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紫 陌(2)

“别磨蹭了，直接去藏东西的地方。”小山一心要取回的东西埋在“儿童游乐区”的一棵樟树下。幼儿园的儿童游乐区是独立出来供孩子们玩耍的地方。从月亮操场走去儿童游乐区得经过一排教室，在经过大班教室的时候，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是老鼠？

木制格状玻璃窗下，小山踮起了脚尖。他瞧见教室里的某面墙上……

有一个影子。

摇摇晃晃。

忽明忽暗。

这里还有其他人。

5

地上的烛火快要燃尽时，摇曳着的光亮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尽情返照。墙上的影子随之晃动起来，尹塔山伏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有人埋头蹲在教室里，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直到小山不小心把花铲掉落在地上。

“谁！”他猛地抬起头来。

借着烛火余光，小山看见一个身形个头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他稍微松了口气，“我叫尹塔山，读幼儿园大班，这里是我的教室。”

男孩将地上一些东西迅速拾起来塞进书包，他走过来一把将小山拽进了教室，那力气大得差点没让小山摔倒。

“你想做什么？”小山完全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幼儿园遇见陌生人。这神秘的男孩半夜里跑来幼儿园做什么？

“站着别动！”男孩的声音又尖又细，小山只在动画片里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男孩弯下腰点燃另一根蜡烛。火光照亮了他细长的双眼，厚重的黑眼圈挂在满是雀斑的小脸上，像两朵没精打采的乌云。浑圆的鼻头下方横着一张干裂的嘴，方才他讲话的时候，小山注意到他缺了一颗门牙。男孩背着一个印着米奇头像的粉红色书包，他身上的衣服在书包的衬托下显得特别脏。

“请自我介绍。”小山试着提醒对方。在孩子的世界，若有人主动报上姓名，其他人也得照做。

“你得先回答完我的问题。”现在听来，他的声音更像是乌鸦的叫声。

“什么？”小山没有料到对方依旧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好奇心像压在脚上的重物，令他无法移动。

“知道我是谁吗？”男孩把脸凑了过来，他的手一直藏在身后。

“不认识。”小山后退两步，对方的脸实在是靠得太近了。

“你再仔细瞧瞧。”刺耳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钻了出来。

他究竟想知道什么？

“中班的？”仔细看，男孩的模样是有些眼熟。小山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也许在幼儿园里见过吧。

男孩嗯了一声，也算是回答了。

“怎么称呼你？”小山坚持想知道对方的名字，没准自己遇到了探险旅途中的小伙伴。

“张藤藤。”他说话时的神情酷似马戏团里表演魔术的小丑。

“你嘴角有东西，擦一擦吧。”小山发现张藤藤花了脸。

听小山这样说，表情刚放松下来的张藤藤又开始紧张起来，他用手擦拭着嘴角和鼻头。

“握了手，我们就是朋友了。快告诉你的新朋友，为什么三更半夜跑来幼儿园里？”小山主动握了张藤藤的手。

“我来这里是为了……寻宝。”他舔了舔舌头。

“哇噻，原来我们都是来找东西的。”小山眼睛一亮。

“你在找什么？”张藤藤斜着眼睛反问道。

“这个嘛……是我的宝贝，它埋在一棵树下。”小山用手指了指窗外。

如果多一个人陪着，走夜路也不会那么害怕了。

“一起去吧。”

“好。”

两个人达成共识，一齐走出了教室。小山拾起掉落在门外的小花铲。

没走几步路，儿童游乐区到了。地面印着一个睁大眼睛的太阳，绘画风格跟操场上闭着眼睛的月亮一致。经过一排低矮的洋槐树，张藤藤跟随小山来到一棵樟树下。

“就是这里。”小山用花铲在树下画了一个圈。小巧的墨绿色花铲是母亲买的，她一有时间就会为阳台上的花草松土。不过，那些花草都是她从黑桃小夜曲社区中庭花台里偷偷挖回家的。

小山蹲下身子开始挖土。没过一会儿，土里露出一个银灰色小盒子。

还真有东西埋在下面？一直站在尹塔山身后的张藤藤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将它对准小山的后脑勺。

“你想干什么？”看着地上的影子，小山感觉有些不对劲。回过头，张藤藤已经扔掉了砖头。他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嬉皮笑脸地说：“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开个玩笑罢了。”

玩笑？

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担忧，小山不自觉地把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盒子藏在身后。手心紧紧握住还未来得及擦拭表面土渍的银色小盒子，感觉黏黏的。他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埋下盒子那一刻的心情……

阴天，老师带领孩子们来到樟树下观察蚯蚓。

“请大家安静一些，不要再吵了。”温老师耐心地招呼着同学们，她没有预料到暴露于泥土表面的蚯蚓会令场面一度失控。大班的男孩们像是集体感染了一种代号为“尖叫”的病毒。唯独小山表现得很沉默，他似乎对蚯蚓不感兴趣。自从被丁萌误会以后，受伤的小心灵无时无刻不在挣扎。

“好了！全部回到教室去！”温老师准备提前解散队伍。

见老师变了脸色，孩子们都识趣地排起队伍来。

“有谁愿意帮助老师把桶里的泥土埋回去呢？”温老师冲着小山微笑。

小山举了手，他知道温老师喜欢自己。趁老师不注意，小山将一个小盒子从裤兜里掏出埋进了土里。

“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宝贝？”张藤藤贪婪地打断了小山的回忆。

“就不告诉你。”小山紧紧握住银盒子，他知道对方不怀好意。

“小鬼，快拿出来给老子瞧瞧！”失去耐性的张藤藤朝地上吐了口水。

天空隆隆作响，黑夜似乎亮了一些。声音和光亮持续了一小会儿，消失了。借着快要流逝的天光，张藤藤发现握在小山手里的铁盒锈迹斑斑。

那东西肯定不是刚埋下去的……莫非里面装着钞票？

“好小子，你偷了别人的钱吧？”张藤藤逼问道。

“没有！”

“想狡辩？除非你打开盒子让我瞧瞧。”

“交换秘密！”

“什么？”

“先让我看看你的宝贝。这样才公平！”小山提出要求。

张藤藤打了个哈欠，说道：“成，跟我来。宝贝就藏在我睡觉的地方，我保证你从来没有尝过。”

“吃的？”

“人间美味。”

6

张藤藤睡觉的地方原来是幼儿园的音乐教室。

没想到他住在幼儿园里。尹塔山开始怀疑张藤藤不是幼儿园的同学，他也许是一个被父母遗弃的流浪汉吧。

音乐教室的外墙被涂了鸦，上面画了一棵“音乐树”。树上结满了“果实”，果实外形酷似五线谱上的各种音符，生动活泼。如果白天看见这幅壁画，会有一种坐在树上唱歌的感觉。

“快进去呀。”张藤藤推开和“树干”颜色一样的木门。

屋里又黑又闷。

小山掏出小型手电筒，圆形灯头发出的光没有想象中明亮。昔日音乐教室里整齐排列的小桌子小椅子已经不见踪影，立在教室正中心的黑色钢琴也不知去向。地板上铺着一张草席，上面散落着枕头和被子。

看来他真的在这里睡觉。

“欢迎光临。”张藤藤放下粉红色米奇书包，一屁股坐在草席上。

“宝贝呢？”小山摊开双手。

“在盒子里，你自己去拿。”张藤藤指了指堆在墙角的一排纸盒。不远处，随意挤在一起的盒子几乎都是印着运动品牌商标的鞋盒。

“不许耍赖哦。”小山转身走了过去。

“好的。”张藤藤把手伸进枕头下面，那里藏着一把刀。

紧握刀柄，他起身用刀尖对准小山的后背，一步步靠近。

傻瓜……

宝贝就放在我的书包里，自己吃还嫌不够呢。

张藤藤只想把小山骗到室内解决掉，他没有工夫再陪他玩了。

“轰隆。”

有响声。

“轰隆轰隆。”

像某种机器发出来的。

“轰隆轰隆轰隆。”

墙倒了。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天花板掉落下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断掉的天花板架在倾斜的墙柱上。

“咳咳。”

张藤藤用手护住头部。

“咳咳咳咳。”

不小心离手的尖刀像是被黑暗和粉尘吞没了。

“咳咳。”

尹塔山用手捂住嘴巴。

“咳咳咳咳。”

手电筒发出的光柱在倾斜的地面上滑来滚去。他们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借着声音，两个人在黑暗中找到了对方。除了吸入大量粉尘，身体没有受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乐树幼儿园教学楼后方停靠着几辆施工车。两个工人模样的大个子刚操作完橘黄色的重型机械，其中一个忙着调适施工灯，另一个正在研究手里的施工图。

今晚的拆楼任务才刚刚开始。

“地震了？”小山问道。

“有人在拆房子！”张藤藤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

“得赶紧想办法逃出去。”外面又开始轰隆作响。

张藤藤指挥小山一起尝试推动墙壁，可怎么使劲都无法让眼前的空间变得更大。不断掉落下来的尘土呛得两人睁不开眼睛。

“轰隆。”

隔壁教室的墙壁坍塌了。

“救命！救命啊！”小山不知道该怎么办。

“别喊。”张藤藤捂住了小山的嘴巴。

“为什么不求救？”小山拼命掰开那双粗糙恶臭的手。

“如果被人听见，肯定会报警的。你不怕被家人知道？”

被家人知道总比死在这里强吧，小山心里只有离开的念头。他扯出藏在黑色外套里的口哨，吹响了它。

张藤藤夺过口哨，一拳将小山打倒在地。

四周又开始晃动起来。

7

浓浓的花香。

黑暗中，尹塔山瞧见一丝光。像山一样立在身旁的厚墙出现异常，紫色亮光像一枚突然射进密室里的子弹，形成一道光线。它在灰墙上缓缓移动起来，最后绕成了一个圈。刹那间，光圈里的墙壁消失不见，冷风一下子涌了进来。

外面站着一个男人。

看不清他的样子，只瞧得见随风摆动的发尾。尹塔山和张藤藤都惊呆了。

“把东西交出来。”男人把头探了进来，他伸手抓住张藤藤的衣领。

“什么东西？我不认识你。”张藤藤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力气。

“给我。”

“走开！”

男人重重给出一拳，张藤藤晕了过去。

“把他的书包递给我，谢谢。”男人对着呆立在一旁的小山扬了扬眉毛，小山照做了。

“原来是个瘾君子。”男人从张藤藤的书包里翻出了海洛因和大麻，这不是他想找的东西。印着米奇头像的粉红色书包里还装着几个钱夹，他拿走了其中一个。

空了……现金都拿去买毒品了吧？幸好自己的宝贝还在，男人从钱包里取走了它。

“你是？”小山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是你的新邻居。”男人认出了小山，他将他从废墟里抱了出来。

张藤藤醒了，他疯狂地在黑暗里寻找被人扔掉的毒品。

“再不出来，就没有时间了哦。”男人注视着正在逐渐变小的墙洞。

“等等！等一下。”毒瘾控制着张藤藤的身体。

墙洞越来越小……

他还在张望。

越来越小……

他纵身一跃。

一声惨叫。

冰冷的水泥墙将张藤藤的身体切成了两截。

8

一个年满四十岁的侏儒病患者，外貌在夜里看起来只有六岁。

张藤藤原名张藤，他的通缉令遍布大街小巷，公告栏、电线杆，甚至公共厕所。照片是一组视频拍摄的黑白头像，罪名是偷窃与抢劫杀人。

他的作案动机也许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毒瘾。

我在黑桃小夜曲社区附近的电线杆上偶然看见这则通缉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发现钱包丢失的第一时间想到他。查阅网络新闻，种种资料显示，案发地点都在以黑桃小夜曲社区为中心的附近一带。

一个被全面通缉的惯犯不选择逃亡也许是找到了合适的藏匿地点，我决定去幼儿园碰碰运气。如果他躲藏在幼儿园，就算不小心被人发现也可以伪装成和家长失散的学生伺机逃跑。选择已经废弃的幼儿园作为藏身之所，犹如青蛇隐于竹海。张藤一定是这样计划的吧。

凌晨四点，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小山紧紧抓住我的手臂，我将他举上肩头。

“可以把外套借我用用吗？”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把外套递给了小山。他把它披在头上，遮住自己的脸。

黑桃小夜曲社区，铁门紧锁。小山告诉我可以花一元硬币叫醒看门的大叔。看着外套下那张忧心忡忡的脸，我对他说：“想不想知道刚才我是用什么方法让墙壁破出一个洞来？”

他点了点头。

“你必须答应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们可以……交换秘密，放心吧。”小山慢慢地顺着我的后背爬了下来，他递出一个银色小盒子。

秘密？

铁盒里装着一张闪卡，一种游戏卡片。

卡片正面印着一个正在微笑的卡通美少女，背面写了一行稚气的小字，“尹塔山喜欢丁萌”。

卡片上的女孩应该和小山喜欢的人长得很像吧。

“准备好了吗？”

“嗯。”

红砖墙依然包围着黑桃小夜曲社区，我选择了最偏僻的角落取出一包种子。

以下内容请务必仔细阅读。

紫陌。

种于墙壁（任意材质）。

生长速度，10秒。

紫陌又名“紫色通道”，破坏性极强。将紫陌栽种于墙上会开出深紫色花朵，开花时伴有独特幽香。紫陌成熟时，花心会长出晶莹剔透的“泪壶”。取下泪壶，用它的凸起处在墙面画出任意封闭形状，图形中的墙壁便会消失不见。

需要注意的是，消失的墙壁在一小段时间以后开始复原生长。如果在洞口复原之前没有物体穿过，墙壁便会剧烈爆炸。

我把一颗种子放在墙边，它伸出的深紫色触角一下子便吸住了墙壁。

开花了。

“哇！”小山兴奋地叫起来。

“嘘……”我用手指示意他不要发出声音。

丝绸般滑行着的凤尾状紫色花瓣一层层地向外绽放。花蕊长出一颗宝石般的硬物，藏在泪壶里的液体在黑夜里闪着温和的光。我伸手摘下它，用泪壶的凸起处在红砖墙上画了一个大圈。

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光线相连的瞬间，墙壁空出一个洞来。

“它会复原吗？”

“是的，不用担心。”拉起小山的手穿过这道墙，我们回到了黑桃小夜曲社区的花园里。一只黑猫飞快地从脚下擦了过去，还听得见夜虫的鸣叫声。

我把小山护送到家门口，他问道：“我们算是朋友吗？”

“当然。”我感受到一种小山特有的孤独。

“为什么你不想把从幼儿园里找到的‘宝贝’给我瞧瞧呢？”

“啊？”身体停顿了片刻，我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递到他手上。

一张仙人掌的照片。

生长在悬崖边的仙人掌开出橘黄色的花朵。

“真美。”他将它还给了我。

“那是一个朋友生前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

“我叫尹塔山。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我Van。”

“万？”

“嗯，差不多。”

“再见，万哥哥。”

“小山，再见。”

准备上楼的时候却没有听见关门的声音。转过身，小山还站在门边看着我。

我对着他说：“不要觉得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那些不明白真相的人却以为只有一个世界。”

门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