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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八骏图(5)

近两年来他总好像不大走运,名为师部的军事顾问,可是除了每到月头写领条过军需处支取二十四元薪水外,似乎就只有上衙门到花厅里站在红人背后看牌,就便吸几支三五字的上等卷烟,便坐在花厅一角翻翻报纸。不过因为细心看报,熟习上海汉口那些铺子的名称,熟习各种新货各种价钱,加之自己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些知识,因此一来他虽算不得资产阶级,当地商人却把他尊敬成为一个“知识阶级”了。加之他又会猜想,又会瞎说。事实上间或因本地派捐过于苛刻,收款人并不是个毫无通融的人,有人请到顾问,顾问也必常常为那小商人说句把公道话。所以他无日不在各处吃喝,无处不可以赊账。每月薪水二十四元虽不够开销,总还算拉拉扯扯勉强过得下去。

他家里有一个怀孕七个月的妇人,一个三岁半的女孩子:妇人又脏又矮,人倒异常贤惠。小女孩则因害疳积病,瘦得剩一把骨头,一张脸黄姜姜的,两只眼睛大大的向外凸出,动不动就如猫叫一般哭泣不已,他却很爱妇人同小孩。

妇人为他孕了五个男孩子,皆小产了,所以这次怀孕,顾问总担心又会小产。

回到家里见妇人正背着孩子在门前望街,肚子还是胀鼓鼓的,知道并不是小产,才放了心。

妇人见他脸红气喘,就问他为什么原因,气色如此不好看。

“什么原因!小癞子说家里有要紧事,我还以为你又那个!”顾问一面用手摸着她的腹部,“我以为呱哒一下,又完了。我很着急,想明白你找我作什么!”

妇人说:

“XX杨局长到城里来缴款,因为有别的事,当天又得赶回XX寺,说是隔半年不见赵三哥了,来看看你。还送了三斤大头菜。他说你是不是想过XX玩。……”

“他就走了吗?”

“等你老等不来,叫小癞子到苗大处赊了一碗面请局长吃。派马夫过天王庙国术馆找你,不见。上衙门找你,也不见。他说可惜见你不着,今天又得赶到粑粑坳歇脚,恐怕来不及。骑了马走了。”

顾问一面去看大头菜,扯菜叶子给小女孩吃,一面心想这古怪。杨局长是参谋长亲家,莫非这顺风耳听见什么消息,上面有意思调剂我,要我过XX作监收,应了前天那个捡了一手马屎的梦?莫非XX县出了缺?

胡思乱想心中老不安定,忽然下了决心,放下大头菜就跑。在街上挨挨撞撞,有些市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跟着他跑了一阵。出得城来直向彭水大路追去。赶到五里牌,恰好那局长马肚带脱了,正在那株大胡桃树下换马肚带。顾问一见欢喜得如获八宝精,远远的就打招呼:

“局长,局长,你来了,怎不玩一天,喝一杯,就忙走!”

那局长一见是顾问,也很显得异常高兴。

“哈,三哥,你这个人!我在城里毛房门角落那里不找你,你这个人!”

“嗨,局长,你单单不找到王屠户案桌后边!我在那儿同他们吃牛鸡巴下酒!”

“吓,你这个人!”

两人坐在胡桃树下谈将起来,顾问才明白原来这个顺风耳局长在城里听说是今年十一月的烟亩捐,已决定在这个八月就预借。这消息真使顾问喜出望外。

原来军中固定薪俸既极薄,在冷门上的官佐,生活太苦,照例到了收捐派捐时,部中就临时分别选派一些监收人,往各处会同当地军队催款。名分上是催款,实际上就调剂调剂,可谓公私两便。这种委员如果机会好,派过好地方,本人又会“夺弄”,可以捞个一千八百;机会不好,派过小地方,也总有个三百五百。因此每到各种催捐季节,部里服务人员皆可望被指派出差。不过委员人数有限,人人皆希望借此调剂调剂,于是到时也就有人各处运动出差。

一作了委员,捞钱的方法倒很简便。若系查捐,无固定数目派捐,则以多报少。若系照比数派捐或预借,则随便说个附加数目。走到各乡长家去,限乡长多少天筹足那个数目;乡长又走到各保甲处去,要保甲多少天筹足那个数目;保甲就带排头向各村子里农民去敛钱。这笔钱从保甲过手时,保甲扣下一点点,从乡长过手时,乡长又扣下一点点,其余便到了委员手中。(委员懂门径为人厉害的,则可多从乡长保甲荷包里挖出几个,委员老实脓包的,乡长保甲就乘浑水捞鱼,多弄几个了。)把款筹足回部呈缴时,这些委员再把入腰包的赃物提出一部分,点缀点缀军需处同参副两处同志,委员下乡的事就告毕了。

当时顾问得到了烟款预借消息,心中虽异常快乐,但一点钟前在部里还听师长说今年十一月税款得涓滴归公,谁侵吞一元钱就砍谁的头,军法长口头上且为顾问说了句好话,语气里全无风声,所以顾问就说:

“局长,你这消息是真是假?”

那局长说:

“三哥,亏你是个诸葛卧龙,这件事还不知道,人家早已安排好了,你坐在鼓里!”

“胖大头军法长瞒我,那猪头三(学上海人口气)刚才还当着我面同师长说十一月让我过XX!”

“这中风的大头鬼,正想派他舅子过我那儿去,你赶快运动,热粑粑,到手就吃。三哥,迟不得,你赶快那个!”

“你多在城里留一天吧,你手面子宽,帮我向参谋长活动活动。”

“你找他去说……”

“那自然,那自然,你我老兄弟,我明白,我明白。”

两人商量了一阵,那局长为了赶路,上马匆匆走了,顾问步履如飞的回转城里,当天晚上就去找参谋长,傍参谋长靠灯谈论那个事情。

顾问奔走了三天,过XX地方催款委员的委任令,居然就被他弄到手,第四天,便坐三顶拐轿子出发了。

过了廿一天,顾问押解捐款缴部时,已经变成一千五百元大洋钱的资产阶级了。除了点缀各方面四百块,还足巴巴剩下光洋一千一百块在箱子里。妇人见城里屋价高涨,旁人皆起新房子,便劝丈夫买块地皮盖几栋茅草顶的房子,除自己住不花钱,还可将它分租出去,收月租作家中零用。顾问满口应允,说是即刻托药店老板看地方,什么方向旺些就买下来。但他心里可又记着老《申报》,因为报上说及一件出口货还在涨价,他以为应当不告旁人,自己秘密的来干一下。他想收水银,使箱子里二十二封银钱,全变成流动东西。

上衙门去看报,研究欧洲局势,推测水银价值。师长花厅里牌桌边,军法长吃酒多患了头痛,不能陪师长打牌了,三缺一正少个人。军需长知道顾问这一次出差弄了多少,就提议要顾问来填角。

师长口上虽说“不要作孽,不要作孽”,可是到后仍然让这顾问上了桌子。这一来,当地一个知识阶级暂时就失踪了。

二十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作,取自《文学》五卷一号本篇发表于1935年7月1日《文学》第5卷第1号。署名沈从文。

过岭者

XX向西约四十里,杀鸡岭,长岭尽头,连绵不绝罗列了十三个小阜。接近长岭第五与第六个小阜之间,一片毛竹林里,为XX第七区的一个通信处。

那地方已去大路约三里,大路旁数日来每日可发生的游击战,却从不扰乱到这方面来。

时间约下午五点左右,竹林旁有个XX交通组的特务员,正在一束黍秸上坐下,卸除他那一只沾满泥浆的草鞋。草鞋卸去后,方明白先前一时脚掌所受的戳伤实在不小。便用手揉着,且随手采取蔓延地下的蛇莓草叶,送入口中咀嚼。待到那个东西被坚实的牙床磨碎后,就把它吐出,用手敷到脚心伤处去。他四下看望,意思似乎正想寻觅一片柔软的木叶,或是一片破布,把伤处包裹一下。但一种责任与职务上的自觉,却使他停止了寻觅,即刻依然又把那只泥草鞋套上了。

他还得走一大段山路。他从昨夜起即从长岭翻山走来,不久又还得再翻山从长岭走去。至于那个岭头的关隘,一礼拜前却已为XXXX占领去了。

天气燠热而沉闷,空中没有一丝儿微风。看情形一到晚上必有雨落;但现在呢,却去落雨的时间还早咧。远处近处除了一些新蝉干燥嘶声外,只有草丛间青绿蚱蜢振翅的声音。对山山坳里,忽然来了一只杜鹃,急促的鸣着,过一会,那杜鹃却向毛竹林方面飞来,落在竹林旁边一株枫树上。但这只怪鸟,似乎知道这竹林里的秘密,即刻又飞去了。坐在黍秸上的那个年青人,便睨着杜鹃飞去的一方,轻轻的喃喃的骂道:

“你娘XX的,好乖觉,可以到XX去作侦探!”

远远什么地方送来了一声枪声。在岭东呢,一只X完事了,在岭上呢,一个XXXX完事了。这枪声似乎正从岭上送来,给年青人心上加了一分重量。但年青人却用微笑把这点分量挪开了。没有枪声,这长日太沉静了一点,伏在一片岩石后或藏身入土窟里,等到机缘过岭的人,这日子,打发它走去好像不容易的。

这年青瘦个子的特务员,番号十九,为二十个特务中之一个,还刚从岭东XX第十区的宋家集子赶来,带来了一个紧要文件,时不多久,又还得捎一个新的报告向原来地方出发。

半月以来的战事,各方面得失不一。自从XXXXX,与XX七区政治局被炸毁长岭被占领后,XX方面原有的交通组织,大部分皆被破坏,因此详细全部情形转入混乱中。XX总部与宋家集子及其他各地必须取相当联络,各方面消息方能贯串集中,就选定了这样二十个精壮结实的家伙,各地来往奔走。正由于技术上的成就,得到非常的成功,故XX与XXX实力,比较起来虽为一与四,不但依然可以把防线支持原状,且从各种设计中,尚能用少数兵力的奇袭,使XXX蒙受极大的损失。XXXX,XXX,XXXXXXX,XX,XX,XX。但一星期以来,自从向南那方面胜家堡与接近水道的龙头岨被人相继占领后,XX总部与各区的联络,业已完全截断。作通信工作的,增加了工作危险与艰辛。番号第六,第七,第十三,第十五,第二十,皆陆续牺牲了。番号第二,第四,第十,皆失了踪,照情形看来或跌下悬崖摔坏了。番号第八被人捉去,在龙头岨一小庙前边枪决时,居然在枪响以前一刹那,窜入庙前溪涧深篁中,从一种俨然奇迹里逃脱,仍回到十区,一只脚却已摔坏,再也不能继续工作了。对于通信特务的缺额,虽然XXXX即刻补充了预备员九人,但一些新来的家伙,就技术与性格而言,一切还皆需要训练与指导。因此一来,原有几个人工作的分量与责任,无形中便增加了不少。但这是XX,各人皆得抿着嘴儿,在沉默里支持下去。

小阜前边向长岭走去的大路,系由XX修路队改造过了的。这条路被某方面称为“魔鬼路”。大路向日落处的西方伸出,一条蛇似的翻山而去,消失在两个小谷坡边不见了。向东呢,为越过长岭关隘的正路。XXX将长岭占取时,所出的代价为实力两团。长岭关隘虽已被占领,然而这里那里尚每日发生游击战,便因为路被改造,某方面别动队在这种游击战中,一礼拜来损失了三个小队。

那只杜鹃又开始在远处一个林子里锐声的啼唤时,坐在黍秸上的年青人,似乎因为等候得太久了一点,心中有些烦躁,突然站起身来。一只青色蚱蜢正停顿在他面前草地上,被惊动了一下,振翅飞去了。年青人极其无聊的向那小生物逃走的一方望去,仿佛想说:“好从容的游荡家伙,世界要你!”但他实在却什么也不想,只计算着回去的时节,所应经过的几个山涧。

竹林旁一堆乱草里,有了索索的声音。原来那里是一个土窟。土窟中这时节已露出一个小小头颅来了。那人摇着小小头颅轻轻的说:

“兄弟,你急了!全预备好了,你来,你进来!”

年青的一个,知道即刻又要上路了。微笑着,走过草堆边去,与小头颅一同消失到那个草丛里的潮湿土窟中去了。

一会儿,他便又从土窟里钻出,在日光下立定了。他预备上路。

那个有着一颗小小头颅从草丛间伸出,望望天空,且伸举起一只黑手来向空中捞了一把,很阴郁的说:

“到了七点八点会落雨的,鬼天气!”

那一个却用了快乐的调子低低的说道:

“算什么呢?我还得让这阵雨落下来,方过得了大坡。这雨打湿了一切,也会濛着那些狗眼睛!”

小头颅诙谐似的说:

“狗眼睛,羊眼睛,我告你,见了XX赵瑞,他明天若来,要他莫忘记为我带点盐,带点燕麦粉!”

“他为慰劳队的娘儿们弄疯了,他不同你说吗?”

“什么也不说。你呢?你是不是——”

“嗨……伯伯……”年青人皱皱眉毛,做了一个不高兴了表示,不再作声了。

XXXXXX。

那小头颅也不再作声,却从土窟里抛掷出一个大红薯到年青人脚边。

“兄弟,吃了再走,时间还早咧。”

年青的却说:“我不要这个!”只一脚,把那红薯踢入草丛里不见了。

“你得等到落雨时过那个X坡,八点到三区,今天十九,还可以赶得XX热闹的晚会……晚会中不是有慰劳队娘女唱歌吗?”

年青的开玩笑似的说:“自然呵!”

“你不想结婚吗?”

“我怎么不想结婚?你呢?”

“我呢,我今年四十三岁。这是二十三岁的人做的事情。”

“你不要快乐……”

“我要的是盐!”因为年青的那一个不说话,小头颅便接着又说,“可是你们晚会中一定有好些有趣味事情……”

年青的那一个忍不住了:“什么晚会!那边每夜皆摸黑,要命!……再见!”

那一个从竹林尽头窜入山沟中,即刻就不见了,小头颅却尚在草丛中,向同伴所消失的方向茫然眺望着。

天边一角响了隐隐的雷声。云角已黑,地面开始动了微风,掠着草丛竹梢过去。

小头颅孤单沉默守在这个潮湿土窟里,已到了第九个日子。每日除了把过岭特务员送来的秘密文件,或口头报告,简单记下,预备交给七区派来的特务带走,且或记录七区特别报告,交给第二次过岭捎回以外,就简直无事可作了。带着一点儿“受训练”的意义,被派到这土窟里来的他,九天以来除了在天色微明时数着遥遥的枪声,计算它的远近,且推测它的得失,是没有生活可言的。

日头匆匆的落下时,沿岭已酿了重云,小头颅估计那特务必已从山沟爬到了长岭脚下,伏在大石后等候落雨,或者正沿着山涧悬崖爬去,雷却在山谷中回环响着。忽然间,岭上响了枪声,一下两下,且接着又一连响了十来下,到后便沉默了。显然,那个年青人已被某方面游动哨兵发现了,而且在一阵枪声中把那一个结果了。小头颅记起了先前一时年青人口传来X部命令中一个字眼儿。“从XX里方可见到一点光明。”

于是他来设想什么是光明,且计算向光明走去的一路上,可见到些什么景致。一串记忆爬到了这个小小头颅中脑髓襞褶最深处。

XXXXX,XXXXX。

……围城,夜袭,五千人一万人的XX大会,土劣的枪决,粮食分配的小组会议,XX团的解决,又是围城,夜袭,……大刀,用黄色炸药作馅的手榴弹发疯似的抛掷,盒子,手提机关,连珠似的放,拍……一个翻了,訇……一堆土向上直卷,一截膀子一片肉在土墙上贴着。又是大会,粮食分配……于是,交通委员会的第七十一号命令,派熊喜做XX第七区第九通信处服务,先过XXXX处弄明白职务上的一切。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雷雨沿长岭自南而北,黄昏以前雨头已到了小阜附近,小头颅缩回土窟中时,借着微光尚看得见土窟角隅一堆红薯的轮廓。小头颅想起了那个被年青人一脚踢到草丛里的红薯,便赶忙爬出窟,来搜索它。

XXXX,XX,XX,XXXXX。XXXXXX,XXXX。

大雨已来了,他想:“倒下的,完事了,听他腐烂得了,活着的,好歹总还得硬朗结实的活下去!”摩摩自己为雨点弄湿的光头,打了一个寒颤,把捡收的红薯向土窟抛去,自己消失到土窟里,不见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本篇发表于1934年8月22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95期。署名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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