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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们的底牌(2)

曲兆福和曲兆禄当然不是人家的对手。他们沦为了和我一样的命运,从人,变成了沙袋。那通摔啊!摔得旁观的我都痛起来,身上像着了火,又像是罩了冰。我的心都被摔得缩紧了。我疼痛地看着曲兆福和曲兆禄最后一次挣扎着爬起来。我看到他们对视了一下,有一道白雾,像电流一样,在他们的四只眼睛中交流,劈劈啪啪,打出火花。然后,他们双双扭摆起来,那姿态,像是在翩翩起舞。当然,这很荒谬,哪有边舞蹈边翻白眼的?他们不但翻起了白眼,而且旋即訇然倒地,身体如遭电击,起伏成剧烈的波浪。这样子太吓人了,几个大脑简单的体工队员面面相觑。起初他们还在傻笑,但是他们立刻就笑不出来了。曲兆福肥胖的身躯僵直地绷住,双手痉挛地勾在脖子上,像是要把自己掐死。曲兆禄紧随其后,同样往死里掐自己,并且口吐白沫,嘴唇闪电一样令人目不暇接地来回翻阖。围观的人群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要死人啦!体工队员魂飞魄散,这个后果太严峻了,一对乳房惹出两条人命,想一想都恐怖!他们开始分别施救,用力掰曲兆福和曲兆禄的手,企图把手从他们的脖子上分开。可是曲兆福和曲兆禄的手像磐石一样不可动摇。一些气声从他们的喉咙涌上来,发出窨井下浊流堵塞般的声音。我目睹了这样惨烈的一幕,泪水顷刻间夺眶而出。

这件事的结局是,曲兆福和曲兆禄被送进了医院,体工队领导出面慰问了他们,他们过了段神仙般的日子。从此,曲兆禧和她的乳房获得了安宁——这是谁呀?这么大胸?你可别招惹她!她俩哥有病!——喏,就是这样。

我回忆了曲兆禧和她乳房的往昔,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承诺。我想,如果她不用那对乳房来要挟,如果她不和我打牌,事情或许会好说一些。我敷衍她说,那你还是先跟曲兆福和曲兆禄说,他们同意了,我没二话。这么做我也是迫于无奈,她跟我打牌,我就只好回她一手牌,我们这对兄妹就只能这样,你一手我一手地打来打去。

曲兆禧瞪着我。我看得出,我令她非常失望。在她的观念里,我和她应当是同一战壕的,我们孪生嘛!而曲兆福和曲兆禄应当是我们共同的对手,他们俩孪生!要说打牌,也应当是我们俩打对家。但是,现在我这个对家背叛了她,像那对乳房一样,成为了她的异己分子。

我从我家的房子逃出来。那一番重温令我很是煎熬,我要立刻摆脱这一切,去过我的新生活。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

我忘记了这件事。所以面对曲兆福和曲兆禄,我就不解地问,曲兆禧怎么了?

曲兆禄说,我们家要拆迁了,你知道不?

我想了一下,想起了这件事。但是我摇了摇头,表示我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曲兆禄的厌恶。相对于曲兆福,我更加反感曲兆禄。我的这位二哥像他的长相一样令人不愉快,除了眉眼相似外,他长得根本不像自己的孪生兄弟曲兆福。曲兆福肥头大耳,颇有些令人忍俊不禁的憨态,曲兆禄却面目枯瘦,像蛇一样地阴沉。这当然和后天的喂养有关,曲兆福受到我父母的优待多些,但我毋宁相信是先天使然。

曲兆禄咝咝地说,那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家要拆迁了,曲兆禧要独霸房产!他总是这样说话,发出蛇一样的声音,令人不快。

我说,怎么会,她怎么独霸法?你们俩这么厉害。

曲兆禄说,你不知道,她狠着呢!我们来就是和你商量,我们要起诉她,和她打官司!

我支吾着,不想正面回应他。我看到一旁的小鸽瞪大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我。这让我警惕,我不想让她掺和到这件事情里来。如果她总用“你太善良了”来干扰我,这件事情会更复杂的。

我说,打什么官司,还是坐下来谈谈好。

曲兆福发话了,我们和她谈过了,根本谈不拢,要不,我们一起再去谈谈?

我并不想去,但是身边的小鸽却敦促我,去谈谈,去谈谈,这么大的事!

我有些生小鸽的气,但仍然绕出柜台,和他们会合在了一起。我突然觉得,小鸽很讨厌,这只是我们家的事,她那么聚精会神做什么!

我们兄弟三人一同走出我的小店,一同走入明媚的阳光里。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厌恶我的两位哥哥,但是同他们并肩而行的这一刻,却有些百感交集的滋味。想一想,我们这样齐头并进,已经是多年以前的情景了,恍若隔世啊!

我内心刚刚滋生出的一些温情,旋即便被曲兆禄抹杀了。我让他们先行一步,我自己骑摩托车随后就到。曲兆禄却不干了,他要求我用摩托车带上他们。这简直是胡扯,即使他瘦若竹竿,但加上曲兆福,也完全超过了我摩托车的承载量,何况,交警也不会允许。

我说,交警抓到怎么办?要罚款的!

曲兆禄开始和我讲条件,他说,那你给我们钱,我们打车去。

我实在是烦透了,正准备摸钱给他,却看到一个民工模样的人,左手一只涂料桶,右手一把大排刷,来到了我的小店前。这个人站在我们身边,对我们视若无睹,他端详了一下我的店面,然后跨步上前,朝着墙壁上刷了个又黑又大的“拆”字!他的动作实在太快了,看来是做惯了这个差事,我根本来不及阻拦他,他就已经在那个“拆”字上又添了一个大黑圈。

我冲上去推他,喝问,做什么?你做什么?!

他右手的排刷一扬说,我做什么你看不到吗?

我说,谁让你干的?啊?谁?!

他说,我们头。

我说,谁是你们头?

他看了我一眼,刚要回答,却欲言又止,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看出来了,这个民工因为手里的家伙平添了某种骄傲感,他觉得他是在工作,所以对我这个看起来还算衣冠楚楚的城里人有了一种欢乐的鄙视。

我对他大喝一声,我是这个店的老板!

他好像很惊讶地看着我,说,噢噢噢,是老板。说完他就扬长而去了,好在还给我撂下了一句:老板你去问街道办事处吧。

我的头大了一圈,感觉有些不妙。我还有些惊恐,这种惊恐虽然不是很尖锐,但像鸟喙一样凌乱地啄着我,令我忐忑不安。我的这个小店是我新生活的全部依赖,我付出了多少努力,才经营起它,它像一道玻璃,隔在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之间,我好不容易可以透过它去展望生活了,如今却被这个家伙涂上了一个黑大笨粗的“拆”字,阻挡住我憧憬的视野。怎么会这样?街道办事处,我们不是签有合同吗?我租了整整十年啊!现在才几年?两年!曲兆禧那儿显然是不能去了,我要去街道办事处理论。

曲兆禄却拽着我不放,他说,你不去可以,把车钱给我们。

我火了,吼一声:你们进去抢吧!都抢走!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在街道办事处找到了那个王主任。她是一个中年妇女,很干练的样子,留着短发,穿着运动服,却不是英姿飒爽,反而有些像个男人。我的租房合同就是和她签的,我们很熟。王主任开诚布公地告诉我,是,是要拆。为什么?城建规划,谁也由不得!合同?喔——合同,王主任叩着脑门,像个男人一样思索了一下,给我举了个例子。她问我按揭买过房子没有,我说没有,她说她有,正在还贷款,压力大着呢!可这关我什么事?王主任说明道,她借银行钱也是签了合同的,可是利息却一涨再涨,合同?合同是个什么?和国家签的合同,就要听国家的!这个例子太有说服力了,我不禁哑口无言。但是要我就这么认了,我显然做不到,尽管她亮出了“国家”这张大牌。何况她只代表街道办事处,并不是国家。我说,我的损失怎么办?她却不回答我,反问我,我反复多掏利息给银行,我的损失怎么办?我被这个男人婆弄糊涂了,一头雾水,好像来质问的不是我,倒是她。我说,王主任,大家要讲道理啊!她说,我是在跟你讲道理啊。我愤怒了,虚张声势地给她撂下句狠话:好,我们走着瞧!不是我火气大,毋宁说我是真的慌了手脚。我太害怕失去目前的生活,重新沦落到那种踩在棉花上一般虚妄的日子里去。

我回到店里,一脸的愁云。

小鸽眼巴巴地看着我说,回来了?这么快?你家的房子当然要有你一份!

这一刻我觉得小鸽丰满的身体简直就是一根硬邦邦的木头。她是干什么吃的?我们的小店被人刷上了黑乎乎的“拆”字,她却毫不知晓,也许我们出门那会儿,她脑子抛锚了?她脑子抛什么锚,莫不是也惦记上我家的房子了?这就让我很不舒服。我觉得我们家的事,和小鸽无关,她没理由这么蠢蠢欲动。我不想让她渗透到我的血缘中来,讨厌她的虎视眈眈。不敲打她一下,我后患无穷。我拽起小鸽,把她拉到门外。那个黑乎乎的“拆”字,在阳光下变得蓝油油的了。看着小鸽目瞪口呆的样子,我居然有些幸灾乐祸。

小鸽气愤地嚷嚷,谁!谁这么恶作剧!

我冷笑一声说,什么恶作剧,是真的要拆。

我冷笑什么呢?也许看着小鸽张皇失措,我的焦虑才能缓解一些。

弄清楚了原委后,小鸽却显得比我冷静。告他们!她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告他们,我怎么没想到呢?有困难找法律,起诉!赔偿!维护正当权益!法律这手牌就是为这种状况准备的啊。

心情糟糕得一塌糊涂,我们都没心思做生意了,早早关了门,回家,进一步商量对策。

目前我们住在小鸽家,说是家,不过就是间宿舍。小鸽的父亲是一家国有企业的厂长,可是这个厂早破产了,他父亲以权谋私,弄了间废弃的宿舍给小鸽住。这间宿舍一定比我的岁数大,身处那种老式的筒子楼里,常年飘散着厕所的氨气。可就是这么个宿舍,居然也成了小鸽手里的牌,也让小鸽在我面前理直气壮乃至气势汹汹。有时候我不太认可,发生争执时她以此打击我,我也反驳,冷嘲热讽,说他妈的白给我住我也不住,你爹一辈子就贪污了这么个破宿舍。小鸽就让我滚蛋,滚蛋!我终究是没有滚蛋,因为我还是懂道理的。客观地说,这间宿舍真的很糟糕,但同样客观地说,小鸽跟着我也没落上多大的好。不错,她一没文凭,二没技术,曾经只是我的雇员,但是她年轻貌美,仅此一条,对于生活,她就拥有发言权。可是小鸽啊,年轻和貌美何其短暂,短暂到近乎虚无,以此对生活发言,不也是虚无的吗?我觉得我们都应当懂道理,这就是规则,我们和生活打牌,如果没了规则,还怎么打得下去呢?

我们坐在宿舍的沙发里,鼻腔中灌满了氨气,一切仿佛处于一场化学反应当中。今天回来得早了,阳光依然明媚,透过年久失修的破窗户照进来,居然令我们都有些没来由的尴尬。我们早早回来,本来是打算商量一下对策的,但是充斥着的氨气和阳光,把我们都搞得有些恍惚。生活面临变化,是好是坏当然还不能过早下结论,但我固执地觉得,好坏的比例一定不会是令人乐观的。我也没文凭,我也没技术,可谓一把的烂牌,而且我还是个男人,和世界打牌,已经天然少了一分。我背着个破包在科技街上打了十年工,终于攒起一家小店,生意稳定,前途似乎还不错,可是如今,我的店被刷上了黑大笨粗的“拆”字!我觉得那个“拆”字是刷在我心窝上的,针对的是我的明天,而我的生活,面临的也不仅仅是变化,毋宁说是破产。我太悲观了吗?不,我以为我是了解生活的脆弱的。

我是觉得有些累,有些麻木。不知道小鸽的感受是什么。小鸽起来去洗黄瓜,她蹲在我的面前,那儿有两只水桶,一只是清水,一只是污水,小鸽用水瓢舀了清水,就着污水桶冲洗。我突然伤心了,这都二零多少年了,一个城市女人还这么洗黄瓜!而且,还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城市女人……我觉得我对不起小鸽,也觉得自己真的是没什么了不起。

小鸽过来把一根水淋淋的黄瓜递给我。我拽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我的怀里。不知怎么,小鸽有些反抗,我也有些凶狠。我们无声地对抗了一会儿,当我吻住她,吮吸住她的舌头时,她一下子变得顺从了。我也一下子变得顺从了。我们已经多久没有接吻了?做爱倒是还算频繁,可是接吻就少多了,我甚至有些讨厌和小鸽接吻,人真他妈的复杂!事后,我们躺在床上,被阳光很好地覆盖着。我睡意陡生,简直困倦得不行。小鸽却在我耳边说起话来,你家的房子你一定要去争取,这一次,你可不能再那么善良了。她的话一下子把我的睡意驱散了。但我继续装着迷糊了过去。我的脑子很清晰,但是我的心情很沮丧,典型的做爱后遗症。我不去思考我家的房子,也躲避着那个硕大的“拆”字,让思绪往遥远的地方奔逃。

当年有一首歌这么唱道:

人口是成倍成倍往上翻,往上翻,二十年来总人口是成倍往上翻……

这首歌节奏铿锵,有着进行曲般的感染力,它唱出了巨大的人口带给我们的压力,因此也显得不无忧患。

我的父亲在一所小学教语文,我们全家都住在学校里。有一段时间,每到清晨,学校的大喇叭就会响起这首嘹亮的歌,它“成倍成倍”地飘荡在校园的天空中,提醒送孩子上学的父母们意识无度生育带来的危害,并且强有力地暗示出大家都可意会的政策要求。每当这首歌回响起来,我们家就陷入在一种无形的尴尬与惭愧之中,仿佛在被强烈地谴责着。我的父亲,垂头丧气地喝着清晨一成不变的稀粥;我那一贯冷漠的母亲,也会因为这头顶的旋律而变得焦躁不安,甚至怒气冲天,她不断地吆喝着,像对待一群牲畜般地催促着我们上路,该出去的都抓紧出去,上路!去上学!去玩!似乎我们迅速从她眼前消失,就会改变她眼前的处境,令她摆脱掉内心的悲愤。

应当说,这首歌的确表达出了紧迫的国情,起码,对于我们家而言,它是非常贴切的。我始终认为,我的父母都是朴素之人,他们的一切言行乃至愿望,都建立在朴素的情怀之上(后来我父亲虽然沾染上了作风问题,但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出发,我依然觉得他犯下的只是一个朴素的错误)。譬如,在生儿育女这件事情上,他们朴素地期望养育出一儿一女,这是一种最好的搭配,一儿一女活神仙,大家都这么说,而追求大家都这么说的东西,就是一种朴素。何况,大家说得也很有道理,一儿一女这样的比例,的确体现出了一种平衡与和谐。然而事与愿违,就像所有朴素的东西都易于被捉弄一样,我朴素的父母被某种神秘的因素捉弄了。这种因素来源于他们自己的身体,但因为无法落实究竟是哪个身体起了决定性因素,便为他们其后的相互推诿埋下了无尽的祸根。在他们争吵得最残酷的时刻,他们相互将对方比喻成繁殖能力过剩的某种家畜,诋毁对方的身体,将生活的一切苦果都归咎于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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