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你和他谈这些有什么用处?我们愈对他解说,他就愈弄不清楚。”吴仁民把周如水的话通盘想了一番,他似乎看透了周如水的心。他知道和周如水再辩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有些可怜周如水,但是他不愿意再谈论这件使他们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他说话时还带了一点怒气,.然而这怒气已经是很淡很淡的了。“如水这个人服的不是理论,是事实。我们的话他听不进去。但是张若兰,她也许有办法……”
“张若兰?哼!我就不相信,”陈真冷笑一声,打断了吴仁民的话头。他还想说下去,房门上忽然起了短而轻的叩声。
“她来了,”周如水站起来低声说,露出快活的但多少带一点激动的笑容走去开门。一切不愉快的思想都飞走了。
房门一开,外面现了张若兰的苗条的身子,她温和地微笑着。
“原来这里有客,我不打扰周先生了。回头再来罢,”她刚要走进房间,看见里面有男人的背影就停了脚步迟疑地说。
“不要紧,请进来。都是熟人。陈真和仁民你都见过。请进来坐坐罢,”周如水听说她要走,就慌张起来,连忙殷勤地挽留道。
张若兰也不再说话,只是唯唯地应着。她走进来,和他们打了招呼,便在一把桃心木的靠背椅上坐下,正坐在陈真的斜对面。
“好久没有看见密斯张了。前几天在剑虹那里听说密斯张搬到这里来住。瑶珠很想来看你。本来她在家里很闷,也该到外面玩玩,只是她这几天身体不大好,所以没有来,”吴仁民看见众人不开口,便客气地对张若兰说。
“要吴太太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我,倒不敢当,”张若兰客气地回答,她的脸颊上因微笑现出了酒窝,这把周如水的眼光吸引住了。周如水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颊。但是她完全不曾注意到。她只顾说下去:“我早就想到你们府上去看吴太太的,只是我忘记了你们的新地址,前两天才从剑虹先生那里问清楚了。”歇了歇她又问:“吴先生近来还在写文章吗?好久没有在杂志上见到你的大著了。听剑虹先生说,你近来在翻译一部《法国革命史》,很用功。”
“那不过刚刚开了头,近来因为瑶珠身体不好,所以我的工作也做得很慢。”
“吴太太的身体素来不大好,应该多多休息。近来没有什么病痛罢?吴先生,你最好劝她到这里来住几个月,对她的身体也有好处,”张若兰恳切地说,她很关心吴仁民的妻子的健康。
吴仁民感谢地看她一眼,然后说:“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大病,就是身体弱。不过她有一个坏毛病,她爱操心。无论什么事情,她总要亲手去做,一点小的事情,也不肯放过。她对我太好了,我的一件小事情也要她操心。我劝她,她总不肯听我的话。她的固执就和陈真差不多。陈真拚命摧残自己的身体,我们劝他,他也不听。’他这个人也是没有办法的,”吴仁民觉得自己的语调渐渐地变得伤感了,便突然把话头拉到陈真身上,同时又望着陈真一笑,使听话的人忘记了瑶珠的事情。
“你真正岂有此理,居然当面骂起人来了!”陈真带笑地接嘴说道。
这一来众人都笑了,就这样驱散了房里的忧郁的空气。
“是的,吴先生的话并不错,陈先生的身体的确应该当心。我们看见他的书一本一本地接连出版,好像他写得比我们读的还要快。我就有点替他耽心。剑虹先生常常对我们谈起这件事。剑虹先生说陈先生好像是个不知道未来的人。陈先生,你说对不对?”张若兰说罢,关切地看了陈真一眼,略略低下头去微微一笑。
陈真用感激的眼光回看她,他的脸上忽然有一道光掠过,他微笑了。他自语似地说:“总之,你们都有理……”还有一句话却被他咽在嘴里了。
“陈先生,你近来不常到剑虹先生那里去罢。佩珠那天还谈到你,还有蕴玉,她也……”张若兰吐字非常清楚,她说普通话不大习惯,所以说得很慢。陈真没有注意到这个,因为这时候他略略仰起头看天花板。他不等她说完便插嘴说:“我近来事情多些,所以没有到剑虹那里去。密斯张一定常去的。佩珠近来还好罢。还有那位密斯秦,近来看见吗?”蕴玉就是密斯秦的名字,因为张若兰刚才提到她,所以他也问起她。他知道她是张若兰的好友。而且他曾经根据《三个叛逆的女性》①这书名,给他在李剑虹家里常常看见的三个少女起了“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绰号。那三个少女就是:张若兰、秦蕴玉和剑虹的女儿李佩珠。他觉得一珠,一玉,一兰,恰恰可以代表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的三种典型,所以给她们起了这个绰号。
“啊,”张若兰带笑说,“说起蕴玉,她就在这里。我们只管谈话倒把她忘记了。她现在还在我的房间里。她不知道你们两位也在这里,她听见我说周先生在这里,她想见见周先生,所以要我来问一下。”她把眼光掉转到周如水的脸上问道:“周先生,就是我上次和你说起的那个同学。你愿意见她吗?”
周如水的眼睛这些时候就不曾离过张若兰的脸颊,现在听她说秦蕴玉要见他,心里高兴得了不得,连忙站起来催促似地说:
“那么就请密斯张马上把她请过来罢。”
张若兰带笑地答应着,出去了。门开着。周如水怀着一颗跳动的心等了一会,张若兰伴着一个比她稍微高一点的女郎走进来了。
在陈真的眼里现出了那个曾经对他表示过好感的姑娘的丰姿:一个长身玉立的女子,一张瓜子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征,因为各部分都安置得恰到好处。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女郎,而且打扮得很摩登,烫头发,画细眉毛,抹粉,还擦了鲜艳的口红。她穿着一件黄色印度绸的小花的长旗袍,脚上穿的是一双高跟鞋。“又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剑虹家里的三女性这里已经有了两个了,”陈真想着,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吴仁民也认识秦蕴玉。所以张若兰单把周如水给她介绍了。周如水非常高兴,他把她们两个让到那张大沙发上面坐下,自己却坐在旁边的靠背椅上。他非常注意秦蕴玉的说话和举动。他马上觉得秦蕴玉很可爱,不过他也明白她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女子。秦蕴玉虽然比张若兰更美丽,更活泼,但是她的锋?太露,倒不如张若兰稳重一点好。张若兰带了不少东方女子的温淑的风味。
秦蕴玉的嘴厉害。她和周如水虽是初见,却很大方地对他发出不少的问话。但同时她又不使别的客人冷落,她的眼光好像就在房里每个人的脸上不断地轮流转动一般,使每个人都觉得她在对他说话。有她这个人在这里,房里就显得十分热闹了。她和周如水谈得最多。她问他关于日本的风俗人情,又问起日本文坛的现状以及他对于日本作家的意见,因为她是研究文学的。周如水自然详细地一一回答了她,他并且趁这个机会把他所崇拜的童话作家小川未明大大赞扬了一番。但是她对于这位作家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引起她的注意的还是那位以《放浪记》出名的青年女作家。于是周如水又从箱子里取出那个女作家的半身照片给她看。同时周如水又简略地叙述从下女变成日本近代第一流女作家的她的放浪生活,又叙述他和她的会见,并且提起她在书中说过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这些话果然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尤其是给秦蕴玉唤起一种渴望,这渴望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只是她觉得心里有点空虚似的。
“在中国,生活太沉闷了,”秦蕴玉自语似地低声叹息说。
“其实活在世界上就不见得不沉闷,”陈真嘲笑地说。
“为什么?”秦蕴玉忽然掉过头看陈真,她的锋利而活动的眼光不停地在他的脸上闪动,逼着他答话。
“因为我住在日本就跟住在中国一样,”陈真避开了她的眼光冷冷地答道。
“这是偏见,我不赞成!在日本究竟好得多!”周如水马上起劲地打岔道。他在日本住了七年,得到的全是好的印象,所以他看见人就称赞日本的一切。
“那么你问问仁民,他也在东京、京都两处住过几年。难道他也有偏见?”陈真抢着争辩道,但是他并没有动气,脸上还留着笑容。
吴仁民正要开口,却被秦蕴玉抢先对陈真说了:
“陈先生,你一个人是例外。读你的文章就知道你这个人不会有什么愉快的思想。”
“然而我也常常在笑。有时候我也很高兴,”陈真平静地,甚至带了嘲弄的口气说。
“我不相信!这是不可能的,”秦蕴玉努了嘴答道。
“这就怪了,密斯秦,为什么你会不相信?为什么又不可能呢?”陈真笑起来,他对于她的故意追逼的问话倒感着兴味了。他平日最讨厌沉闷的谈话,却喜欢热烈的辩论,即使是强辩,他也不怕。
“因为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全读过。我知道你是拿忧郁来培养自己的。你那股阴郁气真叫人害怕!”秦蕴玉侧着头,用清朗而缓慢的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么你不要读它们就好了,”陈真依旧淡淡地说,可是他的心境的和平被她的这段话扰乱了。忧郁开始从他的心底升上来。他努力压制它,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的心境的变化。他甚至挑战似地加了一句:
“我不相信我的文章你全读过。”
秦蕴玉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张若兰在旁边露出一点不安的样子,把身子靠近秦蕴玉,轻轻地在秦蕴玉的肘上一触。秦蕴玉略略回头看了她一眼。
“陈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里去看!你的书我本本都有,而且读得很仔细。你不相信,可以问她!”秦蕴玉说,她带笑地指着张若兰。
张若兰本来希望她换一个话题来说,但是到了这时候却不得不开口了:“是的,陈先生,她说的确实是真话。我还借过几本来读过。”
陈真说不出话来。他有点窘,心里想:三女性中的两个在一起,说出话来都差不多。吴仁民和周如水在旁边看见他的窘相,不觉感到兴趣地笑了起来。
张若兰在秦蕴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三句话,秦蕴玉回头微微一笑,然后掉头去看陈真。她稍微侧着头,两只亮眼睛就在他的脸上转动。她也跟着他们在笑,用手巾掩了口,全个身子因了笑而微微地颤动。
陈真的眼光透过眼镜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扫了一下,心里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诱人!”但是他马上又把眼光掉开,去看挂在墙壁上的房间价目表,不再想她了。
“陈先生,我觉得你的每本书里面都充满着追求爱的呼号,不管你说这是人类爱也好,什么也好。总之你也是需要爱的。我想,你与其拿忧郁来培养自己,不如在爱情里去求安慰。剑虹先生也说你故意过着很苦的生活,其实是不必要的。你为什么不去追求爱情?为什么要这样地自苦?陈先生,你为什么不找个爱人组织一个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你!……”秦蕴玉对陈真说。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吴仁民打断了:
“密斯秦,算了罢,你对他说这些话,就等于对牛弹琴。我们刚才还劝过他。他连生命都不要,还说什么爱情?说什么女人?他这个人好像是一副机器,只知道整天转动,转动……”
陈真沉默着,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他的心开始在痛了。
秦蕴玉依旧侧头看陈真,一面回答吴仁民道:“我不相信陈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方才周先生不是说《放浪记)的作者写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吗?这句话是很可玩味的。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需要爱情。不是我们故意挖苦男人:每一个女人总有许多男人追逐她,死命地纠缠她,不管她爱不爱他。那样的男人到处都是。”她说了又抿嘴笑起来。
陈真的心依旧是很平静的,他微笑地望着她,并不注意她的话。他知道她的话是有根据的。他记得剑虹告诉过他:她在学校里受过许多同学的追逐和包围,她每天总要接到几封不认识的景慕者的情书。她现在成为这样的女子,和这种环境也有点关系。所以他对于她的过度的大方和活泼,完全了解,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心里暗想:“如果你要来试试你的玩弄男人的手段,那么你就找错了对象了。”
周如水不能够忍耐了,便跟秦蕴玉争辩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坏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心里有什么话,口里总得说出来,听了不合意的话总要争辩几句,不管和他说话的是什么人。秦蕴玉的嘴也是不肯让人的,不过她的战略比周如水的厉害。她说几句正经话,总要夹一两句玩笑的话在里面,等周如水快要生气的时候,她又使他发笑了。这其间吴仁民和张若兰也各自发表他们的意见,来缓和这场争辩。陈真不再同秦蕴玉争论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观着。
话题从来是愈说愈扯得远的。后来他们又谈到那个下女出身的女作家,周如水看见有机会夸耀他在日本的见闻,自然不肯放过,便说:“在咖啡店的‘女给’中也有几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那里面也有知道人类爱的,这也可以给陈真的主张作个证据。”他说着便对陈真一笑,其实陈真并没有对她们正式发表过他的主张。“记得有一次我去看一个日本友人,同他一道出来,走到一个小咖啡店里。一个年轻的女招待来招呼我们,坐在我们的旁边谈了许多话。我的朋友问她为什么要做女招待,她的答复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她说,她爱人类,尤其是爱下层阶级的人。因为那般人整天被资本家榨取,又受到社会的歧视,整天劳苦,一点快乐也得不到,只有在这一刻到咖啡店里来求一点安慰,所以她们做‘女给’的便尽力安慰他们,使他们在这一刻可以得到一点安慰而暂时忘掉生活的痛苦,或者给他们鼓舞起新的勇气,使他们继续在这黑暗的社会中奋斗。她又说:‘我不是来供人玩弄的,我是因为可怜人才来安慰人的……’她满口新名词,什么‘布尔乔亚’,什么‘普洛利塔利亚’,说得非常自然。她的年纪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相貌和举动都有不少的爱娇。我的朋友说,她可能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以后我也就不曾再遇见她了。想不到日本还有这样的年轻女人。……”
“可惜周先生以后没有去找她!说不定将来她又是一个第一流的女作家呢!”秦蕴玉说。
“可惜密斯秦不是男人。如果密斯秦是男人,我想你听见这个故事,一定会到日本去找她,”周如水笑着说。
“是啊,我如果是男人,我一定要做一个有勇气的男人。我想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像那些做起事来老是迟疑不决、一点也不痛快的男人,我看也看不惯!”秦蕴玉热烈地说。她不住地点着脚,两颗黑眼珠灵活地在周如水的身上轮了一转,又转注到陈真的平静的脸上,最后她又把眼睛掉去看张若兰。在从陈真的脸上移到张若兰的眼瞳上之间,她的眼光还在吴仁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她常常这样地看人,她常常以为自己比男人高贵,因为好像每个男人都有所求于她。她说以上的话是指一般的男人说的,不是特别指周如水,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周如水的性格。然而陈真却以为她是在挖苦周如水。至于周如水自己呢,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触犯他的地方,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
他们又谈了一些话。周如水留这几个客人在他的房里吃了晚饭。晚饭后他约他们到海滨去散步。
这是一个月夜。半圆月已经升在海面上了。前面是一片银波,在淡淡的月光下动荡着,像数万条银色鲤鱼。
在海边散步的人并不多,有两三对年轻的夫妇往来谈笑,他们都是海滨旅馆的客人。还有几个小孩在那里扑打。这五个人在石级上坐了一些时候,又起来闲走了一会。他们一路上谈了好些话。这其间以秦蕴玉和周如水两人的话最多,而陈真的话最少。
后来陈真告辞回去了。周如水挽留他,但是他一定要回去。吴仁民也说要走,因为他的妻子身体不好,他们两人便一道走了。他们还赶得上最后的一班火车,从这里步行到火车站还要花去三十多分钟的时间。临走的时候陈真听见秦蕴玉问他为什么近来不到李剑虹那里去,他回答说没有时间。她又说要到他的家里去看他,又请他到她家里去玩,同时还邀请了吴仁民和周如水。他们都答应了,他也只好说“有空一定来”。
他们去了。秦蕴玉被张若兰留了下来,她就睡在张若兰的房里。
①《三个叛逆的女性》:郭沫若著的剧本。
第五节
两天后的傍晚陈真又到海滨旅馆去找周如水。周如水正和张若兰、秦蕴玉两人走出旅馆,打算到海滨去散步,在门口遇见了陈真,便约他同去。
这一次他们去得早一点。天空中还留着一线白日的余光。空气已经很凉爽了。黄昏的香味和它的模糊的色彩,还有那海水的低微的击岸声混合在一起,成了一幅色、声、味三者交织着的图画。海面上有两三只渔船飘动着向岸边驶来。时而有一阵渔人的响亮的歌声撞破了这一幅图画,在空中荡漾了许久。
张若兰今晚换了一件淡青色的翻领西式纱衫,淡青色的长统丝袜和白色运动鞋,人显得更年轻,更活泼,更新鲜,更妩媚。秦蕴玉也换了一件翻领的西式薄纱衫,是水红色的,而且里面的跳舞式的汗衫也透露出来。她走动的时候,丰满的胸部也似乎隐约地在汗衫下面微微地颤动。下面依旧是肉红色的长统丝袜,和白色半高跟皮鞋。她显得更娇艳了。
她们两人并立在岸边,眼望着天际,望着海。身材高矮只差一点,声音的清脆差不多,各人把她的独有的特点表现出来,来互相补足,这样吸引了来往的行人的赞赏的目光。她们共有的是少女的矜持的神情。她们靠近地立着,好像是一对同胞姊妹。周如水立在她们的旁边,带笑地和她们谈话。这晚上他显得十分快乐。
陈真故意站得离她们远一点。可是那两个少女的清脆的、快乐的笑声不断地送到他的耳里,使他也变得兴奋了。但是他一转念间又不禁失笑起来。他想道:“我怎么会到这个环境里来?”于是他的眼前现出了种种的速写:正在热烈地讨论着某某问题的同志们,大会场里某人的动人的演说姿势,亭子间里的纸上的工作,茅屋中的宣传的谈话,一叠一叠、一堆一堆的书报和传单,苍白而焦急的脸,血红的眼睛,朴质而期待的脸……然后又是那长睫毛、亮眼睛,老是微笑的圆圆的脸,接着又换上画了眉毛涂了口红的瓜子脸。这两个脸庞交替地出现着,而且不再是速写,却是细致的工笔画了。这两个面庞逐渐扩大起来,差不多要遮盖了一切。他惊奇地张大了眼睛看,发见自己确实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前面是海,是天空;旁边是那两个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的少女。虽然在这两个少女的身边他也可以感到一种特殊的兴趣,但是他觉得自己的适当位置不是在这里,而是在那窄小的亭子间,在那广大的会场,在那些简陋的茅屋里面。
她们问了他几句话,他简单地回答了。秦蕴玉忽然像记起什么事情似的笑着对他说:“陈先生,你为什么不走过来呢?你是讨厌我们吗?”
陈真坦然笑了,他没有露一点窘相。他想了想,慢慢地走近几步,开玩笑地说:“不是讨厌,是害怕。”于是众人都笑了。周如水接连笑着说:“说对了。”
秦蕴玉笑得微微弯了腰,随后又站直了,她反驳道:“害怕?为什么要害怕?我们又不吃人。陈先生,你说,为什么每个男人都追求女人呢?你忘了日本女作家说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最后她引用了那个日本女作家的话。
众人又笑了。周如水不同意她的话,他辩道:“为什么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既然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你们女人又离不掉男人?”
陈真带笑说:“说每个男人都追求女人,这句话就不对,我就是个例外。”
“真的?”秦蕴玉侧过头望着他,一面戏弄似地问道。虽然夜已经来了,但是在淡淡的月光下,他还感觉到她的两颗眼珠光亮地在他的脸上盘旋,是那么富于诱惑性的眼珠。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心被扰乱了,便仰起脸去看天空,月亮早已从海面升起来,是一个淡红色的玉盘。他渐渐地恢复了心境的平和,淡淡地一笑,然后回答道:
“将来的事情谁知道!以后看罢。”
秦蕴玉第一个噗嗤笑起来,众人都笑了,陈真也止不住笑。
秦蕴玉甚至在笑的时候,也在注意陈真的举动。这个狡黠的女郎似乎明白地看出了他的弱点,便进一步地追逼他道:“陈先生,要是有人给你介绍一个,又怎样?一个又漂亮,又温柔,会体贴你,帮助你的。”
陈真掉头看了秦蕴五一眼。他的眼光和她的遇着了。她的眼光太强烈,他不敢拿自己的去接触她的,便掉开了眼睛。他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他连忙拿各种思想镇压它。他呆呆地望着天空,看那一轮圆月在碧海似的天空中航行,勉强地笑了两声,回答说:
“密斯秦,你放心,不会有人来管这种无聊的闲事。”
“陈先生的嘴比他的文章还厉害,”张若兰在旁边笑着插嘴说。
“他这张嘴素来不肯放松人,他最爱和人吵架,我们常常被他挖苦得没有办法。今天也算遇着对手了,”周如水愉快地附和着张若兰的话,一面和陈真开玩笑。
“这有什么厉害?这不过是强辩。而且他已经在逃避了,”秦蕴玉装出嗔怒的样子说。她看见陈真不答话,只顾在旁边微笑,便引诱似地再问道:
“倘使我来管这闲事,我来给你介绍一个,陈先生,你说怎样?”
陈真又抬起脸望天空,但是他依旧觉得那一对眼光在搔他的脸。他微笑着,用力镇压他的纷乱的心。他勉强地说了一句:“好罢,谢谢你。”他听见周如水在接连地询问:“谁?是谁?”又听见张若兰微笑说:“我知道蕴玉的花样多。”他心里暗暗笑着,便低下头装着不懂的样子挑战似地追问了一句:“那么,密斯秦,你给我介绍谁呢?”
秦蕴玉起初只是微笑不语,后来便提高声音说道:“但是,陈先生,你还没有答复我先前的问话!我要你先要求我给你介绍女朋友,然后我才告诉你我介绍谁。”
“然而我要先知道你介绍谁,我才回答你的问话,”陈真固执地说。
两个人开玩笑地争执起来,起初张若兰和周如水带笑地旁观着,后来他们也加入说了一些话,这样就渐渐地把话题引到别的事情上面去了。
不久月亮进了云围,天顿时阴暗起来。他们刚刚回到旅馆,就落下一阵大雨。
陈真因为下雨不能够回家,只得留在海滨旅馆,就睡在周如水房里的那张大沙发上面。
电灯扭熄了,过了好些时候,周如水还在床上翻身,陈真忽然在沙发上面低声咳了两三下。
“真,真,”周如水轻轻唤了两声。陈真含糊地应着。
“真,你近来身体刚刚好一点,你不当心,你看你现在又伤风了。你这几天夜里常常咳嗽吗?”周如水关心地问。
陈真的咳嗽声停止了,他平静地回答道:“并不一定,有时候咳,有时候不咳。不过今天睡得早,我平常总是要弄到两三点钟才睡。”
“为什么要弄到这样迟呢?你也应该保重身体才是,”周如水同情地说。
“然而事情是那样多,一个人做,不弄到两三点钟怎么做得完?”陈真的声音开始变得苦恼了。
“事情固然要做,可是身体也应该保重才是,你的身体本来很弱,又有病,”周如水劝道。
“但是事情是彼此关联着的。我一个人要休息,许多事情就会因此停顿。我不好意思偷懒,我也不能够放弃自己的责任!”陈真的苦恼的声音在房里颤抖着。
“其实,像你这样年轻,人又聪明,家里又不是没有钱,你很可以再到外国去读几年书,一面还可以保养身体。你在日本也就只住过半年,太短了!……你为什么这样年轻就加入到社会运动里面?”
“我已经不算年轻了,今年二十三岁了。不过我在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了献身的欲望。”
“十四岁?怎么这样早?”周如水惊讶地问,“怎么你以前不告诉我?这样早!我想,你过去的生活也许很痛苦罢。你以前并不曾把你过去的生活详细告诉过我!”
“个人的痛苦算得什么一回事?过分看重自己的痛苦的人就做不出什么事情来。你知道我生下来就死了母亲,儿童时代最可宝贵的母爱我就没有尝到。自然父亲很爱我,我也爱他。
可是他一天很忙,当然没有时间顾到我。……富裕的旧家庭是和专制的王国一样地黑暗,我整整在那里过了十六年。我不说我自己在那里得到的痛苦,我个人的痛苦是不要紧的。我看见许多许多的人怎样在那里面受苦,挣扎,而终于不免灭亡。有的人甚至没有享受到青春的幸福。我又看见那些人怎样专制,横行,倾轧。我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从小孩时代起我就有爱,就有恨了。……我的恨和我的爱同样深。而且我走出家庭进入社会,我的爱和我的恨都变得更大了。这爱和恨折磨了我这许多年。我现在虽然得了不治的病,也许很快地就逼近生命的终局,但是我已经把我的爱和恨放在工作里面、文章里面,撒布在人间了。我的种子会发起芽来,它会长成,开花结果。那时候会有人受到我的爱和我的恨……”他说到这里又发出一阵咳嗽。
周如水觉得自己在黑暗中看见了陈真在那里和死的阴影挣扎的情形。沙发上没有一点声音。一阵恐怖和同情抓住了他的心,他竟然流下泪来,为了他的朋友。“真,真,”他接连地叫了两声,声音很悲惨。
“什么?”最后陈真惊奇地回答。
周如水沉默了半晌,费了大的气力才说出下面的话,而且这不是说出来的,是挣出来的:“你睡罢,你需要休息,我是不要紧的。我一天又不做什么事。只是你应该多多休息!”他又说:“是不是沙发上不好睡?我们两个交换一下,你来睡床上好吗?”他预备下床来。
“不要紧,这里就好。你不要起来,”陈真接连地说,表示他一定不肯换。
周如水知道陈真的性情,便不起来了。他只说了一句:“好,你快快地睡罢。”他在帐子内低声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周如水就醒在床上了。他听见陈真在沙发上翻身的声音。
“真,”他低声唤道。
陈真在那边应了一声。
“你昨晚睡得还好吗?”他揭起帐子问道。陈真面向着墙壁,躺在沙发上。他看不见陈真的脸。
“还好,大概睡了四个钟头。”
“那么你现在好好地睡一觉罢,”周如水安慰地说。但是过了一刻他又想起一件事情,便对陈真说:“你在想秦蕴玉,所以睡不着吗?”他忍不住噗嗤一笑。
“秦蕴玉?”陈真惊讶地、多少带了点兴味地问,“你怎么忽然会想到她?”
周如水忘了陈真昨晚上的一番话。他的脑子里现出来那个明眸皓齿的女郎的面影,画得细细的眉毛,涂了口红的小嘴,时而故意努着嘴,时而偏了头,两颗明亮的眼珠光闪闪地在人的脸上转,还有……他忍不住微笑地对陈真说:“我看她颇有意于你。”
“有意于我?”陈真忽然小孩似地笑了起来。“你会这样想?真笑话!她不过跟我开一次玩笑。”
“不见得罢,看她对你的那个样子,连我也羡慕!”
“那么你去进行好了,”陈真说着又笑。
周如水沉吟了一会才说:“老实说我也喜欢她。不过我已经有了张若兰,我不会跟你抢她。我劝你还是赶快进行罢,不要失掉了这个好机会。”
陈真笑了笑,不说话。
“你承认了吗?”周如水更得意地说。
“算了罢,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
“那么你想我能够从‘小资产阶级的女性’那里得到些什么呢?”
过了一刻,钟响了,他们并不去注意究竟敲的是几下。
“真!”周如水用感动的声音说,“我劝你还是去进行罢。你的工作也太苦了。你应该找个爱人,找个伴侣来安慰你才好。秦蕴玉说得很不错,你也应该在女性的爱情里去求一点安慰。你不该只拿阴郁的思想培养自己。你的文章里那股阴郁气真叫人害怕!而且我以为她也了解你。你究竟年轻,你也应该过些幸福的日子,你也应该享受女性的温柔的爱护。一个人生活到世界上来,究竟不是只给与,而不领受的。这个意思你应该懂得。”周如水这时候忘记了他自己也完全不懂这个意思。
“你何必这样自苦呢?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况且连平日劝人刻苦自励的李剑虹也以为你不必故意过得那么苦。”周如水看见陈真不答话,便加了这两句。
“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很感激你的好意,”陈真慢吞吞地说。“然而我们是完全两样的人。你需要一个女人,你有了她,你的性情也许会改变一点,因为你现在好像是一只断篷的船,你是需要一张篷的,”听到这里周如水要分辩,他刚刚开口又被陈真拦住了。陈真继续往下说:“我呢,我需要的是工作。我的问题不单是女性的爱情所能够解决的。并且像我这样整天地工作,还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工夫讲恋爱!……我生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件奢侈品。我希望将来我把我的短促的生命交还给创造者的时候,我可以坦然说:‘我并不曾浪费地过着我这一生,’至于女性的爱护,这虽是值得愿望的东西,然而我没有福气享受它,还是让别人去享受罢。”
周如水沉思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你的话固然也有道理,然而你也该知道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像你目前这样地拚命做,固然会有成绩。但是你为了这个就牺牲以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岁月,也太值不得。活得好一点,可以活得久一点。活得久一点,做事情的时间也就多一点。算起来,你的生活方法也并不经济。而且你也应该知道我们大家都爱护你,都希望你活得好,过得幸福。”
周如水的声音微微颤动着。他的话非常诚恳,陈真也深深地感动了。陈真几次想打断他的话,几次动着嘴,但终于静静地听下去了。周如水闭了嘴以后,他的话还在陈真的心上飘荡。陈真感到一阵温暖,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心里不住地往外面发散。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于是眼泪奔流似地淌了出来。他连忙把身子翻到里面去,不让周如水看见他的眼睛。他静了一会,等到眼泪干了,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努力地答道:
“我知道,你的话我完全知道。老实说我也明白你们所说的道理。但是我的热情毁了我。你们不会了解:当热情在我的身体内燃烧起来的时候,我是怎样地过着日子!那时候我只渴望着工作。那时候一切我都不会顾及了。那时候我不再有什么利害得失的考虑了,连生命也不会顾到!那时候只有工作才能够满足我。我这个人就像一座雪下的火山,热情一旦燃烧起来融化了雪,那时候的爆发,连我自己也害怕!其实我也明白要怎样做才有更大的效果,但是做起事情来我就管不了那许多。我永远给热情蒙蔽了眼睛,我永远看不见未来。所以我甘愿为目前的工作牺牲了未来的数十年的光阴。这就是我的不治之病的起因,这就是我的悲剧的顶点了。”陈真的苦恼的声音在这静寂的房间里绝望地战抖着,使得周如水的心里也充满了绝望。
“你使我想到了小说《朝影》①里面的巴沙……”周如水悲痛地说了这半句,正要接着说下去,却被陈真的惊叫声打岔了。
“巴沙?你怎么会想到巴沙?我和他完全不同,而且我也不会像他那样,就死得那么早!”陈真惊叫起来,声音里面充满着追求生命的呼号,使得整个房间的空气也变成悲惨的了。
周如水在痛苦的思想里打转,找不到一条出路。但是他突然明白了。他知道就在这一刻陈真对于生活,对于世界上的一切,甚至对于女性都很留恋。他自己绝不愿意抛弃这一切而离开世界,然而事实上他终于拚命拿工作来摧残自己的身体,把自己一天一天地赶向坟墓。
“他为什么有这样大的矛盾?难道他的爱和恨竟然这样地深吗?”周如水痛苦地、绝望地想着,他觉得这个谜是无法解透的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四周渐渐地响起了人声,好像整个旅馆的人都起身了。阳光从白纱窗帷射进了房里,照在写字台上面。陈真突然翻身坐起来,脸上没有一点悲戚的表情。他咬了咬嘴唇皮,简短地说:“这些事情不必提了。”他又加上两句:“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在我们的面前摆着那条走不完的长路!”他走到周如水的床前,揭开了帐子。他的脸上的表情坚忍而确定,没有半点犹豫,也没有半点畏怯。周如水不禁疑惑起来:这个小小的身体内怎么容得下那么多的痛苦,而在表面上又是这样平静,这样坚定?他感动,他佩服。他想他自己无论如何是做不到这样的,因为近来他每一想到自己身上,他的那个复杂的问题就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复杂。他呆呆地望着陈真的脸,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想,他现在就从陈真那里也许会得到一两句有力的话来解决他的复杂的问题,便带笑地问道:“你说,我的问题究竟应该怎样解决才好?”他热烈地期待着陈真的回答。
“你的问题?好,我先问你:你究竟需要不需要女人?”陈真直截了当地问他。
“如果我决定不回家,我当然要找一个女人。”周如水的回答依旧是犹豫不决的。
“又来了,”陈真稍微停一下,又笑着接下去,“那么你究竟爱不爱张若兰?”
他微笑着,沉吟了半晌,才点了点头答道:“我想我是爱的。”
“你说说看,她对你怎样?我看她对你的态度很不错,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