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芥兰公主,春秋时期燕王的第三个女儿,怕是在历史上没什么名气的罢。但是在当时的燕国,却是有名的美女。据说母后生芥兰的前夜曾有一梦,梦见一只雏凤衔一夜明珠绕梁而过,彼时玄歌四起,大殿通明。芥兰生下,因过分妖娆,母后深为担忧,便去清源寺许了一愿,说是待女儿十岁时,去侍奉清源寺女尼一年。愿许过了,就随着日子淡忘了。淡忘的原因,最根本的恐怕要算作芥兰本人的健康无恙了。芥兰是那么健康,从小不识药味,极其美丽、极其精致地成长起来,让母后由衷地认为那愿许得多余,最后索性就彻底忘掉了。
但是母后的忘却并不意味着所有人的忘却。起码,在当时的世界上有两个人牢牢记着此事,一个是女尼慧心,另一个就是芥兰本人。
芥兰公主当时的年龄,已经成为国家的最高机密。宫中最老的宫女只记得,燕王在十二年前曾经第一次张罗女儿的婚事,那时,清客中一个善写骈体文的曾经拍马屁地写道:年方二八,雍容绝代。老宫女自然知道,二八姝丽正是十六岁芳龄,那么,公主现在就该是二十八?天呐,这真是不敢想,罪过罪过。在那个时代,二十八岁的女人不出嫁,不是怪物,就是妖精。
但这怪不得公主。公主虽然傲气,但在这个问题上,并不十分消极。那么该怪谁呢?老宫女想了又想,似乎谁也怪不得,好像就在冥冥当中,有什么一直在和公主作对。确切地说,是在和公主的婚姻作对。
老宫女记得,十二年前,第一个踏上燕王宫红地毯的,是相貌堂堂的齐国太子。齐国太子宏第一眼看到芥兰就想起了少年时代的大雪红梅。那是他第一次出宫,一场大雪过后,四处白得茫然。在那茫然一片的白色中,有几粒血色似的寒梅。他欣喜若狂,不顾侍卫的阻拦扑了过去。在初升的阳光下,那梅花红得发亮,亮成了金红,他一直呆立雪中直到脚下雪全部化了。从此以后,美丽这个抽象的词便化作了大雪红梅的具象。何况那天公主穿的正是鲜艳的红绫裙,并且额上戴着镶红宝石的珠花。披着银丝镂花的披风,活脱脱再现了太子宏关于美的全部概念。
都说是一对璧人。都盼着婚期临近。燕王动用了国库里一切价值连城的璞玉,请来最好的匠人,为心爱的女儿雕龙凤床。公主说,要雕九尾龙、九翅凤,上镶宝石、玛瑙、翡翠、珊瑚枝、碧霞洗,要有氤氲之香,要有各色鲜花铺叠,朱轮黄幄,绣凤长衾,令新人如入珠花宝树之中。然而就在龙凤床的香气氤氲升起的时候,齐燕之战开始了。战争隔绝了一对璧人。公主把自己关在宫中一年多不愿见人,等再出来的时候,本人倨傲的脾气更加刁蛮了。
芥兰公主在一年之内换了十五个贴身宫女,严格地说并不是换,而是“接替”,因为每一个不合用的宫女都被她杀掉了。芥兰这个美丽的名字成为血腥嗜杀的代名词。所有燕国的小孩子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听到父母用“芥兰公主”来吓唬他们。在他们有限的想象中,芥兰公主生红发,持利剑,能从月夜窗口飞进来杀人,而且百发百中。
接下来的十一年里,几乎所有杰出的中原男儿都通过各种渠道进入过芥兰公主的视野,然后像沙子似的纷纷从筛子孔里漏出,命运不济的,还遭受公主的荼毒与羞辱,甚至被赐死。
二十五岁上芥兰公主开始养男宠。但是平心而论,芥兰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她更多的似乎为着某种形而上的需要。那些男宠大半都是当时燕国的才子诗人、文学男青年之类的。他们在一起常常高谈阔论,忧国忧民,并且吟诗作赋,诃佛骂祖,最后醍醐灌顶,一醉方休。
但是芥兰很快对这样的生活厌倦了。她开始女扮男装微服私访到处云游,想发现点儿什么,改变点儿什么。但是她也很快就悟到:什么也发现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她自以为已经非常平民化的时候,仍然被平民们一眼认出与众不同。她用锅灰涂脸,穿乞丐服,但是她的美丽和高贵在骨子里,在血液中,因此无法改变。有一天,她在一家小饭铺里吃饭,吃的是醪糟汤圆,她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这是在宫里没吃过的东西,她觉着很好吃。两个侍从陪着她,尽管他们对于醪糟汤圆毫无兴趣,也只好一人要了一碗,味同嚼蜡地吃着。当时太阳光正好照在她们的碗边上,那是即将落山的夕阳,金晃晃的,那个黄昏带着一种回光返照式的明亮。那种明亮在芥兰看来就是一种惨淡,那种惨淡如同水一般渗入了她的心里,躲也躲不掉。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渐渐似乎没了味觉,有一种令人感动的东西穿透了重重岁月,从尘封的往事中涌上来了,变成了一滴清泪,静悄悄地涌出来,就挂在眼角上。
剑客荆轲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当时荆轲穿土布直缀,梳披肩长发,背一柄长剑、挎一把腰刀,背后是金黄的夕阳,阳光把他的头发一根根地梳理得非常透明,那种透明成了一种轮廓,以至芥兰看到的是一个金色轮廓的高大剪影。芥兰看到那剪影便觉得心里有什么震动了一下,芥兰忽然悟到她一直感动着的是什么,她的泪在为谁而流。她生平第一次发现,她需要仰视一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是永远不会跪在她的脚下的。
荆轲当时要了一大碗牛肉面。他大口吃着,吃得很香、啧啧出声。她隔着侍从牢牢地盯着他。她看清了他浓眉下的那双剑目,他的睫毛很长,皮肤是漂亮的茶褐色,她真的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点什么迷人的地方。说不清,反正是一种难以抗拒的东西。
芥兰把一碗醪糟推到他面前。他抬起头怔了怔。侍从说:“我们公……公子说,请你尝尝这碗醪糟。”于是他看了她一眼,他的目光立即被黏住了——他还从没有见过如此美貌的青年公子。她双眉入鬓,目若晨星,面似凝脂,乌发如云,尽管穿一身家常衣裳,那气质风度,竟如此华胄显贵,荆轲一时看得呆了。
他一口将醪糟喝下,皱起眉头。
“怎么?不好吃么?”芥兰斜睨了他一眼。
他砰地把碗放下:“不好吃!”
芥兰倏地立起,拔剑,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来不及多想,那剑明晃晃直指荆轲咽喉。剑尖就在他的皮肉上下晃动,只要轻轻用力,那里就会立即成为鲜血的沼泽。
但是荆轲一动不动,甚至连看也不看她。
不知僵持了多久,芥兰突然把剑收回,哈哈狂笑:“好!好!好!……我终于碰上一个敢对我说真话的人了!”
芥兰把荆轲带回燕国,介绍给哥哥燕太子丹。太子丹与荆轲一见如故,之后的故事基本上就是史书上我们十分熟悉的那段往事了。但是也有些是史书上没有,或者古人还不大注意的细节,譬如,太子丹实际上具有同性恋倾向,他非常热爱高大威猛的剑客,因为他自己是个先天不足、发育不良的娘娘腔男人。他嫉妒妹妹芥兰,芥兰淘汰下来的那些男人他都收为自己的门客。
当荆轲接受了那个惊天动地的使命之后足足准备了两年。两年之内他必须拒绝所有的诱惑,洗心革面,卧薪尝胆。当然,也必须拒绝芥兰,他这一生的最爱。他甚至不能告诉她他要做什么。
在两千多年前他们即将分手的那个夜晚,月亮是蓝色的,像一块蓝冰玻璃镜,同时出现的还有星星,也是蓝色的,给人的感觉很凉。荆轲的佩剑也在夜里寒光闪闪。当时他们站在芥兰公主寝宫后面的那片竹园里,竹子的阴影也是凉森森的。所以在芥兰的记忆中,那个初秋的夜晚很凉。
披发仗剑的荆轲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温柔,他双手捧起芥兰的脸蛋儿,心疼地看到那脸上有点点泪光。芥兰感觉到他的双手在一层厚厚的硬茧后面,又热又软。忽然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摊水,这是她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平常,她总是在外人面前穿着又厚又硬的铠甲,就连脸也刺不透,时间长了,她连自己也疑惑,是不是自己就是个坚如钢铁的女人,根本就不需要男人?而现在,她在瞬间卸去了甲胄,才突然明白,原来她柔软如水,比一般的女人更柔软,之所以一直没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一直没有遇上真正令她心仪的男人。
男人抱怨女人不像女人是因为他们不像男人。
有的男人,可以用目光拥抱一个女人,可以在瞬间塑造一个女人,荆轲就是这样的男人。
十多年来,芥兰经过无数的男人,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如今她还是个处女。天呐,只有鬼才相信!但这是真的。原因有各种各样,但是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几乎所有的男人在面对她的时候都突然阳痿,勉强不阳痿的,也会在她的美丽和高贵面前因缺乏自信而变得索然无味。而她,本来便觉得与那些男人做爱已是屈尊,是舍而求次,遇到此等情况,就更是恼怒万分,为保全皇室的尊严,也只好让他们和在场的无辜的宫女一起,杀无赦了。
芥兰公主嗜杀的名声自然也传到了荆轲的耳朵里。
但是荆轲眼里的芥兰,却是那么纯情,那么温柔,虽然偶尔也发一点点小脾气,但总的来说是很有女人味的。芥兰曾经给荆轲看过自己的身体,那是一天午间小憩之后,荆轲进帐请安,芥兰通身光裸,只披一件薄如蝉翼的轻纱。因为没有生育,年近三十的芥兰仍然保持着优美的身材。她的削肩细腰与小巧的乳房正是那个时代所最推崇的女性美。如果说她的身体有什么缺点,那么只能说她的腰稍稍长了一点,还有,因为出生时绕了脐带,她的肚脐长得不怎么好看,于是她就扬长避短地在肚脐上穿了一只银环。那银环上的花是她亲自刻的。镶一粒价值连城的缅甸翡翠。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那枚镶翠银环成为她杀人的一个号令,有幸见到这枚银环而至今还尚在人世的,大概只有她的乳娘了。
但是荆轲成为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