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不同江河,进入杭州湾,尧永建这条游船就似乎成了舢板。好在风浪不大,舢板在浪谷中起伏前行。经过手机联系,尧永建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一艘货轮,这是黄强风最好的货轮之一,他给起名为“伊丽莎白女王号”。
尧永建带着卫七和他的两个保安上了货轮,黄强风手一挥,货轮开足马力穿过舟山群岛向公海驶去。
那一天晚上是个月圆之夜,银盘一样的月亮升起蓝天,映在海里画出一道长长的亮带。货轮驶过,随着海浪那亮带扭曲着、移动着,像一道虚幻的影子。黄强风像一个慈祥的兄长,他一只手拽着尧永建,一只手抚着他的肩,两个人站在甲板上。他又给尧永建亲手点了一根中华烟,递过香烟的同时说道:“兄弟不愧江南赌王,愚兄和你交手是荣幸啊!”
尧永建心中暗暗吃惊,他说道:“哪里,哪里,兄弟哪敢称什么赌王?无非是爱好而已,也算是以赌会友吧!”
“好一个以赌会友,黄某一定交下你这个朋友。”说完他哈哈大笑。
尧永建哪里知道黄强风的心机?在他心中,他以为黄强风千里迢迢开着“伊丽莎白女王”,无非是为他送钱而已。但他神色不露,反而谦虚地说道:“大哥,荣辱不惊,胜负泰然,赌品千里挑一。”
尧永建的高帽当然有他的用意,黄强风自然懂得他的用意。他再一次哈哈大笑说:“当然,认赌服输嘛。我黄某人13岁下海,至今30余年,从来不玩赖。玩有玩的规则,做人有做人的规矩,我从来不乱来,也不允许别人乱来。”
黄强风这话也有他的用意,可他的用意尧永建不懂。他随口应付道:“黄大哥为人做事,永远是我小鱼的楷模。”
说话间,货轮已经驶出舟山群岛。极目所处,灰蒙蒙一片,船尾浪花飞溅,船头海风猎猎舞动衣衫,他们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黄强风再一次拍拍尧永建的肩说:“这么冷,我们先休息吧!到公海怎么也得明天早晨,到时我会叫你的。”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船舱。
第二天,尧永建一觉醒来,阳光已经射进舷窗。好一个响晴的天!万里无云,蓝色的天,蓝色的海,这让人的心情好极了。
早餐十分的精致,豆沙包,小米粥,四个小菜。黄强风换上了一件雪白的衬衫,外罩一个灰色马夹。胖胖的脸上容光焕发,他召唤尧永建他们一行:“来,来,填填肚子,填填肚子。”
早餐结束,他又叫人冲上功夫茶。小小的茶盅一口口地品,着实又浪费了一番功夫。
这时,伊丽莎白女王号已经停在公海。也许,黄强风仔细研读了天气预报,不但没有云也没有风。船儿停在那里,并没有多大的摇动。这里,视线一望无际,任何警察无法靠近,何况这里他们也无权检查。
于是,尧永建与黄强风的“以赌会友’,就在这波平浪静中,在十分的安全中开始了。
船舱里,黄强风做好了安排。还是一个固定的长条桌,上面铺开绿色的绒毯,桌面上是十条崭新的扑克牌。给尧永建和黄强风的座椅全是固定的旋转皮椅,不管船如何颠簸,座椅只会转动不会移动。
尧永建眼角一扫,他就知道,这是黄强风的专用。这是黄强风的地盘,他的后面只站了一个乔三,因为,乔三得为他拿钱。尧永建后面站了卫七还有他的两个保安,只有卫七的皮箱里有钱。尧永建认为足够了,只要开始对上缝,让黄强风验过资。那么,尧永建的感觉中,剩下的就是拿钱。
很快,经过前期的准备,乔三站在中间先开始发牌了。
他们赌博的方式是香港的“唆哈”,即五张牌,暗牌一张,明牌四张。四张管三张,三张管两张,顺子为大,同花顺为最大。
牌局一开,再也无人说话,船舱里可以听到人们呼吸的声音。唯一的,是两个人都好烟。中华烟放在桌上,抽完一根自然是后面的人再给抽出一根,点着后送到他们二人的嘴上。烟雾在他们的头上盘旋一圈就消散了,因为,这里是海洋,舷窗一开空气流通自可洗净室内的尘埃。
两个人的手指都十分灵活,敲在纸牌上经常要发出清脆的“卟卟”声。黄强风不但要看牌,他也经常要查看尧永建的脸色,这就叫察言观色。可惜呀!尧永建的脸上你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他从牙缝里迸出的字:“跟!”
于是,桌上的钞票又多了一沓。千元起注,往往是万元打顶。
两个人都是那样沉稳,都是那样悠闲自如。成万的钞票就是载有符号的纸,其它的没有任何意义。
“一万!”黄强风叫了,他轻易不叫。
尧永建用拇指捻着牌,嘴里的香烟升腾着蓝雾,眼睛里的光泽射向黄强风。
黄强风胖胖的身体在转椅中来回舞动,牌就扣在桌子上。他也看着尧永建,他的脸上也毫无表情。
终于,尧永建发话了:“不跟!”
不跟?黄强风收钱,纸牌立刻被扫到纸篓里。谁也不看,谁也不后悔。但尧永建有自信,他认为刚才这注牌黄强风应该是“三条”,而且是三条A。因为,他发现了没发的牌里有一个A,黄强风明的有两张A,扣在那里的是另一张A。而他手里只有三条K,这如何能叫呢?扑克虽然是新的,可每一张纸牌背面的花纹是机器印上去的,机器是沾有油墨的。那么,印刷第一张牌时油墨肯定要重,那张纸牌的背面花纹肯定会深。按照规律,这第一张牌肯定是大王,依次是小王,再就是A。根据纸牌背面花纹的深浅,尧永建就能判断出纸牌的正面是什么。
这是尧永建跟着杨五三练的第一招,第一招在眼,毫发不差的眼力。
用不着动什么“千术”,凭他的眼力和经验,他就可以和黄强风过招。
黄强风的判断力也不差,同时,卫七站在尧永建的后面。他的眼睛是动的,有时左眼闭,有时右眼闭。当然,很细微,很小心,尧永建看不到,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用后脑勺去看人。可黄强风能看到,因此,他的判断加上卫七传递的“信号”。黄强风和尧永建互有胜负,一个上午,尧永建才赢了一百多万。
中午,他们一人一碗汤圆。然后,稍作休息,他们易地再战。这一次,是卫七发牌。这样,黄强风失去了卫七传递的信号,他只好凭借自己的经验勉强支撑。牌面只要是稍差一点,他就是一个:不跟。这样,他不会输大钱。一个下午他又输去两百万,尧永建的皮箱已经是八百万了。
到了晚间,太阳沉下万顷碧波之中,天空撒下黑纱般的夜幕。大海撞击着停泊的货轮唱着一首轻松的歌,这歌也呼唤着尧永建轻松的心情。尧永建一时兴起,面对大海他唱了一首《涛声依旧》:“……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歌声伴着涛声韵味无穷,周围的人都听呆了,黄强风也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他开玩笑般地说道:“建云老弟音域宽广,声音嘹亮。有一天,厌倦了这赌场风云,聚光灯下也可以一展才华。”
尧永建微笑着说:“业余爱好,黄老板见笑了。”
“休息还是再战?”黄强风看着尧永建问道。
“睡觉还早,黄老板不想再战一战吗?”
“哈哈,好!好!建云真是一个赌场的奇才。请,请!”黄强风这话也是心里话。
他们重新坐好,这次又换了乔三发牌。站在尧永建背后的卫七像个轮船航行时的旗手,他的信号频频向黄强风发来。但这一次,尧永建搞得更绝,他轻易不看那张扣在桌子上的暗牌。这让卫七的信号失去了依据,“信号灯”也有没电的时候。这时候,黄老板就得“孤军奋战”。
为了提神,黄强风交代他的保镖上了三杯浓浓的咖啡,其中的一杯给了乔三。咖啡的香气让乔三端起来呷了一口,咖啡杯一时遮住了他的视线。尧永建在低头喝咖啡的同时,眼睛的余光看到黄强风的脑袋也扎在了咖啡杯中。无非是俯身喝水的刹那,尧永建在地面上的废纸蒌里已经有了动作。他偷了一张牌,那牌被他放在了怀里。动作之快,连他身后的卫七都没有看到。
这张牌他是备而不用,也可能今天用不着,他是未雨绸缪。
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他的第六感观在起作用。他今天并不顺利,尤其是进入晚间。关键时刻,黄强风非常敢叫。他不但叫得狠,也叫得准。有几局,他真有力不从心之感。明明是胜局,结果却是负局,在他的赌场生涯中这是从来没有的。他没有想出原因,他没有找到根源。因为,他太信任卫七了,这是他一手带大的马仔。从情谊上讲,他们就像哥们一样。按尧永建的说法:有他花的就有卫七花的。真是这样,尧永建从不吝啬,流水般的进钱,流水般的花钱。
哪里想到的是,卫七已经成了黄强风的一盏信号灯。
不分伯仲之间,时间进入午夜,那十条扑克剩了最后一条。尧永建遇到了意外的一副好牌,他的暗牌是梅花J,明牌是方块A K Q 10。他怀里偷的那张就是方块J,连起来就是一副同花顺,而且是最大的同花顺。那边,黄强风是三条A加上两条J,是一副“耗子”。那扣着的暗牌恰恰就是方块J。黄强风眼角瞥了一眼桌上的牌,他知道胜券在握了。因为,方块J在他这儿呢!对方的牌表面看很可能是同花顺,但没有了方块J,他就什么也不是,黄强风就是只剩一对也能杀他。
桌上的筹码已经叫到五百万了,尧永建只剩下三百万。尧永建不急,他接上一根烟狠吸了一口,让带着尼古丁的烟雾在他的五脏六腑转了一个圈,然后,如二龙吐珠般从他的鼻孔里喷出。
他发现黄强风在打量着他,他也发现黄强风的眼神里透出的得意。他能判断出黄强风的牌面,他知道他是一副“耗子”。这样的牌面,黄强风绝对不会“跑”。像他这样的赌徒,无论如何不会失掉这个机会的。
尧永建一挥手,他让卫七将皮箱放到桌面上,那里面还有三百万现金。尧永建拿起皮箱,将里面成沓的钞票下雨般倒在桌上。
“梭了!”
梭哈,梭哈。这梭了就是全部押上的意思,胜王败寇,成败在此一举。
尧永建的这个举动让黄强风大吃一惊,他万万想不到尧永建敢这么干!他充满疑问的目光射向卫七,他发现卫七及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那是叫他跟的意思。他有些放心了,方块J在他这儿呢!
“跟!”也是石破天惊,黄强风推上了他的现款。桌上的钞票堆成了山,隔着山是两个人冷静如水的瞳仁。
没有人害怕,没有人恐惧,只有焦急的等待。尧永建等待黄强风做出决定,等待他钻进自己的陷阱。果然,黄强风没负自己所望,他终于跟上。
黄强风在等待,他要等待尧永建揭牌。先叫的人要开牌,他开牌后,跟的人才能开牌。
其实,尧永建打的就是这个时间差。在他的钞票落向赌桌的同时,他迅雷闪电般的动作已经换好那张方块J。也就是说,目前他桌上的牌已经是最大的同花顺了。他只要率先揭牌,首先亮出方块J。那么,即使黄强风的暗牌扣的也是方块J,他也没用了。因为,一副牌里不可能有两张方块J。后打开的就是作弊,作弊按规矩是要砍手的。
尧永建懂这个,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地打开他的同花顺,放心大胆地将桌上山一样的钞票收归已有。
尧永建笑了,他那并不发达的笑纹肌有了动力,他的嘴角顶出了一丝笑纹。笑纹不深但的确是笑纹,他自信而开心。自信在于他的同花顺,开心在于桌上山一样的钞票。他喜欢这个,没有这个,他还是南昌工地上的小泥工。没有这个,他不会有他的新款奥迪。没有这个,他也不会有漂亮的姗妮。
多么简单哪!动动手指,在几张小纸牌上做做手脚,数百万的金钱就属于他了。经济学家那些理论,在这里是多么苍白而无用。
真是千金一刻啊!尧永建的手伸向了桌面上的牌。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表面看,细长枯瘦,甚至还有点青筋裸露。但是,内里这却是一双灵活异常的手。为了这双手,尧永建像一个武术大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地板被他练出一个坑,青砖被他练碎。终于,他有了这样一双手。当年在九江,杨五三看到他的这一双手,心里早就暗暗赞许。这孩子已经达到了一定境界,稍加点拨就可扬名立万。
果然,数年之后,南昌小鱼在金华扭转乾坤,名扬天下了。
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尧永建靠的就是这双手。现在,这双手伸向了桌面上的暗牌。所有的人,全部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千金一刻,等待着巨额金钱的归属。
轻轻地却是果断地一抽一翻。
“啊!”人不多,声音却是那么整齐,人们的眼光定格了。竟然是方块J!神奇的方块J!黄强风颓然倒下,乔三沮丧万分,整船的人都被黄强风的情绪所感染。失望像阴云一样遮住了这方天空,月亮躲进了云层,全船除了舱里的那盏灯火一片黑暗。
突然,仿佛平地起了一声惊雷。一个声音如雷声般传来:“他动千,他的怀里有张牌!”
什么?瞬时间,尧永建的脑袋迅速变大,里面一片空白。他无法去判断,他灵活的思维全部断条。这是谁?这是什么声音?
他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是来自他背后的声音,这是来自卫七的声音。怎么可能呢?这是他带来的马仔啊,这是他多年的哥们啊!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卫七不但喊了,而且手指着他的怀里,那里是他换过那张牌的藏身之处。
“来人!”又是一声惊雷,黄强风向桌子上一拍声嘶力竭地吼道。
六个彪形大汉,六个黄强风的贴身保镖旋风般冲进舱里。没等尧永建挣扎,他也挣扎不了。两个保镖用尖刀逼退了尧永建带来的保安,其中一个腿一软跪到了地板上。孤零零的尧永建被铁钳般的大手紧紧地按在桌子上,就像个小鸡被按在砧板上一样。黄强风上前在他的怀里一搜,那张换过的梅花J被他一把抽出。
此刻,黄强风不着急了。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举着那张牌,脸上挂着铁青,嘴上恶狠狠地说道:“好啊,我把你当兄弟,你却把我当王八。告诉你,我黄强风最恨的就是诈人的恶鬼,尤其是诈自己兄弟的恶鬼。”
转过身来,他用手中的牌划着尧永建的脸说:“怎么办,按着我们的规矩来吧!”
尧永建看过电视剧,经常看到刽子手杀人。杀人之前,罪犯的脑袋就是这样被按在砧板上。当时,他就估计这是很难受的一件事。身临其境,果然不爽。可他已经没有办法,于理有亏,于人,他已经是被放在砧板上的肉。
此刻,他只能说一句话:“黄老板,黄大哥,饶命啊!”
黄大哥根本不理,他佛一样的脸上全是狰狞。他喝道:“来呀,剁掉他的手。”
巨灵神般的乔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把雪亮的斧头。他一只手按住尧永建的手腕,另一只手抡圆了那把斧头。只见空中闪过一道可怕的弧光,“咔嚓”一声,尧永建空白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指怎么就像当年他塞在马六被窝里的蜥蜴,刹那间乱蹦起来。
不疼,真的不疼,就是麻木,钻心的麻木。
尧永建的心像掉进了冰窖,真冷啊!断了他的手指,是断了他的财路,断了他的人生啊!他的感觉就像是到了北极,除了冰天雪地就是没有生命的黑暗。
可事情没有完,佛一样的黄强风完全成了魔鬼。他拿过一杆来复枪,那枪在尧永建的膝盖处划着可怕的半圆。尧永建再也没有吱声,他知道,没有用,说什么也没有用。干脆他闭上了眼睛,任意由他的心在寒冷中坠落。
终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轰然巨响。黄强风扣响了扳机,霰弹击穿了尧永建的膝盖,惨淡的鲜血小河般流出。
尧永建已经失去了知觉!
伊丽莎白女王号在公海里打起了旋,这里没有警察,没有警察就没人管他们的豪赌,可没有警察,谁来缉拿凶手和保护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