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孤魂野鬼那般在街头与两只流浪的狗拥在一起度过了一夜,我开始寻找自己的去处,我相信我会有去处的。我买了些馒头,我吃了一个,剩下的都留给了狗们。我向两只可怜的狗道别,我不知道它们何去何从?不知道第二天它们的食物在哪里?不知道它们的命在哪里?在人间还是在地狱?我较它们惟一的一点幸运就是,我至少不会想自己的归宿是地狱,没人会随便杀我这个穷鬼一样的人,而它们就不一样了,可怜的狗们,可怜的小生灵们,如果我有一间房间,我一定会邀请你们和我生活在一起,是一辈子。狗是通人性的,我们在一起蜷缩了一夜。它们看着我离去,用小小的舌头舔着我和我的轮椅,同我道别,象是诀别。城市狗的命运要比村庄狗的命运富贵,可能会更悲惨。我要是脱生为一条狗,我宁愿选择村庄,乡下人比城里人的爱心似乎要来得更为朴实和自然一些。
我无助地四处游走。我想找一间可靠的小屋,租下来,让它暂时属于自己。我漫无目的地走,我的走几乎不算走,我的走可能就是我生命中的一种寻找,我没法用腿走,我用眼睛和心在走。我看到一张随手贴在电线杆上的广告。我依着那广告的电话找到了那个想要出租的平房。我不曾设防,我也无需设防,因为那是一个一脸皱纹,老得看不出年龄的老头,他给我介绍房子时的手都不停地颤料,随着那双手的颤料,我联想起行将就木的枯枝,想起在风雨飘摇中褪着水屑的船桨,飘着飘着,就再也飘不回来。
老,总让人偏执地认为安全和可靠;老的过分的时候,就让人与小的过分联系起来,心生出一种莫须有的同情和怜惜。我把带去的一个小皮箱刚放下,那老头进来,手里提着壶,颤颤巍巍地给我倒水。那壶面布满了污圬,倒出的水有点发黄。我客气地推辞。因为,我实在没办法去咽下那不透明的水,我喜欢去喝干净透明,不含任何杂物的水。这样的水,会让我透明,会我的思想透明,我是一直喝着凉白开长大的,从没断过。
人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或者在最艰难的时候,人往往去想起别人去感谢别人甚至感动,而忘记感谢自己。在我进入那屋子的半天之内,我是感谢那个老人的。到了晚上,我就再也没法感谢谁,我只感谢自己还穿着衣服,感谢小皮箱还没有被散开。那老头敲我的门,我毫不设防地开了,我以为他要取什么遗忘的东西。而那双颤悠悠的手则伸向了几乎无缚鸡之力的我。我如闪电般地意识到那双老手想要索取什么,这个屋子里,除了我,再没有他想要任何一件东西。我本能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倒了这个老得几乎与我一样站都站不稳的老头,他重重地仰跌到了地上,眼睛充满了惊惧和绝望,仿佛受侵犯的是他,而非我。我趁此当口,用平生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我惊魂未定地坐上轮椅,拼命地前行,不时地看看身后。幸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如果是别的什么人,我想我是被毁定了,那老头现在怎么样了,他死掉才好。我在心里恶狠狠地诅咒。
我的脑海里又闪现出那双哆嗦的老手,那老手曾经年轻过,年轻的时候,它不会颤料,它健壮得可能想到征服一切,它用它的健壮曾经干过什么没干过什么,它用它的健壮伤害过什么没伤害过什么,我们都不得而知。但那肯定是双充满了各种历史的手。老的时候,它的每一道皱纹的夹缝里依然充满了欲望,也许它是想得到它年轻时没有得到的什么。我的出现,对他来说,是一个机会,一次弥补,他忘却了老和道德,忘却了人性,换言之,他裸露出了人性。他只想补偿从前。
我仿佛丢了自己的命,我几乎是带着空壳逃脱的。我逃进远离那房子的胡同,一阵风轻描淡写地吹走了我心头的一些希望。我疲倦地放慢了速度。一个黑影急速朝我奔来,我的思维已经吓没了,我吓成了一个只懂得去看的植物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惊呆了。那老头还活着,居然会追出来,他一直追着我。这下我真的无处可逃。我猛地想起他刚才发出绿光的眼睛。我的心脏出现一种异常的跳动,一种知道将要被摧毁的跳动。我快要哭出来,我快要哭着大声喊出来。喊妈妈。母亲是生命的保护神。两条奇怪的长影飞跃而起,是两只狗“汪汪”叫着扑了过去,我至今没弄明白它们是从哪个方向窜出来的,它们为什么要做出如此行动。
狗吓走了那个老年的充满邪欲的身影。围在我的旁边。借着夜光,我认出来了。我们曾经蜷缩过一夜,我为它们买了一些食物。它们仍然流浪着,像我一样流浪着。我是选择着流浪。它们是必须流浪,它们无从选择与不选择。我滚下轮椅,不顾一切地搂住两只狗的脖颈,我没有哭。这样的事不值得哭。
不哭,也许就是常人眼里所谓的坚强。
两只狗拥挤着我,它们身上的污圬和秽物是城市人对它们的践踏和不屑,它们时不时发出难味的气味。但我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我当时最深的感觉就是,它们救了我,它们像我的亲人和朋友。无论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发生了什么,或者变成了什么,我们仍然应该是相亲爱的。我们相拥着取暖,我们整整花了一个夜晚在支撑着生命。一条狗索性躺倒在地,让我躺在它温热的肚子上。我用手轻轻抚摸着它们。此刻,我的全部精神里除了它们,别无所有。我感觉累极了,迷迷糊糊睡着了。那不叫睡。那是种半睡半醒的状态……
简伦的性情柔和安静,但又隐藏着怪异和孤僻,没人可以理解这是为什么,包括她自己。她属于那类落落寡合的人。她几乎没有什么来自内心深处的朋友。她不愿意选择人作为倾诉对象,宁愿选择猫和狗,学会写字的时候起,她开始选择日记。
我和父母几乎就是在种种因素的促使下不停地搬家和挪窝的折腾中度过的。那几年,我们居住在一个四合院里。小小的,约百余平米的四合院里,不仅有人,有猫有狗,还有鸡有兔。
院里有只老母狗,发着绿光的眼睛和一件灰白色的披风,看上去既高贵又威武。有多老?不知道。只是听人讲,它很老了。听它的声音便会听出些许的沧桑和风尘。
我可能属于那种有动物缘的一少类人,我第一次和它狭道相逢时,它居然没咬我,还轻摇着尾巴,慢腾腾地就地而卧,眼看着我哆哆嗦嗦从它身边经过。它没有名字。我们相识之后好几年里,我也没听人叫过它的名字,包括它那同样也年老的主人。等我敢慢慢靠近它时,我会在没人的地方抱住它的头,跟它说话,说好久,它也能坚持一动不动地听好久,比我在家中的那只宝贝猫耐心十倍。我不清楚自己到底对它倾诉了什么,它又听懂了多少,我也不清楚它是否也想对我说什么,只是它看我的时候,眼睛里含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上它了,一天不见,我就会想它,会尽自己的所能发疯般地询问或者寻找,要不就放飞自己的声音,希望它听到后就立刻出现,我也知道,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它必定会飞跃着跑过来,由于年老,它跑得迟缓、持重和沉闷。它也在爱着我,我想。我有时会背着父母分给它半个白面馒头吃。它每次出现都不像其他的狗见到喜欢的人那般狂野。它似乎怕弄脏我的衣裳,只是用皮毛和头部轻柔地蹭我,渐渐的,我发觉它是担心弄倒我,因为我的病致使我的身体没有多少支撑力,一撞即倒。每年,它依然会顺其自然地怀孕、生产,我会问父亲要两根带肉的羊骨头放在它的嘴边,它伸直了身子卧着,任它的孩子们不停地吮吸着显得干瘪、皱纹纵横的乳房。它的主人也许有点心疼它,在它的孩子们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统统抱走送人了,只留下一只去吮吸它饱胀的奶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