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仁早早来到深圳欢喜贸易有限公司,一进门,就发现昨天还是空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早有几个光光鲜鲜的新人坐在那里。天仁心想,老板就是伟大,好比创世记中的上帝眯缝着眼睛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又说:要有人。于是,又有了人。你看看,昨天还空空荡荡的大办公室,今天,呼啦啦给填满了。什么时候我也能够拥有如此法力当老板,该有多好?
随着前台接待小姐的引领,天仁来到总经理办公室,见一位年轻美貌女子正端坐在红木大班桌后,翻看文件。
接待小姐手一伸,介绍道:“这是我们李总。”低头转身退出。
天仁规规矩矩地站在大班桌前,见李总白色衬衣翻领下,春光乍泄,酥胸白嫩,不敢直视。这么年轻就当老总,还是个美人儿,以后,拍拍她的马屁,就叫她李美人吧。对年轻美貌的女子,千万别吝惜自己赞美的言语,反正恭维别人又不花钱,恭维死了,又不要我挖坑掩埋。
李美人抬头,柳眉一扬,礼貌地笑笑,又低头翻看文件,再次抬头,眼神在天仁的脸上和文件上游移两下,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就是天仁?我正在看你的求职简历,大学本科刚毕业,来深圳没多久?很好,是个人才,欢迎你加盟我们欢喜公司。来,我们认识一下,我姓李,是欢喜公司总经理。以后,也别李总李总地叫我,就叫我李小姐好了。”李美人起身,隔桌向天仁递过手来。天仁连忙双手接住,想起以前在大学里上外交礼仪课时外教老师讲过,握女士的手时,男人千万不能够一熊掌下去捏个满把,那样的握法,说不定会导致女士哎哟一声倒进你的怀里。天仁虔诚地双手轻轻握握李美人玉手前半截几根葱子般的指头,尽量模仿中世纪骑士向女士行吻手礼的风度,目光直视李美人,向李美人挤出点儿笑容。
李美人收回玉手,领天仁来到外面大办公室,示意靠深南大道边的一张办公桌前,伸手指指:“喏,那是你的位子。”
等李美人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后,天仁坐下,吐一口长气,感到自己苦尽甘来,仿佛唐三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修成正果,在西天极乐世界谋得自己的法位。
前面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回过头来,招呼天仁道:“嘿嘿,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事啦。来,认识认识。”不待天仁伸手,那个年轻人已经一熊掌握住天仁的手,使劲儿摇晃起来,一点儿也不讲究骑士风度,一副啤酒瓶底似的眼镜镜片后面,闪烁着坦诚的笑意,嘴里唠叨个没完,仿佛前生就认识天仁,今生今世,好不容易找到天仁,要把前世今生对天仁的思念都一股脑儿一吐为快。
天仁听凭那个年轻人摇晃自己的手,心想,你是不是读完了你们大学几个大学图书馆的馆藏图书,知识老人才奖赏你这么厚一副眼镜的?以后,就叫你眼镜吧。
等眼镜唠叨完回过身去,天仁的脑袋开始东张西望。呃,身后这张桌子上,怎么会端端正正摆放着一颗人脑袋?天仁上半身本能地往后一缩,定睛一看,这才看清楚,那颗人脑袋的下面也连着一根脖子,脖子的下面也连着一个身子。哦,原来这个人正像桑树上的春蚕,弓背驼腰,把他的脑袋搁在桌子上写字,让我误以为自己一眨眼回到了古代,看到官府砍下窃贼的脑袋摆在案板上示众。就算没回到古代,我也差一点把他的办公桌当成了猪肉铺里卖猪头的案板,只不过猪脑袋换成了人脑袋,吓死我了。天仁对那颗脑袋的恐惧感顿时消失,忍不住又瞄上一眼,心里再次联想起来:这是一颗方方正正的脑袋,前额上挤满一排达尔文似的皱纹,看上去又成了一个正端端正正安放在灶台上煲汤的砂锅。这个人并不矮,只是他的背弓着,让人觉得他矮;也不算老,只因他正在写字,眉头提得老高,爬上去把额头挤出道道横断山似的褶皱,让人觉得他老,看上去就像一个小老头。天仁在心里表扬小老头道:小老头,你很有行为艺术天赋嘛,你无声地将自己的脑袋往桌子上一搁,就能使观众产生从当代到古代,从人类到动物,乃至从人类到器皿的无穷联想,比起那些将马桶倒扣在脑袋上引导观众产生环保主题联想的行为艺术家来,你可强多了。
恰在此时,小老头桌上的电话响起,小老头接听电话。天仁的脑袋依然转来转去,耳边响起小老头低低的说话声:“潘部长,我已经进了欢喜公司。好,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抓一把阴毛就跑。”抓阴毛?天仁心头一惊,那玩意儿能抓吗?骚臭得很。小老头,你的手居然往那个地方伸?天仁的腹沟处本能地痉挛了一下。哼,那玩意儿被你抓一把,要不了人的命,但会很疼。呵呵。
忽然,空气中响起了“哈哈哈”的警报声。天仁一听就知道,昨天那位提审自己的黑胖警官正拉响警报,警告大家:我,你们的老板,正由董事长办公室缓缓向你们走来,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天仁眼角余光扫到,大办公室里所有新来的员工立刻坐直,昂首,挺胸,收腹,屏息,耳后更响起“当”的一声脆响,连小老头那春蚕般的驼背也弹直了。天仁心想,这阵仗,我哪儿敢怠慢?慢君之罪在古时候可是要杀头的,现在当然不至于杀头,但炒鱿鱼是免不了的,千万别上班头一天就被炒鱿鱼。天仁立刻使出扎马步的力道,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黑胖警官满意大家的军仪,往前台一站,点点头,笑眯眯地演说起来:“各位,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同事啦!哈哈哈,我是你们的老板,但更愿意是你们的朋友。我姓钱,赚大钱的钱,我们今天聚到一起来,就是为了赚大钱嘛。哈哈哈。”几个员工“嘿嘿嘿”敬笑几声,多数人不敢笑。天仁的两只耳朵迅速转动,调整方向,仿佛防空雷达般聚焦锁定钱老板的后部座蹲儿,自信只要钱老板的后部座墩儿下面,今天,哪怕有丝毫空气颤动,其震源所传出的声波也逃不过自己的耳朵。
钱老板继续演说道:“以后,大家也不要叫我钱老板,就叫我钱哥好啦。我喜欢勤奋的人,因为,我就是一个勤奋的人。你们都是年轻人,当然,我也是年轻人。年轻人要奋斗,要奋斗就要有个舞台。我,钱哥,今天,就为你们提供了这样一个舞台,剩下的就该你们自己表演啦!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钱哥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一匹好马、快马、飞马,但不能是一匹野马。是一匹野马就不好啦,野马不服管教,会踢坏我的马圈,会带坏其他的好马。大家说,对吧?哈哈哈,我喜欢读过书的人,因为,我没读过几天书,对读过书的人很敬佩。你们都是读过书的人,所以,我也敬佩你们。哈哈哈。当然啰,我说我敬佩你们,你们也不要翘尾巴。你读了再多的书,可拉不回一张单子来,有个屁用?还不如我这个没读过书的人。我没读过书,可今天不也一样做你们的老板?哈哈哈。我是个粗人,说话粗得很,到底有多粗?我也不知道我有多粗。粗人只会讲粗话,大家不要笑话。哈哈哈。”
天仁听到自己身后立刻响起一连串鼓掌声,随即,全场鼓掌声笑声轰然响起。天仁听出,是小老头带头鼓的掌。天仁也跟着鼓掌,心想:钱哥说得对,你读了再多的书,可拉不回一张单子来,有个屁用?噫,屁?钱哥,今天……
天仁的耳朵再次微调灵敏度,满怀期待,心想,怪不得钱哥昨天的礼炮声那么洪亮?原来钱哥的哈哈大笑也是如此洪亮啊。昨天自己只注意到钱哥的礼炮声,没注意到钱哥的哈哈大笑声。估计钱哥的腹腔恰似一个刚刚加满煤气的煤气罐,里面的中气充足得很,要不然钱哥上下两个煤气罐口子所迸发出来的气流的瞬间爆发力不会如此强大,不过,比起钱哥上面那个煤气罐口子所迸发出来的哈哈大笑声,我更想听听钱哥下面那个煤气罐口子所迸发出来的礼炮声。要是请一位农民老伯伯每天早餐时爆炒几斗碗豌豆和胡豆供给钱哥享用,再请农民老伯伯把钱哥屁股朝天,手脚拄地,用棕绳、楠竹棒捆扎固定成一门迫击炮的架势,安置在稻田里,然后,听凭钱哥由着自己的性子时不时地朝天放上两声礼炮,轰吓麻雀,估计方圆三公里之内的稻田夏收时节会有个好收成。要是有野狗跑来袭扰钱哥怎么办?钱哥的耳朵被野狗咬掉了怎么办?应该不至于,钱哥同样可以放礼炮轰跑野狗。
钱哥演说完了,伸出一只熊掌向大家摆摆,一只熊掌把站在自己身后的李美人恭请到前台,说:“至于工作嘛,李小姐会为你们大家安排。哈哈哈。”
钱哥退朝,李美人君临前台。
天仁的耳朵耷拉下来。怎么这就完啦?钱哥你、 你、你今天不奏响礼炮啦?不会吧?太不够豪放了吧?太不够爽气了吧?太不够通泰了吧?莫非钱哥你对我有所偏爱,昨天才专门为我奏响了礼炮?钱哥,放心,在下一定要努力拼杀,冲锋在前。你的礼炮不单单是欢迎在下加盟的礼炮,更是鼓舞在下投入新的战斗而吹响的号角。
天仁规规矩矩地坐在法位上,刚才在总经理办公室里只是胆怯地瞄了李美人一眼,这时候利用聆听训示的机会,大胆而虔诚地仰视着李美人。但见一袭绿色职业套装,掩饰不住李美人那一副让男人心头上火、嘴边流油的好身材,玲珑剔透,前凸后翘。翘鼻子下更有一张翘嘴唇,就好像是从外国口红广告上移植下来的,红红的,鼓鼓的,像是储满了火辣辣的爱情,等待着男人随时来享用。
李美人不演讲,埋头摊开一大堆卷宗来,饶桌按人头分发纸张。天仁以为要考试,有些心慌,自己在学校里就最讨厌考试。那时,还有同学可以协同作弊,今天的考试可怎么过关?等拿到手一看,天仁才看清楚,是一叠产品资料,心里茫然,抬头听李美人训话。
“各位新来的同事呢,你们现在手里拿到的呢,就是我们公司的主营产品。我们公司呢生产布料,你们大家的任务呢,其实很简单,就是把我们的产品呢推销给买家。我们的产品呢,当然是同类产品中最好的。可是呢,客户还不一定知道,要等到你们向他们介绍了呢,他们才会知道。买家明白了呢,当然就要来买啦。他们一来买呢,你们不就有底薪加提成啦?公司呢为你们制定了详细合理的奖励方案和晋升计划……”李美人的声音仿佛是刚开始融化的蜂蜜,黏糊糊地往下滴。
天仁没嗅到李美人蜂蜜里的甜味儿,倒是闻到了蜂蜜里的苦味儿,如梦初醒,广告中说的招聘业务经理,原来是来干推销员的?昨天,只听见钱哥恩准自己来上班,没注意到他的下文。两周来,自己跑遍了深圳大大小小的招聘会,听那些职场老手讲,推销员是最受人瞧不起的,一不需要专业知识,二不需要正宗文凭,出去联系业务还老受气,写字楼里的保安一看到推销员模样的人进来,挥手就像赶乞丐似地叫你滚蛋。用人单位倒是巴不得把所有的求职人员都大包大揽,照单全收,大不了发一个月的底薪,下个月就炒你鱿鱼。有的,甚至连底薪都拿不到,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你炒掉。比如,说你上班迟到过一次,公司规定里,不是明明白白写着:试用期间上班迟到者,取消当月工资?
倒霉!天仁暗叹。可好歹也是一份工作啊,总比成天在大街上到处流浪强。两周来,自己到处求职,到处碰壁,别说自信心,就连自尊心也象泄了气的皮球,蔫不拉几。大前天,在深南中路上,口渴得厉害,忽然看见地上有大半个鸭梨儿,大概是哪个不知物力艰辛的小孩子扔下的,四下里正好无人,自己赶忙捡起来,衣服上擦擦就啃,还蛮甜的,又节约了一瓶矿泉水钱。哎,乞丐只能够讨到什么吃什么,哪里有挑选施主的道理。算了,气可鼓,不可泄,还是自己为自己打打气吧。哼,推销员有什么不好?法国总统密特朗就曾经说过:我出访外国的任务其实不复杂,就是推销我们法国的商品。连那么高傲的高卢雄鸡的大总统都自甘堕落,坦诚自己是个推销员,我又有什么好自卑的呢?再说啦,这个世界上谁不是推销员?教授推销披着科学外衣的蒙人知识,军事家推销批量杀人的战略战术,政治家推销蛊惑民众的政治主张,金融家推销巧取豪夺的金融伎俩。中国古代的读书人说得更坦白: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可惜我天仁生得太晚,现在没帝王了,只好把自己推销给打屁虫钱老板。
天仁不愿意多想下去,埋头研究起李美人发放的资料来。怎么越看这些产品资料,越像是读书时老师事先发给的考试提纲?经过十几年来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各种考试,自己早已经练就了过目不忘的本领,而且,从老师那虚虚实实、言外有音的暗示中,自己还练就了蒙题的本领。可是,今天,自己过目不忘的本领好像还派得上用场,蒙题的本领却没了用处。推销给谁?推销到哪里?李美人没给出半点暗示。这一大堆资料,更像是李美人在我面前摆出的八卦迷魂阵,除了把这一大堆资料数据默记于心之外,找不到任何破题的办法。还是学校读书时好啊,那时候,就连考试都有办法蒙混过关,日子过得多么惬意。今天,李美人发下来的考卷,恐怕不是用笔就能够回答得出的哦?能够按时自己往自己的咽喉里喂白米饭……该死!怎么耳边老响起那个哲学教授的语录来?莫非,白米饭就在这堆资料里?天仁下意识地拳起双个爪子,去那几页纸张里刨刨,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有狗刨食的嫌疑。
天仁警告自己:快别东想西想了,看看这几页纸张上都印了些什么?哦,本公司是一家专业生产销售高档男女衬衫面料的私营企业,年生产面料1000万米,纱支40S、45S……产品简介:1、TC条格布。 2、烂花布。 3、剪花布……都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原来,打屁虫钱老板是要我帮他卖布啊?
天仁想一把扔开那一堆资料走人,可最终还是没敢莽撞胡来,看看周围人,个个聚精会神,人人屏息静气,恰似一群饿狗正在垃圾堆里刨食。
天仁回过头来,自己哄自己:天仁兄弟,这几页破纸,你可看清楚了?可不单单是几页破纸,是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你要是研究透了,保管你挣大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