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众人却还没有回过味来,有一女声温柔地传来:“皇上的词做的真好。”满是赞叹的口气。这才将众人拉了回来,纷纷拍起掌来,应和着。太后却渐渐敛起笑容:“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沈羲遥郑重地点了点头:“是啊,更隔蓬山一万重。”
太后笑起来:“皇上倒真是长大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非近身之人难闻。沈羲遥面上有些讪讪,不过,毕竟重臣亲眷皆在,太后嘴动了动,终还是没有将本要说的话讲出来,倒是回了头看着众人:“方才是谁说话的啊?”声音虽温和,却带了威严。
下面寂静起来,毕竟当着太后和皇帝的面,私自言语,在皇宫之内也是犯了忌的。众人面上带了紧张之色,彼此望着,却都不敢再说什么。此时,一个女子越众而出,一袭桃红底复浅色银纱暗桃花纹样的衣衫衬得她眉目清丽,更因着特意分在鬓间的长发而显得如春风拂面,别有一番味道。“太后,是民女说的。”说着施礼下去:“请太后皇上责罚。”
正是之前与沈羲遥有过一面之缘的吏部侍郎吴大人的女儿。
太后朗然一笑:“责罚什么,起来吧。”然后带了些须赞赏的眼光细细打量了该女子:“若是哀家没记错,你是吏部侍郎吴晗之女吧。”
“回太后话,吴晗正是民女之父。”那女子声音柔美,却又不显慌张惶恐。
太后点了点头,目光好似无意地扫过沈羲遥身后的柳婕妤与孟昭仪,方才对下面跪着的女子说道:“过来让哀家瞧瞧。”
那吴氏之女缓缓上前,细细楚腰上缠一条月白刺绣缎带,轻轻飘摆,行走间袅娜翩跹,极是动人。
沈羲遥却对这吴氏之女视而不见,只是看着太后微微笑着的脸,面上有些须无奈之色。
太后看着该女子上前,温和地说道:“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多大了?”那神情语气,完全是一个和蔼的长辈姿态。
吴氏之女走到太后身边,仔细地施了一礼:“民女单名一个薇字,今年十五了。”
太后看了沈羲遥一眼道:“方才你说皇上的词做的好,哪里好啊?”此时已都是戏虐之言了。
吴薇却认真道:“皇上的此词字字透出伤感与思念,民女虽不完全确定皇上思念之人,但是,却深为此情感怀。另外,民女也觉得十分巧合,先前曾听到一首词,与皇上所做的意境相似呢。”她说着向沈羲遥投去一眼,小心翼翼却满怀期待。
沈羲遥似也被这句吸引,目光看向吴薇,淡淡道:“那首是怎么做的啊?”
吴氏之女见沈羲遥看向自己,面上一片绯红,好似那衣衫的颜色染在了两颊之间,声音也略有颤抖地恭敬答道:“竹疏月淡狭路逢,一曲清歌层林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秋月春风弄残红。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那“竹疏月淡狭路逢”一句刚一出,沈羲遥便似惊了神般,一双眼睛直看向吴氏之女,不过倒还算镇定,迅即端了面前的茶抿起来,目光却愈加明亮起来。待听完整诗,他心中久久难平,几乎有些颤抖得将杯盏放在桌上,用极力克制激动而显得略有古怪的声音说道:“这诗道是绝妙。尾一句竟与朕难得的一致。实在是??”他没有将话说完,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自斟自饮起来,面上有红润之色,嘴角上扬。
太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也明白这诗是由谁所做。心中却不知是该开心还是担忧,便也没有问吴氏之女什么,只摆摆手示意台上再唱起来。
那吴氏之女却难掩失望之色,毕竟满心欢喜地被太后唤到身前,也难得地被皇上问了话,还自以为找了好的话题,却不想竟是如此结果。正欲行礼退下,却听见太后淡淡却正经的声音到:“皇上,哀家认为这吴大人的女儿,倒是个大方得体之人,皇上认为呢?”
沈羲遥目光再一次扫向她,终点了点头:“母后说的是。”然后微一笑。
太后看着吴氏之女,目光落在了下面吴大人的夫人身上:“吴夫人,哀家很是喜欢你这个女儿,就留在宫中做个贵人吧。”
月上中天,因天际间薄薄的云彩,一切仿若朦胧在一片轻纱之中。蘅芷殿里焚起杜若来,清淡的气味一直飘散到院落之中,甚是清爽。
柳婕妤身边的佩儿端了一盆早菊走出来时,一抬眼,便看见宫门下站了一极妍丽的女子,身边没有半个侍女随从,正低头眯眼看着身边一架未开的紫藤。她橙蜜色裥裙上满绣了绯色锦花,朵朵分明,虽夜色已临,但在一片层次错落的绿色中也十分惹眼。头上的饰品极繁复,一带细密的金流苏直垂在脖颈间,甚是妩媚。
佩儿一想便忙上前去,规规矩矩施了一礼:“奴婢给孟昭仪请安。”
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双媚眼含了笑意,目光落在了佩儿手上那盆柳丝晨霜上,眼中精光一闪,含笑问道:“这是皇上赏的吧。这菊今年开得还真是早。”
这孟昭仪因是出身将门,平日里较其他那些妃子更显得厉害了些,又加上得宠与出身,低等些的嫔妃与侍女们皆是怕她的。
佩儿因之前曾在孟昭仪处得过教训,此时忙恭敬得将那早菊捧上前让她细瞧,却又不敢说其他什么自家主子得皇上宠的话,只是微笑道:“昭仪娘娘是来看我家主子的吧。方才从慈宁宫回来,此时正看书呢。”
孟昭仪却不再看那菊花,“哦”的应了声,娇笑道:“我也是同柳妹妹一起回来的,只是刚回宫,方想起有件急事忘记跟柳妹妹讲了。”她说着目光看向空中一轮明月,略有怅然道:“今夜,想必皇上也不会在此,便才过来了。”
佩儿不敢应什么,却知道自家主子自太后那回来便怏怏的,此时听了孟昭仪的话,心下疑惑起来,面上还是正常:“皇上也不会日日来我家主子这里,昭仪娘娘您也是极得宠的啊。”
孟昭仪轻“哼”了一声,却还是笑着:“皇上今日得了新人,怎么还会来呢。”说罢不再理佩儿,自己径直走进殿去。
柳婕妤坐在桌前,手上虽捧着一本诗词,眼睛却一直看在墙上一幅画上,正是早先沈羲遥拿来的那幅“轻雪浮枝”。她一想起那位吴大人的女儿吴薇,手上就不由攥紧了裙裾上徽绣的团花。按柳婕妤的想法,怎么着也得到了再一次的选秀,那画的主人才会出现。自己早已托了父亲暗地查找那画出自谁手,想着办法阻止她进宫来。而且,即便是真选了进来,也要一年,皇上的心估摸着能淡下去,毕竟这后宫如花美眷如此之多,才情高的也大有人在。那女子无非是因为不在后宫,得不到的便是好的了,皇上才痴心着巴望着。可时间久了,就不一样了。只是,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吴氏之女竟出现的这么快。看来先前应是有意引得皇上的注意了。趁着皇上兴趣正浓,此时入宫,一定可以得到隆宠。而太后,看来也是知道了,才一下就给了那么高的位份吧。
贵人??柳婕妤苦笑了一下,自己当初因救驾有功进来,也不过是个贵人啊。
“吴薇??吴薇??”柳婕妤反复自语着这个名字,面上满是不甘与怨恨,完全没有注意到慢慢走进来的孟昭仪。
“妹妹这是在看什么书呐?”孟氏走进来时就听见了柳婕妤的低语,心中自然也是明白她想着什么的。毕竟后宫里她们三个得宠的妃子里,柳婕妤的心还是狭了点,过于计较了些。而人又清高,与大部分妃子算不得合拍。只是没有在沈羲遥面前表露而已。若论起心性,那还是冯淑仪最沉稳端庄,自己的性子急躁,甚至沈羲遥都说过的。
此时见柳婕妤的没面色,孟昭仪便知她心里吃起味了。自己当然得做不见,便说了句话将柳婕妤的思绪拉回来,与她商量要事要紧。
柳婕妤乍听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差点站起身,不过算是抑住了。见是孟昭仪,因自己的位份稍低,忙站起来,浅浅行了一礼:“昭仪姐姐怎么来了。”
孟昭仪像是没有在意柳婕妤的态度,灿烂一笑:“方才看到那位新进的贵人,不知妹妹是如何想的啊?”
柳婕妤故作轻松的说道:“皇上年少,虽不爱美色,但毕竟是帝王,有才有德的美人自然该是选在君侧的。”
孟昭仪心中知道柳婕妤这话是应对之词,也知她性情孤傲,定是不会承认表露心中不悦的。于是便浅浅笑着道:“妹妹隆宠在身何必自然不会将这样一个美人放在心上的。看那女子容貌并不十分出众,想必也是因为太后一时喜欢,这才一步登天了。”
柳婕妤倒没有回话,只是盯了面前一卷书沉默不语,孟昭仪讨了个没趣,便不自主地环视周遭缓解尴尬。目光便落在了那幅“轻雪浮枝”之上,微微一愣旋即道:“皇上这新作还真是绝妙啊。”
柳婕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鼻里“哼”出一声,似下了什么决定般站起来走到孟昭仪身旁,轻轻道:“哪里是皇上所做,昭仪姐姐再细看看吧。”
孟昭仪目光细细看去,便见那篆写的“薇”字,笔画清逸,见得出上乘功力。心中一惊,略带了诧异道:“这画??”
柳婕妤此时已站在画前,淡淡地点了点头:“是的,正是那新近的贵人所做。”
九城高高的城墙上,一队人远远垂手立着,夜风将他们身上的袍子“猎猎”吹起,在不时被浮云遮挡的疏淡的月色下反出薄薄一片浅光。
城堞上还带了白日里留下的余温,并不暖,却也不让人觉得冰冷。因着地势,风猛烈起来,掀起他明黄色的大氅,“扑扑”翻飞在无边无尽的夜色里。脚下的万顷繁华灯火,渐渐模糊成无数的星,每一颗在眼中都划出迷离的弧,摇摇曳曳,璀璨不尽。
他想到远在靖城的羲赫,心中压抑难平。奏报今早传来,依旧不算得好消息,毕竟兵力太少,难免危急。只是,凌相依旧力阻出动援兵,自己还未掌了实权,即使心中焦急,愤恨,怨怒,依旧无法。沈羲遥闭上眼,送羲赫出征那日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他还能看见那个金甲加身的男子,带了比艳阳还要灿烂的笑容对自己说:“皇兄,臣弟定保得江山永固。”他还记得在湖边,自己说过的话,“待为兄掌了皇权,定不让你去那等瘠地受苦。”
早些时间传来的奏报中称,军中细作将城中布防图盗出去给了敌军,又欲纵火烧了粮仓,好在行动时被抓出,但却挽回不了所受的损失。沈羲赫也在此节骨眼上染了急病,来势不小。如此,前有狼后有虎,沈羲遥实在忧心。有意派遣军队前去支援,凌相又在一力反对????
想到此,沈羲遥攥住微凉的城堞,生硬的边角深深地陷入掌心,已经不是痛,而是迟钝的麻木。难道,真的就再等不到那样的一天了么?
张德海小心地抬头看了看疏朗的星空,有浓云在天际间翻涌,风紧起来,九城城阙本就高峻,最是吃风。站得久了,头皮渐渐发麻起来,不免生出些寒意。他略有忧心地看了看前方不远处那个明黄身影,知道沈羲遥定是为了刚刚送来的急报才在此的。虽然自己不知道报的内容,却清楚定是和西南战情有关,他自沈羲遥幼年登基起便服侍身旁,对沈羲遥是有所了解。看沈羲遥当时的神色,定不是什么好的消息了。但这心中横了下,还是走上前去。
“皇上,风大,时辰也不早了,吴贵人已在杏花春馆等候了。”
张德海见半晌没有回应,微探了头,只见沈羲遥皱起冷峻的眉眼,抿起不甘的唇,目光久久凝视在那一城灯火之上,许久,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随后沈羲遥的声音响起:“也罢,也罢??”那是自语,却充满了无奈之情。
沈羲遥回过头来时,天际间闪过一道白光,接着“轰隆”一声响,便有密集的雨倾泻直下。张德海慌了神,出来时并没有带伞,这雨来得太急太快,若是淋到了皇帝,可是担不起的罪责了。
“皇上,这??”张德海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沈羲遥却摆摆手:“不妨事,回去吧。”说着自顾自走起来,一队人跟在后面,各个心中担忧。
果然,沈羲遥回到养心殿便打起喷嚏来,张德海命御膳房熬了姜汤来,方送进殿中,便见沈羲遥已经和衣睡下,一对金烛还燃着,被从半开的窗中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曳曳。
张德海叹了口气,取了锦被轻手轻脚上前要帮沈羲遥盖上,忽听见他轻轻一声梦呓,只两个字,却深深刺入人心。
“羲赫??”
凌相府邸是先皇御赐,本是一处皇家别院,为前朝最得势的王爷所有,那王爷极爱园林美景,在府宅的建造上花费了大量银钱。因此整个宅邸内遍植佳木,亭台楼阁掩映在流芳飞榭之中,甚是巧夺天工,精致非凡。
府内有一处极宽广的水域,更有白玉亭飞架水上,正对着对面岸上一院花影婆娑。凌相负手而立,静静看着那院落,面容平和,看不出心中波澜。
凌府二管家刘福站在一旁,目光却一直盯着凌相手中握的一团素白,那是前日夜里信使送来的两封书信,很巧,是在江南的小姐和在西北的三公子同时来了书信,按理说老爷该是很高兴才对,可是他在看过信后却皱了眉头,想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刘福,大公子呢?”凌相的声音传来,如往常一般的平和。
“大公子昨夜在鸿胪殿当值,此时还没有下值回来呢。”刘福答道。
凌相点了点头:“按这时辰应该回来了。你去大门口等着,回来了让他到书房见我。”
凌鸿渐(凌家大公子)下了夜值,正往宫门处走,便见张德海笑吟吟走了来,老远见到他便说道:“凌大人,皇上请您去御花园。”
凌鸿渐小时被选作沈羲遥的伴读,因此与皇帝的关系与其他臣子不同,沈羲遥也并未因着他的凌相之子而有疏远。毕竟凌鸿渐虽是凌家大公子,但在朝事上,却并非完全站在父亲一边的。再加上他是三榜题名的金科状元郎,诗词书画的造诣非凡,沈羲遥也常邀他一同赏花观画,品茶对弈。
御花园因属内廷,因此为了皇帝与外臣见面,有不会逾了规矩,便专修了一条通向皇帝见大臣的水榭花都的碎石旁道。此时凌鸿渐跟着张德海穿过一扇垂花门,眼前是一条宽阔的雕刻了朵朵莲花的青石路,不是自己平时走过的那条。再看两边,红色高墙蔓延开去,皆是五色琉璃瓦配金色屋檐,连绵不绝。他心中一震,看向身边的张德海:“张总管,这似不是通向水榭花都的路啊。”
张德海转头笑道:“皇上命奴才带大人去栖凤台。”
凌鸿渐点了点头,忽闻墙那边传来婉转女声,低低唱着一曲菱歌:“竹疏月淡狭路逢,一曲清歌层林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秋月春风弄残红。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他身子一顿,站住愣了片刻,有些惊诧有些不解地看着张德海:“这词??”
张德海没有直视凌鸿渐的眼,目光越过高高红墙,不在意的说道:“皇上近来喜闻江南小调,这是新得的一首词,便常有宫人在吟唱。”
凌鸿渐却摇摇头:“我是说这首词??”他迟疑了片刻道:“是我妹妹所做。怎么??”
张德海没有说话,只是笑起来,指着前面说到:“凌大人,转过前面那扇门,便是栖凤台了。此处,已是皇宫内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