坐在小靠背椅子上。
屋子里空气混浊,窒息。
谁说强强不懂人事?小家伙几乎在同时,看了一眼夫,夫闷头闷脑地在那儿吃饭。又看了看微子,微子心灵感到悚然一惊,转过身去捏了一下酸涩的鼻孔。她不敢抬头去看强强那张扭曲的小脸,因为一阵酸楚透过她的全身,她几乎想大喊一句:
“天哪,我受不了啦……”
但只在心里顿了顿,飞快地通过细胞穿入她的中枢神经……
恍惚中,微子竟不知夫与强强何时走出去。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屋子里圆式挂钟那“嘀哒嘀哒”的音响和微子心脏低沉的搏动声。许是心力衰竭,微子忽然觉得胸闷起来。她想放点白糖喝点稀饭,稳稳情绪,可是,没等她走到阳台小厨房,频繁挫折的刺激液,使她的手脚麻木不断地打寒战。她狠狠地在地下跺了跺脚,心情才算静了下来。
人啊人,人真是个怪物,她曾研究过人的“情绪行为”,尤其近几天,又针对夫与陈前的情绪行为,进行了认真地观察和研究。但研究来,研究去,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越研究,越感到模糊朦胧理不出头绪呢?
“难道是我的大脑出了毛病,还是我的第二信号系统产生了自闭症?”
微子嚯地站起来,摇了摇那颗麻木昏胀的脑袋,觉得应该去洗洗头,或许就会清醒起来吧?她这么想着,已经走到放白糖的玻璃罐子前。她在罐子里挖了一小勺白糖,放在碗里搅了搅,“咕咚、咕咚”几口,半碗稀饭下了肚。
微子尽可能地稳住自己的情绪,先是洗涮了锅碗,然后,从盆架上取出一个绿色的脸盆,从不锈钢的水壶里倒了些温水准备洗头。
“头之人脑,头之人脑”呀!
就在微子把头浸进脸盆里的那一刻,像触动了某个信号,她又心不在焉地没顾上放洗发露,便在心里反复咀嚼这四个字。似乎要从人脑的解剖图里,寻找出她要寻找的东西。
猛然,她发现她的周围神经过于敏感。
微子把头又往水里浸了浸,随手取过洗发露,挤在头发上搓揉着继续想:
怎么说呢?这是我的缺憾,也是我的特长啊。要不是我对夫与陈前的过于敏感,陷入到“人性”的迷茫中,我能通过夫与陈前的个性,来研究人的二重性格吗?
微子在脸盆里哗哗用手掬着水,冲洗着头上的洗发液,并把两手五指分开,插入发根,由前发际向后发际分别做梳理动作。以指头浴头部上层、头维、百会等穴位。如此重复做了数次,来稳定她高级司令部的判断能力。
像是巴甫洛夫的虔诚狂,她越判断,但脑后像谁用锥子扎似的,更加疼痛难忍起来。
大概过了一分钟,微子把盆子里的脏水倒掉,又清洗了二次,用吹风机吹着湿淋淋的头发,才算理出点儿头绪。
不论怎么说,我绝不能放弃对人的研究,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一定要撑下来。至少,我应该下功夫好好研究一下我自己及夫和陈前吧。
窥一斑而知全豹,即使研究不透总能摸个大概吧。
微子钻牛角似的在心内深钻着。
“反正,这次我要下定决心,将原来的想法,重新定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当儿,电话铃声“嘀呤呤……”响了起来,微子从床头柜上拿起电话筒:
“喂……”
“是微子吗?”电话里传出太阳的声音,“总编让你来开会哩。”
“什么会?”微子追问了一句。
电话里立刻发出“嘟、嘟、嘟……”的声音,她踌躇了一下,放好电话,忙去准备着……
十六
平陵县报社,设在县委县政府的大院内的最后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