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琴
青云谱
城郊,岱山东南,有青云道观。
观前,石桥跨塘,粉墙沿檐描一道暗红。
进观一口古井,凿于万历年间。两株老樟,五抱粗,枝叶遮天。
有一老道铜像,兀然入目,清癯矍铄,古貌苍苍。一项凉笠捏在手,那手指竟如鹰爪。
道人原名朱耷,明宗室后裔,为避清廷杀身之祸,藏名埋姓,自号“八大山人”。山人满腹隐痛,痛得哑口无言。
一日,在门棚上大书一个“哑”字,从此对人不交一言。出门携把扇,扇上亦大书一“哑”字。每逢来客,展扇迎送,一语不发。倘有人招饮,谈古今事,听到会心处,则哑哑然,唯笑而已。
这道人奇奇怪怪,或醉,或醒,或痴,或癫。自署其号,似“哭之”,似“笑之”,终“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他画鹰,白眼向人——桀骜不驯。
他画鸟,单足独立——“势不两立”。
他画荷,辞根飘蓬——身世凄凉。
他画孔雀,尾翎简化为三——暗讥三眼花翎的权贵。
这末路王孙,一代画师,默察山川,静悟天时,酒后泼墨,大笔写意,狂啸当歌。
迟暮之年,画一蔸露根古梅,雨瘦风皴,枝桠横折盘屈,铮铮铁干,泠泠清韵。
古梅,遂幻化成一个惚兮恍兮的道人,一枝无古无今的秃笔。
河边
沙渚静了。
卸了沙的空船,悠自打横。
太阳渐渐收了通黄的光线。面河农家的烟囱里,遂冒出些淡蓝的炊烟,一缕一缕飘过来。
几个城里下来的学生仔,边走边扒着一碗饭。
河边,有爽爽风吹进后颈窝里。
扒完饭,捡些薄瓦片,打水漂。一扬手,忒忒忒忒,瓦片贴水飞,十多个圈圈子,一荡、一荡扩开……
“笃笃,笃笃”,附近起了响声。
偏头。四五个瞎子,牵牵扯扯,用竹杖点路,一脚高一脚低。
一色黑的对襟褂子。
嗳,瞎子。算命的瞎子,有算命打卦的册子。
风送来续续断断的话——
“咦呀呀,你们看呐,河里的水,喧江咧。”领头的瞎子面河停住了。
“不好哇——怕要死人呐。”
学生仔悚然一惊。一律侧脸,瞅河——河水粼粼闪光,与平日无异。
“血汪汪子咯水,好凶的兆头哇……”
“兆头,好——凶,好——凶……”
“刮——”有夜鸟掠过。学生仔背上濡汗了一片,使劲撑大眼眶——黑黝黝的河面,明明灭灭。
瞎子踽踽走远了。黑褂子遂一点一点没入暮色里。
不过三旬。
两个女学生,溺水。不会游泳的她们,竟仗义去救人。
娇娇嫩嫩,秀秀气气,却偏偏为浊浪所吞。
河水打了几个急旋,复归平静。
湖南婆子
湖南婆子是我的三外婆。
确切地说,她还不能算我真正的三外婆,她是三外公的小婆子。
三外公明媒正娶的三外婆我是见过的,驼驼背,盘个巴巴头,人蛮和善。父亲中过举人,她自己也看古书入了迷。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三外婆总喜欢坐在门角落里的红漆马桶上,架副老花眼镜看线装书,一坐半日。任凭隔壁三外公把板壁打得嗵嗵响,她也装聋。等到板壁不响了,她才慢悠悠摘下老花镜来,露一口白牙朝我笑笑。
三外婆虽说是名门闺秀,且知书识礼,但三外婆不会生细伢子。于是,三外公便娶了湖南婆子做小。
湖南婆子刚进门时,据我母亲哇,剪个童花头,圆摆滚边的大襟褂,黑绸裙,一身“五四”时代的学生装束,蛮“摩登”。
三外公自己没有房产。他和他的长兄——我的外公住一起。
外公经年的老屋有两层,分前后两进。
从前一进到后一进,穿过一个天井,进入一个光线幽暗的中堂。中堂神龛上,立着个财神,龛前点四根红蜡烛,一年四季,贡着新上市的时鲜瓜果。中堂弥散着氤氲的香火气息。久而久之,神龛便被岁月涂抹得黑不溜秋,那面善的财神爷,也被抹了把黑脸,倒成了个张飞。
中堂两旁有四间偏房。偏房里好黑。湖南婆子就住在一间阴气森森的黑房子里。她成天躲在自己房里,不晓得做些什哩,一点声息都不出。湖南婆子走路蹑手蹑脚,会突然出现在身边,骇人一跳。她着一身的黑衣黑裙,一会子飘出来,飞快穿过中堂又闪了进去。
在这个大家族里,湖南婆子无声无息,连个正式的称谓都没有。只因为她讲一口的湖南话,就叫她“湖南婆子”。
像一个飘然的影子,一个幽灵。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也没有人关心过她的存在。
湖南婆子神秘的举止,引起了我母亲的好奇。当时她还是个女娃子。她从她二婶有意无意漏出的话里,拼凑起一些零星的印象。
湖南婆子会打枪!
湖南婆子有双天足,是个女游击队。
湖南婆子用她那双天足,从湖南走到江西,参加了攻打永新。那一仗打得惨呐,死的人算不清。湖南婆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入夜化装逃出永新城,一路东躲西藏,日里困,夜里行,逃到吉安,恰巧碰见在吉安做木材生意的三外公。圆圆滚滚的三外公,一副土地老儿的相,让死里逃生的湖南婆子蛮宽心,当即跟了三外公来南昌,做了我的三外婆。
湖南婆子在外公的黑屋里,不为人知地蜷了十几年,直到解放。
解放后,湖南婆子回过一趟家乡。家乡的人以为她早已死了,还特地为她修了一座墓,立了一块好大的碑。等弄清了湖南婆子并没在永新战役中牺牲,居然逃出去嫁了个地主的胞弟,于是极愤怒地铲平了那座墓,将那碑也打掉了。
从此,辞根飘蓬。湖南婆子有家归不得,成了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从我记事起,湖南婆子对人一向很僵冷,好像从来不会笑。有哪个见过她的笑呢?她住得不远,买菜必得经过我家门口。她用那只打枪的手挽着一只菜篮子匆匆而过。我母亲总想请她家里坐坐,她大都摆摆手,拒绝得很干脆。偶尔难得来家,也缄口无言,只是斜倚着门框,默默听我母亲絮叨,闷头抽烟。烟抽得好凶,一根接一根。那些一角二分钱一包的“红太平”、“蓝太平”熏得她的牙齿墨黑。
湖南婆子向来不跟细伢子亲热。我们都蛮怕她,怕她一口稀稀疏疏的黑牙齿。
湖南婆子终没辜负三外公,为他传下一个儿子。
只是湖南婆子的儿子(我该喊他舅)五十挂零了,还是一条光棍。
绿豆子
好久不见绿豆子了。
每回打米,拿起米袋子,便会想起泼泼辣辣的绿豆子。
无端地,总觉得绿豆子挽了袖子,站在河边,扬起脸对着你笑,笑得叽叽嘎嘎,身子往后仰,一支独角辫,在脑后甩来甩去……
整个河面,都回荡着叽叽嘎嘎的笑声。笑得好脆。
于是你觉得,一切好似发生在昨天……
认识绿豆子,是在迁校下乡的闷罐车里。闷罐黑洞洞的,只开一个方窗透气。
闷罐车装猪,装鸡鸭鹅,也装响应号召的十四岁的我们。
黑咕隆咚的闷罐里,闭了眼睛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照亮我心……”
唱罢,有人吊起了尖嗓:“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唱得字正腔圆。
一刹间,闹哄哄的车厢静了下来。
一台《沙家浜》唱到目的地。
那唱“阿庆嫂”的便是绿豆子。
绿豆子有着一张瘦而细致的脸孔,五官精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小到无可形容,只好给她一个“绿豆子”的绰号。
小则小,绿豆子的动作极其灵活,脑子跟眼珠子都骨碌碌转得飞快。拦车、搭便车都是绿豆子的主意。
那时候,学生仔已不作兴刷大字报,而作兴刷标语,刷一些气壮山河的口号,譬如“向荒山进军,向草地要粮”,譬如“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诸如此类。
抬浆糊桶的,每回总少不掉绿豆子。
刷完顶天立地的标语,绿豆子就赶紧浆褂子。
记忆中,除了收发室的老晏,大约只有绿豆子一个女娃子喜欢把格子罩衣浆得壳硬,穿起来索索响。
绿豆子不去向食堂的岱头讨米汤。岱头蛮惹人嫌,一双手顶不老实。绿豆子硬气,宁愿用刷大字报的浆糊浆褂子。
硬气的绿豆子,天不亮,扛一把比人还高的锄头去开荒。集合的哨子,惊动了村盘里的狗。狗汪汪叫起来,叫声又响亮又模糊,好似梦境一般。
绿豆子梦游般迷迷糊糊,肩了锄头,深一脚,浅一脚,踏好重的露水,踩茅草走呀走,突然,一管针样的东西猛扎了一下脚。
“唉呀嘞。”绿豆子尖锐地喊叫起来。
一道手电筒光照过来。“不得了,蛇!眼镜蛇。”绿豆子手脚冰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倘不是当即找到草药郎中,绿豆子的小命怕是保不住。
绿豆子命大。
绿豆子被送回省城。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半死。
晒惯了乡下的日头,听惯了牛车辚辚的声音,跟同学一起野惯了,绿豆子反倒在城里闷得慌。瞒着娘,偷偷跑回乡下。
绿豆子平时节省,加上离开了个把月,多出几十斤粮,于是打米。绿豆子打的是早米,早米出饭,经饿。
绿豆子想把这袋早米运回家去。
扛一袋米,绿豆子领十多个男女学生仔到公路上拦车。
绿豆子拦车十分老练。她让男生躲进路边的茅厕背后,自己则带几个女娃子站在公路边,拼命向过路的汽车招手:“停下,停下。”声音都喊哑了。
一辆一辆的车绕道而行,全不理会绿豆子嘶哑的召唤。绿豆子急了,掮起一袋米往公路当中一蹲,人也蹲在路中间。直到疾驰的汽车逼近跟前,别人纷纷逃离,唯绿豆子叉手叉脚立着不动,气得司机停车大骂:“活得不耐烦,找死呀!”
绿豆子驮了骂,非但没跟人家跳脚对骂,反倒一口一声“司机叔叔”,喊得亲热巴巴:“叔叔,带我们回省城啵?”
睇一眼面前几个单薄的女娃子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叔叔”大约动了恻隐之心,手一挥:上。
潜伏在茅厕背后的男生箭一般冲出来,飞身扒车。司机发觉有男崽仔扒车,连忙将汽车发动,绿豆子挣扎着吊上车,刚扶住车板想喘口气,猛然瞥见那袋米还丢在公路上。
满满一袋米,足可以打来回四五趟车票哩。
“停车,停车。”绿豆子疯狂地敲打车头。司机反而踩大了油门。
绿豆子心里只有米,什么也顾不上,纵身往下跳……
不晓得摔伤的绿豆子是怎样扛着那袋早米,挨过五里路,返回住地的。
解开绷带,揭掉狗皮膏药,绿豆子又活了。
于是有人摹仿绿豆子奋不顾身跳车救米,学得惟妙惟肖,大家笑得打栽。
满河笑声里,数绿豆子笑得最响。
老晏
老晏总不见其老。
六十好几的人了,腰板板得笔直,周身消爽。白竹布褂子还用米汤浆。
头一回见老晏,是刚进中学堂。停电,老晏举一只摇铃,绕过操场,从教室门外一路摇过去。
学堂大,铃声小。老晏摇了好久。
手上的铃,是居民上招呼倒垃圾的铃。老晏摇的是“斯文”铃。
学堂要迁下乡,接受再教育。连贫雇农出身、哇一口乡下话的老晏也不例外。
乡下冇有电。老晏用心用意,通街寻了几把摇铃。
火车哐啷哐啷把樟木箱、杉木箱、纸箱,把一个上千人的学堂晃到了乡下。
在乡下摇铃,响,且回数多。抑或是天地空旷,抑或是心里空落?总之,老晏一天摇无数名目的铃——起床铃、出操铃、“早敬”铃、早饭铃、开会铃、双抢铃……
上课的铃,稀了。
半夜里听到铃,学生仔头大,眼都睁不开,就打背包“拉练”。一个学生仔懵懵懂懂,一脚踏进尿坑里。为这件事,老晏心里难过了好久。
学生仔不怪老晏。老晏没有法子。摇铃委实累人,老晏摇得眼睛都凹进去了。
学生仔到附近厂里,寻了一截角铁棒给老晏。老晏胡子一抖一抖,笑得不可以再笑。
角铁悬在一蔸树下。
老晏捏把锤子,打铃。
“当——当当,当——当当。”
一长两短,清亮悠远。
学生仔蛮高兴。老晏不再东头摇到西头了。
一天到晚手脚不闲。除了打铃,老晏就架副眼镜分报纸、拣信、理汇款单。
上千张汇款单,尽是些“伍块、捌块、拾块”咯,一个月的伙食。
学生仔可怜。大人也不容易。
亮亮的阳光毯在门口。学生仔喜欢上传达室,喜欢帮老晏分信,喜欢吃老晏腌的萝卜盐菜,喜欢看老晏用米汤浆竹布褂子。
老晏难得回省城。老晏一走,铃声遂大乱,全校都晓得。
不是老晏的铃,味道都不对。
某日,一向准时的老晏,足足提前了两分钟打铃。
这一回,铃打了蛮久。打过铃,炸开一个消息——
学堂被生产建设兵团接管了,学生仔多留下来当兵团战士。原先城里的学堂恢复了,要接老晏回去。
校长不接。老师中“八大金刚”不接。
第一个接走老晏。而且是吉普。
学生仔涌去传达室,看“城里咯”老晏。
老晏终是老晏,白竹布褂子浆得壳硬,胡子一抖、一抖。这回不是笑,分明有了哭的意思。
铃乱了。日头阴了。
老晏走了。
(原载198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