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争吵声,还有摔东西的声音,从招待所里传来。
我就把耳朵耸起,今天不知是哪两个没事干的人在响着喉咙争吵。太阳已经挂在街边的屋角上,天气还是很热,汗珠正从我的额头上一颗颗地冒出来,它们闪闪发光,散发着莫名的气味。后背上的书包压得我有些难受。我感到书包、汗衫和皮肤都黏到了一起。
越往里走,争吵声就更大了。刚走出弄堂,就听到咣当一声,一个什么东西在前面炸开了。抬起头来,我看见招待所的门口正围着一群人,许多人把头颈伸长了。人们的脸上有些紧绷,也有些兴奋,他们喜欢看别人无端地吵架。我想今天会是谁与谁在争吵呢?招待所里吵架的事情经常发生,前一阵子我就目睹过两个女人吵骂打架的经过。她们说着说着就扭打到了一块,我只听到哗的一声,看到其中一个女人的衬衫被撕开了,里面那两个摇摇晃晃的奶子就展露到了阳光里。我的眼睛顿时一亮,我绝对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事实上后来那两个女人是怎样被人劝开,我都已经淡忘了,我只记得那两堆白乎乎晃动的东西,它们晃来晃去,让我想入非非。后来这几天,我的脑子里一直存放着这两团东西。
现在,我站在弄堂的尽头,想今天会不会又是那两个女人故伎重演呢。这样想时我的心紧缩了起来,脚步也显得忙乱了。我希望看到她们吵架,她们吵架会让我感到一种隐隐的冲动,一种潜在的满足。仿佛胸口给什么东西给堵住了,让我气喘加剧。然而不幸的是,在这个时候,我却看到了父亲。我的父亲正像青蛙那样一跳一跳的,随着他的跳动,面前不时有东西在炸飞。
“你给我滚出去,你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来。”我看到招待所的王阿姨正在我们住的那间房间里,她在窗口向父亲站着的院子里扔着瓶子。那是父亲以前喝过的啤酒瓶啊。
啤酒瓶炸飞着。我看到父亲一步步地向外退,他缩着身子,像只受惊吓的兔子。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这样狼狈过,我想冲过去帮父亲,但我的脚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黏住了,怎么也跨不开步子。父亲肯定没有看到我,因为边上的人太多了,大家就这么站着看着,谁也没有去制止王阿姨的行为。
“你再过几天嘛,你再过几天嘛。”父亲脸色苍白,一脸的苦相。
“放你的狗屁!”王阿姨不久就发现酒瓶扔光了,她停了一下,接着开始从我们的房间里扔另外的东西。我看到我们的被子、香烟缸和一沓《今古传奇》杂志被扔了出来。她这样扔的时候,我的心里酸得直发抖。这个时候,我没有产生想制止她行为的举动,我倒反而产生了另一种想法:我想逃。
父亲已经退到弄堂口了,他有点精疲力竭的样子。“喂,你疯了,你怎么可以扔这些东西。”父亲高叫起来。就在这时,我看到王阿姨突然举起了一样小东西,她用足力气向外扔去。我看到那个褐色的东西在空中翻滚着,它长长地划出了一道弧线,然后一头栽下去,与坚硬的水泥地面相撞。当那东西四分五裂的时候,站在边上围观的人开始轰地笑了起来。
原来王阿姨把父亲常不离手的宜兴茶壶给扔了。
“叫你不付房钱!”王阿姨两手叉在腰里,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那个房间的窗口。
父亲这时开始有点泄气了,我站在弄堂的口上不停地眨着眼睛。父亲看到了我,但他跟没有看到一个样。我看到父亲用手搔了搔头皮以后,就低着头开始向外走。边上的人开始嘀咕起来,也有人推我的肩,问我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王阿姨肯定看到我了,因为她的眼睛正直视过来。原先这个和蔼的王阿姨不见了,我看见一个完全陌生的她。
“拉住他,不要让他走。”我听见王阿姨正对别人这样说。然后她从里面出来,气鼓得足足的。这时,我产生一种念头,她会不会抓住我呢?
就在这时,我挤开人群,夺路而逃。里面乱哄哄的,我知道大家都在兴奋地看热闹。我的书包就压在我的后背上,在跑的时候,我感受到它正一阵阵地拍打着我。
从弄堂口窜出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他正迷茫地站在弄堂口的大马路上,神态忧郁,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当他看到我时,他朝我招了招手。
“这个臭女人。”父亲走到我身边时,这样抛出一句话来。
天黑下来了。霓虹灯开始在远处闪烁。天很热,我的后背上黏满了汗。
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父亲和我。于是我们就在环湖绿化带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把脚从球鞋里解放出来,一股浓烈的臭味扑鼻而来。父亲朝我瞥了一眼,然后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或许是他的打火机不好,他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
“这个臭娘们,就是认钱。”父亲说道。
我知道他在说王阿姨。事实上,王阿姨向来对我们不错,今天也不知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欠招待所房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因此父亲每次见到王阿姨总是装聋作哑,甚至会夹起屁股逃跑。王阿姨跟我说:“你告诉你老爸,让他来交房钱,再不交我就不客气了。”王阿姨好像已经跟我说过三四次了,我也把她的话复述给父亲听。父亲每次都是哼哼鼻子。我想,王阿姨肯定是吓唬吓唬我们,是的,她这样的一个女人能把我们怎么样呢?我想父亲也是这样想的。
事实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当我看到王阿姨在死命地砸啤酒瓶,并粗着喉咙高声叫骂时,我知道完了,那时候天仿佛就要塌下来似的。我很想冲上前去,对着她肥嘟嘟的肉使劲地咬上一口。但我不敢,我吓得腿直哆嗦,那时我就想变成蚂蚁,钻进墙缝或地里。
“你身边还有钱吗?”父亲突然停止吸烟这样问我。
我把手伸进口袋里,手指重新接触到了那三个硬币。我想告诉他我只有两块钱了,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我如实告诉父亲我还有三块钱。“那正好吃一碗咸菜肉丝面。”父亲这样说以后就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吃面去,我们两人分一碗面。”父亲说完以后就笑了起来,他把烟屁股高高地弹了出去,那个零星的亮点翻滚了几下以后就坠落到了河里。
我没有想到父亲真的会这样穷。我想问父亲,但又不敢。父亲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他走路的时候还吹起了口哨,那哨声就在树丛里穿来穿去。我走在父亲的身边,他就用手拍我的脑门:“儿子,等老爸有了钱,就好好地请你吃一顿,你最喜欢吃什么?”我低着头,不知怎么回答。
“你说好了,我肯定办到。”父亲搓着自己的手掌这样说。
“算了,你有钱还是去还给王阿姨房钱吧。”我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来。
“那算什么钱,几百块,我眼睛里眨也不眨的。记住,儿子,你老爸一定会挣大钱的。”
我们走在环湖路上,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
“我请你吃一顿西餐吧,烤牛排,德国啤酒,还有上百元的意大利冰淇淋。”我听到父亲在说的时候,不时舔动着嘴唇,两片嘴唇相遇的时候还会发出吱吱的响声。“做人啊,不应该这样,今天我没钱,明天我就可能挣大钱,这样的招待所谁来住,我们住星级宾馆。以后我有了钱,就会让王阿姨这样的人尝尝苦头。有什么好神气呢?”父亲这样说的时候又拍了拍我的头颅,我感到父亲的手掌很粗糙。那是他以前在工厂干钳工时留下的烙印。
我们来到一家破旧的面店,面店里空空荡荡的,桌子上堆着刚才用过的碗筷,那些碗里还有剩汤和烟灰。我看了这些碗食欲就没了。父亲拿了我的三块钱去跟服务员说话了。“就一碗?”服务员问。“一碗,我们吃不下。”父亲很大声地说。父亲说完就去店里取出一个空碗来,他把碗里的水倒掉,然后放到了我的面前。“我吃不下。”我也撒谎道。父亲朝我瞪了一眼:“怎么会呢?总要吃一点的。”他从筒里取出方便筷,然后用筷子不停地敲打着桌面。
面热腾腾地来了。父亲用筷子把面一分为二,另一半放到了空碗里。我没有吱声,缩在一边。我看到父亲分面的时候,把肉丝和咸菜都分到了我的碗里。“我吃不下,你吃好了。”我坚持这样说。
“不行的,你现在长身体,怎么能随便饿肚子呢?”说完他就把碗往我的面前推,眼睛里流露出关爱。我知道我很难再拒绝父亲了,于是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我听到我和父亲此起彼落的吃面条声。
其实那面条很没有味道,再加上刚才看到的那些脏碗,我的食欲一直也提不起来。我只是象征性地把面条往嘴里送,父亲似乎没有注意我,他还是专注地吃着,并不时发出回味和响声。面店里进出的人不多,地上也黏糊糊的,里面的排气扇在呜呜地叫。父亲没有几口就把面条吃完了,他用手擦了擦嘴唇,然后把目光集中到我的身上。我夹着面条的手有些犹豫不决,父亲问不好吃吗,我说吃不下。父亲用牙签剔着牙齿,然后我把我的碗移了过去。父亲用他的筷子快速地把面条吃了,还把碗捧在手里,咕噜咕噜把面汤也给消灭了。
“你睡到你妈那里去吧,再到她那里吃点东西。”父亲放下碗时这样对我说。
我和父亲从面店里走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有毛毛雨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父亲显然对这个天气感到愤怒,他仰起脖子对着天骂娘。但天空没有理睬父亲的咒骂,依然我行我素地下着,而且似乎是越来越密了。这样,我和父亲就只能在街上跑步了。
路灯下,我们仓皇地跑着。潮湿的地面抹去了我们倒映下来的影子。
雨越来越大了,我们只能在一个店门口躲雨。这肯定是一家经营海货的店,因为阵阵腥味不时从里面飘出来。“雨一停,你就到你妈那里。”父亲站在我身边说。“那你呢?你晚上睡哪里呢?”我这样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你不要管我,你到她那里就成。”稍后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雨哗哗地下着,从屋檐处飞下来的水珠已经沾到了我们的身上,我感到脸上被水淋湿了。
我们就这样站着。我能闻到父亲身上传过来的气味。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感到悲伤起来,这阵子情绪来得很快,说来就来了。我感到鼻子一酸,眼泪就默默地淌了下来。想到我的同学马上可以安然入睡,而我却没有一个睡觉的地方,我的心就像是放到了火上烤着。我不知道我们哪里出了问题。自从父母离婚以后,我的生活就没有安定过,我总是生活在一种胆战心惊之中,而今天却把这种胆战心惊推向了高潮。我一直试图逃离我的父亲,或我的母亲。这样的想法已经持续很久很久了,我甚至在梦里也逃亡过,但事实上我跨不出这一步,只有真的面对现实时,我一下子变得非常软弱。我一步也跨不出去。
这样想着,我内心就越发悲伤了。
父亲没有觉察我在默默地流泪,他还是东张西望着。不久他从口袋里掏香烟,当他把烟盒拿到手上时,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于是他愤怒地把烟盒捏扁,然后远远地抛到了雨地里。
事实上,这雨就一直没有停下来。后来我和父亲就转移到了附近的一个桥洞里。
桥洞比刚才的屋檐好多了,那里宽大、通敞,而最大的好处便是能躺下来。我没有到母亲那里。其实我想去也去不成,我没有雨具,更没有钱去拦出租车。当我和父亲双双在桥洞里躺下来时,我感到有些疲乏。“你想睡你就睡一会儿吧,明天还要上学。”父亲这样说道。
雨声就在耳畔响着。那些雨落到河水里发出很好听的沙沙声。
我把书包放在一边,然后找了个地方躺下来。当我闭上了眼睛,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出现了我的那批同学,他们的欢笑声和吵闹声开始萦绕在我的耳边。我越想让这些声音消失,这些声音就越显得特别顽固,它们拼命削尖脑袋往我的耳朵边钻。这时,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父亲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或许他是与魔鬼在对话吧,我心里这样想道。
大概是父亲听到了我的抽泣声,他突然从黑暗里支起了身子。“你怎么啦?是不是生病了?”他问。我拼命说没有,说的时候急忙用衣服擦眼泪。父亲没有发现我的秘密,他又躺了下去。
“儿子,你不会责怪你老爸吧?其实人有时候经历些东西也是有好处的。”父亲说。
我不吱声。我把耳朵耸得很高,我能听清楚父亲每一声喘息。
“儿子,你放心,你老爸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到那时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事实上,父亲这样的话已经说了好多年了。父亲这样说以后,我们的生活非但没有好起来,反而一天天坏起来。我们以前住在工厂分的两室一厅的宿舍里,再后来就住进了街道简易的招待所,现在则睡在了桥洞。我不知道明天怎么去见我的同学,如果让他们知道的话,肯定会成为全校的笑柄。我的心里乱成一团,想理也理不清。这样想的时候,我的眼泪又开始往外涌了,这回我没有擦,我任那泪水爬满我的面颊。
雨,时大时小,幸好桥洞宽大,雨水没有飘进来。河里的水好像有些臭,桥下面还不时有机动船驶过,那些船都会发出很响的声音。我刚躺下那会儿有些不适应,但时间一久也就适应了。父亲在与我说话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想着其他,往事就像云片一样掠过。我感到脑子里乱极了。再过几天学校就要期末考了,但我的脑子里空荡荡的,我不知能否对付得了这场考试。
迷迷糊糊之中,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群鸟。这些天来,我的眼前经常出现这群鸟。这是一群可爱的鸟儿。前些时候我去电影院遇到了大万叔叔。以前父亲有好多朋友,像大万、大庄等等。大万叔叔在收票,看到我时向我招招手,然后问我想不想看这个电影。免费看电影我当然愿意,就这样大万叔叔把我偷偷地拉进电影院。我没有想到我看到了一部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好片《迁徙的鸟》。现在我的眼前就是这群鸟,它们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电影,那个美真是无与伦比。现在躺在桥洞里的时候,想想这些鸟就觉得好受了,于是我就不想学校和同学,去想这些可爱的鸟了。
就在想鸟的过程中我的睡意渐渐加深了。我开始做梦,我感到我走到一座大山里面,那里崇山峻岭,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我一个人在里面走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子。这时,我开始心慌起来。随着我心跳加速,我还听到了野兽的叫声……这个梦很长,也很曲折,后来我感到浑身是汗,精疲力竭,我已经走不动了,只能像虫子一样艰难地爬,身后还拖出了一串长长的血印子。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像钟摆一样晃动起来,我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父亲那双在黑夜里的眼睛。
到这时我才明白,我刚才进入梦境了,是父亲把我摇醒的。此时,我觉得浑身乏力,唇干口燥。
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脑袋沉得像要掉下来似的。
“喂,醒一醒,睡着要感冒的。”我睁开眼睛,努力让自己恢复到状态中。
父亲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木头人。“雨好像停了,我们去走走吧。”
父亲把我拉了起来,事实上我不想起来,但父亲硬是把我拉了起来。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吹在身上凉飕飕的。于是我们从桥洞里走了出来。外面的空气很清新,黑色也很宁静。我们来到了桥上,桥上的灯疲惫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