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想起今天早上在晴明的庭院里所见的唯一一串紫藤花,盛开的鲜花散发出诱人的芳香。不,不仅是想起。那种芳香的确是从眼前的女子身上散入夜色之中,飘到了博雅的鼻腔里。
“是式神吗?”
博雅这么一问,晴明微微一笑,悄声道:“是咒。”
“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博雅边说边叹气。他看看把灯交给女子的晴明,又看看自己手中的灯。
蝉丸没有带灯,三人之中,手里提灯的只有博雅。
“就我一个需要灯吗?”
“我是盲人,所以白天黑夜是一样的。”蝉丸轻声说道。
蜜虫转过穿着紫藤色华衣的身体,在如雾的细雨中静静迈步。
铮铮—铮铮—
琵琶声响起。
“走吧。”晴明说道。
六
晴明提着瓶子,走在迷蒙的夜色、清冷的夜气中。
他不时将瓶子送到唇边,饮几口酒,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夜晚,还有幽幽的琵琶声。
“你也喝吗?”晴明问博雅。
“不要。”
博雅最初一口拒绝,但被晴明取笑他是否“怕喝醉了,箭射不中目标”之后,也开始喝起来。
琵琶声婉转凄切。蝉丸一边出神地倾听着琵琶,一边默默地走路。
“我头一次听到这曲子,好凄凉的调子啊。”蝉丸小声说。
“胸口好憋闷!”博雅把弓背上肩,说道。
“应该是来自异国的旋律。”晴明边说边把酒瓶往嘴边送。
夜幕下的树木很安详,绿叶的芬芳溶在夜色之中。
晴明一行人抵达罗城门下。
铮铮的琴声果然是从罗城门上面传下来的。三人无言地静听了好一会儿。
曲子不时变换。奏其中的某一支曲时,蝉丸低声自语道:
“这支曲子倒是有些印象……”
“什么?!”博雅望着蝉丸。
“已故的式部卿宫生前某天,弹奏过一支说是不知其名的曲子。我觉得就是这支。”
蝉丸从肩头卸下琵琶,抱在怀中。
铮铮—
蝉丸和着罗城门上传来的旋律,弹起了琵琶。
铮铮—
铮铮—
两把琵琶的旋律开始交织。
蝉丸的琵琶声开始时略显迟疑,但也许是传到了对方耳中,从罗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同样弹奏起那支乐曲。反复几次,蝉丸的琵琶声不再犹疑,几番来回,几乎已与城门上传来的琵琶声浑然一体。
绝妙的音乐。
两把琵琶的声音水乳交融,回荡在夜色中。铮铮,美得令人战栗。
蝉丸心荡神驰般闭上了失明的双目,在琵琶上奏出串串声音,仿佛正追寻着内心升腾起的某种东西。欢喜之情在他的脸上流露无遗。
“我真是太幸福了,晴明……”博雅眼含泪花,喃喃说道,“身为一个凡人,竟然能耳闻如此琵琶仙乐……”
铮铮—
铮铮—
琵琶之音升上昏暗的天幕。
有人说话了。
野兽似的低沉声音,一开始低低地混杂在琵琶声里,慢慢变大。
声音从罗城门上传来。原来是弹琵琶者边弹奏边哭泣。
不知何时起,两把琵琶都已静止,只有那个声音在号哭。
仿佛追寻着大气中残留的琵琶余韵,蝉丸将失明的双目仰向天空,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表情。
哭声中开始夹杂着说话声,是外国的语言。
“这不是大唐的语言。”晴明说道。
侧耳倾听了好一会儿,晴明忽道:“是天竺的语言……”
天竺即印度。
“你听得懂吗?”博雅问道。
“一点点吧。”
晴明又补充说,因为认识不少和尚嘛。
“说的是什么?”
晴明又细听一听,对博雅说:“是在说‘好惨呀’,还说‘真高兴’,似乎又在喊某个女人的名字……”
天竺语即古印度的梵语。佛教经典原是用这种语言写成,中国翻译的佛典多是用汉字对原典进行音译。
在平安时代,也有几个人能说梵语,当时日本也有天竺人。
“那女人的名字是什么?”
“说是悉尼亚。”
“悉尼亚?”
“或者西尼雅,也可能是丝丽亚。”
晴明若无其事地抬头望望罗城门。
灯光可及之处极其有限,稍高一点的地方已是漆黑一团。
上到城门的第二层,晴明轻声打招呼。他用的是一种异国的语言。
哭泣声戛然而止。
“你说了什么?”
“我说:‘琵琶弹得真好。’”
不一会儿,一个低低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你们弹奏我的国家的音乐,说我的国家的语言,你们是什么人?”
虽然略带口音,但毫无疑问是日语。
“我们是侍奉宫廷的在朝人。”博雅答道。
“姓名呢?”那声音又问。
“源博雅。”博雅说道。
“源博雅,是你连续两晚来这里吧?”那声音问道。
“正是。”博雅答道。
“我是蝉丸。”蝉丸说道。
“蝉丸……刚才是你在弹琵琶吗?”
当那声音问时,蝉丸拨动琴弦,“铮—”的一声代替了回答。
“我是正成。”
晴明这么说时,博雅一脸困惑地望向他。为何不用真实姓名呢?
晴明满不在乎地仰望着罗城门。
“还有一位……”那声音欲言又止,似是喃喃自语,“……似乎不是人吧?”
“没错。”晴明说道。
“是精灵吗?”那声音低低地问道。
晴明点点头。看来楼上是俯视着城门下面。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晴明问道。
“汉多太—”回答的声音很小。
“是外国名字吗?”
“是的。我出生在你们称为天竺的地方。”
“应该不是今世的人吧?”
“对。”汉多太答道。
“你的身份是什么?”
“我是游方的乐师。原是小国国王的庶子,因国家亡于战争,便远走他乡。自幼喜爱音乐多于武艺,十岁时便通晓乐器,最擅长演奏五弦月琴……”
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怀旧之情。
“我抱着一把月琴浪迹天涯,到达大唐,在那里度过生前在一地停留最久的一段日子。我来到你们的国家,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我是搭乘空海和尚的船,来到贵国……”
“噢。”
“我死于一百二十八年前。我原在平城京法华寺附近制作琵琶等乐器,有一天晚上来了盗贼,我被那贼砍掉头颅而死……”
“那为什么你又会像现在这样?”
“我原想在有生之年再看看故乡。也许是久别故国,客死他乡的悲哀,使我死不瞑目吧。”
“的确如此。”晴明点头称是,又开口说道,“不过,汉多太啊……”
“请讲。”那声音回答。
“你为什么要偷走那把玄象?”
“其实,这把玄象是我在大唐时制作的。”
声调低沉而平静。
晴明长叹一声:“原来如此。”
“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吧。正成先生……”
那声音说道,叫的是刚才晴明所报的假名字。但是,晴明没有回答。
“正成先生……”那声音又说话了。
博雅看着晴明。晴明朱唇含笑,仰望着昏暗的城门。
忽然,博雅想起一件事来。他瞪着上方说道:
“那把玄象也许从前是你的东西,但现在已是我们的东西了。你能否把它还给我们呢?”
“归还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那声音很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不过,你们能否答应我一项请求?”
“什么事?”
“说来惭愧,我潜入宫中时,对一名女官心生倾慕。”
“竟有这种事?”
“我十六岁上娶妻,这名女官与我那妻子长得一模一样……”
“……”
“说来我是为那女官夜夜潜入宫中,因此才看见了那把玄象……”
“……”
“当然,我可以凭借鬼神之力将女官据为己有,可我却不忍心。于是退而求其次,拿走玄象,以怀念往者,怀念妻子悉尼亚,弹奏着琵琶抚慰自己的心灵。”
“那么……”
“请向那女子道此隐衷,请她过来一次。仅一个晚上即可。请她给我一夜情缘吧。若能遂我心愿,第二天早上她就可以回宫,我则悄然离开这里……”
言毕,声音似哀哀地哭泣起来。
“明白了。”博雅答道,“我回去将事情奏明圣上,若蒙圣上允准,明晚同一时刻,我会带那女子前来……”
“在下不胜感激。”
“那位女子有何特征?”
“是一名肤色白净、额上有黑痣的女官,名叫玉草。”
“若圣上准了,明天白天我将此箭射过来。若圣上不准,则射的是涂黑的箭……”
“有劳大人代奏。”那声音答道。
“对了。你—”
忽然向城门上搭话的人,是刚才一直没有作声的晴明。
“刚才的琵琶,可以再弹一次给我们听吗?”
“弹琵琶?”
“对。”
“在下求之不得。本应下楼演奏才是,但因容貌已是不堪,就在楼上演奏。”那声音这样说着。
铮铮—
琵琶声响起,不绝如缕,仿佛大气中有无数的蛛丝。比之前的演奏更佳,更令人如痴如醉。
一直伫立在旁的蜜虫轻轻一弯腰,把灯放在地上,又轻盈站起。微风荡漾的夜色之中,蜜虫白净的手臂轻轻抬起,和着琵琶的旋律翩然起舞。
博雅不禁发出惊叹。
曼舞和琴声结束。上面传来了说话声。
“真是美妙的舞姿啊!今晚请到此为止。为防万一,我还是显示一下自己的力量吧。”
“万一?”
“为了你们明天不会干出傻事。”
话音刚落,从罗城门二楼扫过一道绿光,照在蜜虫身上。
蜜虫被那道光罩住的瞬间,脸上现出苦闷的表情,双唇开启。就在要露齿的瞬间,光和蜜虫的身影都消失了。
地上的灯映照出一个飘动的东西,缓缓掉在地上。晴明上前拾起一看,是紫藤花。
“拜托诸位了。”
头顶上留下这么一句话,没有声音了。
之后,只有如丝的雾雨飘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之中。
晴明右手白皙的指头捏着紫藤花,轻轻按在自己的红唇上,唇边浮现出宁静的微笑。
七
第二天晚上。
罗城门下站着四个人。
细密如针的雨从柔和昏暗的天幕落下。
晴明、博雅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细雨中。
男子是名叫鹿岛贵次的武士。他腰挂大刀,左手持弓,右手握着几支箭。他本领高强,大约两年前,曾用这把弓射杀了宫中出现的猫怪。
女子就是玉草,年约十八九岁。大大的瞳仁,鼻梁高挺,堪称美人。
晴明打扮如昨。只是没有再带酒来。博雅的装束也没有改变,只是没有带弓箭。
琴声在四人的头顶上悠扬地奏响。四人默默地倾听。
不一会儿,琵琶声止住了。
“已恭候多时了。”说话声从头顶上传下来。
是昨天的那个声音,只是其中透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们如约前来。”博雅对城门上说道。
“换了一个男人嘛。”
“蝉丸没有来。我们是守约的,但不知您是否守约,所以请了另一位同来。”
“是这样吗?”
“那么,女子可以给你,你可以交出琵琶了吗?”
“女子先过来。”那声音说着,从上面晃晃悠悠地垂下一条带子,“让女子抓住带子。我拉她上来,确认没错之后,就把琵琶放下来。”
“好。”
博雅和女子站到前面,让女子抓住带子。
女子刚抓住,带子便摇摇晃晃地往上升,转眼已升上了罗城门。她的身影消失了。
不久,“啊—”的一声传来。
“悉尼亚啊!”欢喜若狂的颤音,“就是她!”
不一会儿,带子绑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再度从上面垂下。
“是玄象!”
博雅解开带子,拿着紫檀琵琶回到两人身边,将玄象给晴明看。
就在此时—
罗城门上响起一声可怕的喊叫,是那种咬牙切齿、充满痛苦的野兽的吼声。
“你们骗我啊!”
隐约听见一声钝响。紧接着,是女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叫声忽然中断,从地上传来一股血腥味。
“玉草!”
晴明、博雅和贵次一起大叫起来,向城门下跑去。
只见地上有一片黑色的渍液。移灯细看,原来是鲜红的血迹。
咯吱,咯吱……
令人汗毛倒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咚的一声重重的钝响,有东西掉落地面—是一只连着手腕的女人小臂。
“糟糕!”贵次大声叫道。
“怎么了?”博雅扳过贵次的肩膀。
“玉草失败了!”
“什么失败了?!”
“我让她用带有比叡山和尚灵气的短刀,去割取妖怪的首级。她失败了。”
贵次边说边弯弓搭箭。
“玉草是我妹妹啊。我觉得,如果我的妹妹在明知对方是妖怪的情况下,还投怀送抱,是家门洗刷不掉的奇耻大辱……”
“是这样!”
博雅说话的时候,一道幽幽的绿光自罗城门射向昏暗的空中。
贵次用力拉弓,瞄准绿光中心射出箭。
“嗷!”随着一声类似犬吠的喊声,绿光落在地上。
只见一名全身赤裸、面貌怪异的男子站在那里。
那人肤色浅黑,鼻梁高挺。瘦高个子,精瘦的胸脯上肋骨清晰可见。额上生出两个尖突,像角一样,闪烁的眼睛睨视着三人。他嘴角向两边开裂,牙齿暴露,自己的血和女人的血把嘴巴周围染成猩红。身体自腰以下长着兽毛,下身是兽腿。
确实是一只鬼。
鲜血和着泪水,在鬼的脸上流淌。那充满憎恶和哀怨的双眼望着三人。
贵次射出一箭,箭头插入鬼的额头。
“不要这样!”
当晴明大叫时,鬼猛冲上前。它扑在正要再次射箭的贵次身上,利齿咬入贵次的咽喉。
贵次仰面而倒,箭矢射向昏暗的夜空。
鬼哀怨的眼神看着其余两人。博雅拔出腰间的长刀。
“不要动,博雅!”鬼大叫。
“不要动,正成!”鬼又对晴明说道。
博雅保持着拔刀的姿势,没有动。
“太伤心了。”鬼沙哑的声音喃喃道。呼的一下,幽幽的绿焰自鬼的口中飘出。
“伤心啊,伤心……”
每次说话,鬼的口中都有幽幽的绿焰荡到黑夜里。博雅的额头渗出冷汗。他右手持刀,左手抱着玄象,似乎想动也动不了。
“啖汝等之肉,与我玄象同归……”
在鬼这样说的时候,晴明开口了:“我的肉可不能给你啊。”
晴明的脸上浮现出恬淡的微笑。他迈步上前,从博雅手中夺过长刀。
“你这是欺骗我,正成!”鬼又惊又怒地说道。
晴明笑而不答。
即使被喊的是假冒的姓名也不行,只要对方喊出名字,而你答应了,就被下了咒。
昨晚博雅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且被叫到名字时又答应了,所以被下了咒。晴明说的是假名字。
鬼顿时毛发倒竖。
“不要动,汉多太!”晴明说道。
毛发倒竖的鬼—汉多太定住了。
晴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长刀捅入汉多太腹部,鲜血涌出。他从汉多太腹中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是个活着的狗头。
狗头龇牙咧嘴地要咬晴明。
“原来是狗啊。”晴明自言自语,“这是鬼的真身。汉多太的鬼魂不知在何处找到一只濒死的狗,便附在它上面了。”
话音刚落,汉多太僵立不动的肉身开始发生变化。
脸孔变形,全身长出长毛。原先是脸面的地方成了狗屁股。屁股上插着两支箭。
忽然,博雅的身体可以自由行动了。
“晴明!”他发出一声高叫,声音在颤抖。
一只干巴巴、不成样子的无头狗倒在刚才汉多太站的地方。只有晴明手中带血的狗头还在动。
“把玄象……”
晴明一开口,博雅马上抱着琵琶过来了。
“就让它附体在这把没有生命的琵琶上好了。”
晴明右手抱持狗头,左手伸到狗头前面。狗头咬住了他的手,牙齿发出声响。就在那一瞬间,他松开右手,蒙住狗的两只眼睛。但是,啃咬着左手的狗头没有掉下来。
“把玄象放在地上。”晴明对博雅说道。
博雅依言把玄象放在了地上。晴明蹲下身子,把咬住自己左手的狗头放在玄象上面。被咬着的手冒出鲜血。他自上而下仔细打量那狗头。
“哎,听我说……”晴明和颜悦色地对狗头说道,“那琵琶的声音可好听了。”
他蒙住狗眼的手轻轻移开,狗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晴明从狗嘴里抽回手,血还在流。
“晴明—”博雅呼唤。
“汉多太在玄象上面附体了。”
“你施咒了?”
“嗯。”晴明低声回答。
“就是用刚才那句话吗?”
“知道吗,博雅?温柔的话,才是最有效的咒。如果对方是女人,会更加有效……”晴明说着,唇边浮着一丝笑意。
博雅仔细端详着晴明,喃喃地叹息:
“你这个人,真是不可思议……”
玄象上的狗头,不知不觉间已变成白骨,是一具残旧发黄的狗的头骨。
此玄象如同有生命者。技巧差者弹之,怒而不鸣;若蒙尘垢,久未弹奏,亦怒而不鸣。其胆色如是。某次遇火灾,人不及取出,玄象竟自出于庭院之中。此等奇事,不胜枚举。众说纷纭,相传至今。
《今昔物语集》第二十四卷
《琵琶之宝玄象为鬼所窃 第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