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兵抢去了我们的钱还不罢休,又闯进客栈,把枪抵在客栈老板胸前,吼叫着:“把钱交出来,免得老子动手!”客栈老板说:“这兵慌马乱的,我这客栈没多少人住了,这几天,就他们这放排的爷儿父子几个人……”不容客栈老板申辩,那军官就一下砸开了客栈老板的钱柜,一文钱不剩的全拿走了。拿走了钱,那些溃兵前呼后拥着军官,朝大山深处落荒逃窜。老板眼睁睁地看到溃兵跑了,跟在后面蹦跳着骂道:“都他妈吃枪子儿的货!见日本鬼子就逃,像老鼠!见老百姓就抢,像老虎!打屁的日本,只会打咱们老百姓!”骂完,就呼天呛地地号哭起来。
爹连病带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爬不起来了。我们只好背着爹上路了。我们三兄弟轮换着背着爹赶路。我是老大,一多半是我背着爹走,两天两夜才到汉洋关界上分水岭。我把爹放下来,扶着爹坐好,准备歇口气再进汉洋关镇,找熟人讨点东西吃。我们钱被抢了,已身无分文,我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东西了。歇了口气,我背起爹又动身走。刚起身,就听见汉洋关方向枪声大作。抬头一看,只见汉洋关火光冲天。正在我们惊疑慌乱时,迎面来了一群逃难的人,他们拦住我们说:“汉洋关不能去了!到处都是日本鬼子!”逃难的人中,有个熟人给我们讲了汉洋关遭受的浩劫——前天,几十架日本飞机飞到汉洋关镇上空,轮番狂轰滥炸,汉洋关镇顿时成了火海焦土。房子被炸毁,人畜被炸死,汉洋关镇成了死人街!第二天,日本鬼子大队人马开进了汉洋关镇,日本兵真不是人哪!是人间阎王,是吃人的恶魔!日军所到之处,肆意烧毁房屋,走一路,烧一路,到一户,烧一户,见一家,烧一家。见了男人就杀,老人孩子也杀。有一位老人被剁去双手,一幼童被活活撕成两半,惨不忍睹啊!杀红眼了的鬼子,见了女人就强奸,年轻漂亮的女子就被轮奸,强奸、轮奸至死无数,没死的全都开膛破肚,割掉乳房,扔给军犬抢食。尸首丢入燃烧着的房屋内焚毁,真是惨无人道,灭绝人伦!而那些日本鬼子却在旁手舞足蹈,欢歌畅笑!被人们称为“小汉口”的汉洋关小镇,数百年繁华昌盛被毁于一旦!
汉洋关成了死人子街、无人街了!
汉洋关是真的不能去了。
我们只有绕道而行。没料到,我们还是被两个站岗的鬼子发现了,端着枪追了上来。我们回头就跑,他们就开枪,子弹在我们头顶上呼啸。幸好是熟道熟路,我们翻山越岭,钻荆棘,爬悬崖,上城墙口,奔天堰坪,下马岩墩,离汉洋关镇渐远了。日本鬼子也不敢再向前追了,朝着我们逃跑的方向,乱放了一通枪后,才悻悻地回转汉洋关去了。
天黑时,我们终于回到了曾家畈家中,曾家畈离汉洋关十多里路。但这里也已很不安全了。已经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了!爹、妈都催我赶快走,回湖南九峰山去。于是我就连夜往清溪湾赶路。不料在老虎洞前真的又遇上了老虎。我毫无防备,老虎一下抓住了我,抓伤了我的脸,抓破了我的衣裳。我拼命挣扎,才挣脱虎口,抓到一根葛藤,滑下佛寺岩。老虎在山上岩顶上,望着我嘶吼,我就没命地往清溪湾方向跑。没想到清溪湾这边下了这么大的雪,慌不择路,连滚带爬,总算活着回来了,活着回来见到了你们!可是,我的命是保住了,一分一文钱都没带回来呀!我真没有脸见你们哪!
父亲吃力地讲完,就昏迷过去了。
家公、家家、母亲把父亲从昏迷中喊醒过来。
家公安慰我父亲:“人回来了就好,你回到家我们就放心了。我们生就是受苦遭难的命,去财免灾,心放宽点,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留得青山在,总会有柴烧!”
父亲拉着我和小妹的手,痛楚地说:“孩子呀,这个冬天,你们还是没有新棉袄穿哪!爹对不住你们哪!”说完,父亲狠狠地敲打着自己的头。我一下扑进他的怀抱,抓住他的双手,说:“爹,我们不冷,我不怕冷,我不要新棉袄,只要爹在我身边。爹在我身边,我就不会觉得冷!”
父亲把我搂抱得更紧更紧。
小妹在母亲的怀抱里已经睡着了。父亲走过去,亲着小妹的脸蛋,亲着亲着,泪水就涌了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小妹的脸上。小妹动了一下,用手去擦脸上的泪水,父亲连忙用嘴轻轻地舔去眼泪,轻轻地,生怕把小妹惊醒了。父亲对母亲说:“姑娘是在做梦吧?她只看是做的什么梦啊?做的梦也许很美、很甜吧!可是,她的梦醒来之后呢?明天就是她两周岁的生日,我们拿什么给她过生日呢?我这个当爹的太没能耐了,什么也没能给她,一件过冬的棉袄都没钱给她缝,一件小小的生日礼物也没钱给她买!我真对不起她呀!我们受苦受难,她也跟着我们受苦受难。她来这世上,就跳进了苦海之中!她什么时候能跳出苦海呀!早知如此,我们真不该把她带到这个世上来呀!我们这是害了她呀!”
父亲把小妹从母亲怀里抱过来,紧紧贴在胸前。也许是太抱紧了,小妹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是父亲,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多么美丽、多么灿烂、多么甜蜜的笑容啊!小妹笑过之后,紧紧贴在父亲的胸脯上,又睡着了,睡得多香、多甜、多惬意啊!她是至爱至情的,享受着父亲身心给予的温暖啊!那是世界上人生最甜最美的享受啊!父亲也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小妹对他的深爱,更加紧紧地把小妹拥偎在胸前,把嘴轻轻地贴在小妹脸上,深情地亲吻着,亲吻着,嘴里不住地喃喃自语:“我的乖乖女呀,我的乖乖女呀!……”父亲紧紧地搂住小妹,像是怕她要飞走似的!
夜深了,万籁俱寂,听得见屋外寒风的呼号。夜太黑太沉太寒冷,睡不着。看着父亲对小妹的爱抚,听着父亲对小妹的话语,家公、家家、母亲都在叹息。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以后的路怎么走?天下太不太平了呀!天下还能太平吗?最让人不安的是,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鬼子就杀到了清溪湾。清溪湾离汉洋关五十里路不到。清溪湾又是一个人口密集的小村庄,说不定日本鬼子已经瞄上了这里。不多天前,日军就到了仁和坪、栗树垴。离栗树垴不远的云峰观有人逃往清溪湾。逃难的人说:驻扎在那里的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师长对部下说,日本人太凶狠,太厉害了,我们打不过他们。鸡蛋总不能往石头上碰吧!打不赢就只有跑,只有逃!但是,我们不能给日本人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包括钱财、粮食、牲口、房屋,还有最最重要的:女人!结果,国民党兵像发了疯的野兽,上十岁的女伢子,六七十岁的老太婆都没有躲过劫难!逃走时,又把粮食、牲畜、房屋全部烧了。国民党兵一逃,日本鬼子就占领了云峰观。云峰观离清溪湾仅有二十多里路。日军的飞机随时都有可能飞来轰炸,日军有骑兵,随时都有可能奔来烧杀。种种迹象表明,日本鬼子不会放过清溪湾!
家公、家家、父亲、母亲在火坑屋里坐了一夜,忧心忡忡,彻夜未眠。都说不能呆在清溪湾坐以待毙,得出去躲一躲。家公最后一锤定音:到湖南九峰山原始森林中躲一阵子。我们的家就在那里。我幺姨的家也在那里。有两个姑娘在那里,家公、家家心安一些,也都愿意去九峰山。父亲、母亲当然也乐意,有家公、家家在身边,两个孩子有人照管,上山干活心里也踏实一些。
家家早早做了早饭,早饭做好了,就喊我们吃饭。吃了饭好上路。
我们刚端上碗,就听到了嗡嗡的飞机声,声音由小渐大,不一会就飞到清溪湾上空了。“日本鬼子要轰炸清溪湾了!”大家刷的放下碗,父亲背着我,母亲抱着小妹,家公牵着家家,一起出了后门,朝着后山虎头垴树林子里奔跑。这时,全村子的人,男女老少,不约而同地一窝蜂的涌上虎头垴树林子中。人们刚刚钻进树林,十多架飞机就飞到了清溪湾上空,丢下几颗炸弹,村子里几栋房屋顿时燃烧起来。鬼子丢下几颗炸弹后,就降低高度,在村子上空盘旋。见村子里上空没有炊烟,村子里也没人逃跑,也没有人的呼叫声,知道村子里的人已经逃走了。飞机就飞离村子上空,在村子外四周上空盘旋,飞得很低很低。不多时,飞机盘旋了几圈后,一起窜到虎头垴上空,嗡嗡的飞机声震得大地抖动,人们全都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父亲抱着我,母亲抱着小妹坐在密林深处,母亲把头紧紧地埋在父亲怀里。飞机从我们头顶上飞过时,发出巨大的轰隆声,小妹受到惊吓,张嘴想哭。母亲连忙把奶头塞进小妹口中。小妹哭不出声来,双手乱抓乱刨,双腿乱蹬乱弹,顿时,母亲胸前抓出了一道道血痕。
飞机越飞越低,飞机的翅膀横扫得树梢摇动,雪花飞溅。
满村子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来了。
不远处,轰隆几声,火光冲天,硝烟弥漫,飞雪走石,山摇地动。
小妹猛地吐出奶头,张嘴要哭。母亲慌忙用手捂住小妹的嘴,急忙又把奶头硬塞进小妹口中,一只手紧紧按住小妹的头,任小妹在她胸前乱抓乱刨。我看见血水,从小妹咬住的母亲奶头下涌了出来!我的心,顿时像被什么揪住撕扯一样剧痛!
小妹吃力地挣扎着。
母亲把小妹的头按得更紧。母亲的身子在剧烈地抖动,泪水直涌,眼角透红,流出来的泪水带着血丝。看着小妹眼里涌出来的泪花,母亲下意识地松开手。这时,她看到了满村人焦虑绝望、期待的眼神,她心里猛地一阵颤怵,一阵绞痛。一个村子百多口人的生命安危,都系在母亲身上啊!几天前,我母亲听家公讲过,在湖南接近常德的一个村庄,日军飞机来了,上百人逃进一个山林子里躲避,不料人群中一个小孩,吓得惊叫起来,飞机飞得很低,日本鬼子听见了小孩的惊叫,也就知道人们都躲藏在这林子里,上十架飞机上的炮弹全都扔在了那片树林子里,全村一百多口人没一个逃出来呀!要是小妹一声高叫,那后果不堪设想呀!母亲不由咬紧了牙,紧闭双眼,使劲按住小妹的头。我看见血水从母亲的嘴唇里渗了出来。小妹的脸看到由红变紫,由紫变青。母亲的泪水已经成了血色!
小妹又拼命挣扎了几下就不动弹了。一动也不动了。
母亲浑身颤抖,鲜血从乳房下汩汩流出,染红了小妹的嘴唇,染红了母亲的衣衫,染红了母亲身下的雪地!
父亲的眼紧闭着,他不忍心看小妹痛苦的样子,他的心已经被撕碎!牙齿深深咬进嘴唇,双眼血红,脸上大汗淋漓。
小妹已停止了挣扎,脸漆黑。
母亲脸煞白,没有了一丝血色。
日本鬼子在飞机上终究没有发现目标。
日军的飞机飞走了。
人们一齐涌到我妈和小妹面前,只见小妹口中含着母亲血淋淋的奶头。小妹已没有了气息,母亲也已昏迷过去。
我父亲猛地站起来,把我放在雪地上,双手抱起我母亲和我小妹,疯狂地冲出密林,冲下虎头垴,奔跑着,咆哮着:“狗日的日本鬼子,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