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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怎么会想起你

人这一辈子,总该有一次放纵,让你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还能此生无悔。

深夜,半山上的别墅灯光暗淡,走廊的设计独具匠心,在夏日除去玻璃就可以完全挑空,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星光。

沈叔带着人来来回回忙碌,叫了医生,又推了需要的仪器过来。

这一天不太平,但唐家上下更加安静,一如他们匆匆赶回来的主人一样。唐颂把莫桑抱上楼,从头到尾一语不发,似乎他总有承担的天赋,越急反而越不能慌。

唐颂把她安置好,这才出去一件事一件事安排,甚至还考虑到了让人去小小姐房门口守着,万一夜里糖糖醒了,暂时先别让她出来。

陆远柯的电话打来好几遍,内容不外乎是已经按唐颂说的,找人去请了紫金山庄的老板,原本也是酒会上的老相识,他的山庄里出了事,自然紧张得不得了,生怕得罪人,那些善后的事不用担心,紫金山庄的主人也不想满城谣言。

终于安静下来,已经是接近天亮的时候了。

事发突然,为避人耳目,唐颂带莫桑先去过医院,确定只是因药物昏迷后就将她送回家里。

李医生一边看血检报告一边和他说:“还好莫小姐吸入的剂量不大,三氯甲烷,吸入过多就不好了……手臂上有擦伤,只是外伤,其他地方都没有问题,少爷可以放心了。”

唐颂点头,回身看向房间里,隐隐约约听见里边传出声音,躺着的人在用英语不断低喊,反反复复,让人别碰她的孩子。

他不由自主地往回走了两步,最终没有进去。

严谨的医生推了推眼镜,适时解释道:“这种情况很正常,这种成分吸入人体后,伴随昏迷,可能会导致轻微呓语以及意识混乱。”

莫桑的声音像是溺水的人,挣扎无望。她这种人,永远不敢奢望上帝的救赎。

为了活下去,她选择这条路,一路走来,她受了太多苦。

唐颂的手扶在把手上暗暗用力,他听着房间里的动静转过身,对着墙壁深深吸气。

李医生跟在唐颂身边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他是唐家最小的少爷,家庭给他带来的除了教养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唐颂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自己,养气修身,他的脾气温和到无懈可击。

但他现在很痛苦。

所以李医生放低声音,尽量劝他:“少爷去休息一会儿吧,五点了。这边我来盯着,刚才已经给莫小姐注射过解毒剂,只要她清醒过来就没事了。”

唐颂面对着墙壁,揉着自己的眉心叹了口气,似乎很累,过了很久他才说:“再给她做一个全面的身体检查,这几年她过得不好,出一份具体报告,详细制定调养方案。对了,还有她肩上的旧伤,看看有没有缓解的办法。”

李医生一一答应,又担心地看向他,唐颂示意自己没事,收拾好情绪下楼。

清晨的凉风吹来,唐颂守了一晚上,这会儿却没有睡意。

沈叔慢慢走过来,轻声问:“少爷,莫小姐到底是不是……”

他看见老管家额头上的皱纹,像是洞察世事的凭证。他最终打断他的询问说:“这世界上有很多红发的女人。”

沈叔叹了口气,摇摇头,慢慢下楼回去了。

唐颂在玻璃窗前泡茶,岩骨花香,小壶小杯,需要时间和耐心。

阳光出来,吹散了雾气,从房间里看出去,视野极好。

李医生已经命人做完检查,唐颂进来坐在藤椅上守着莫桑,他一个人泡了很久的茶,听一首歌。他当年只偶然听过一次,就再也没能忘。

就像唐颂这一生,从出生开始就被教导如何滴水不漏,如何不动声色,如何让自己随时随地处于旁观的状态。

爷爷和他说过,当局者迷,你不想输的话,就记住永远置身事外。

他认认真真这么去做,前二十多年果然毫无纰漏,直到那一天。

陆远柯曾经笑他,他这种人,发疯的时候估计都衣冠楚楚。但他那天真的就发了疯,鬼迷心窍。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万分后怕,但毫无悔意。人这一辈子,总该有一次放纵,让你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还能此生无悔。

“You could be my unintended,choice to live my life extended,you could be the one I'll always love(你是我未曾预想的选择,丰富了我的生命,你是我永远的挚爱)……”

歌声缓缓循环,不知道什么时候,床上的人已经不再呓语。

唐颂听见身后有响动,于是停止一切声音,那首歌唱到一半,戛然而止。

莫桑醒来的时候意识非常模糊,远比受了枪伤那天更混乱,她费了好大工夫才慢慢确认自己周遭的环境。

所以她仅仅听见有歌声,却根本无从分辨。

她看着天花板上熟悉的纹路勉强扯出一点笑意,人的贪欲果然无法回避……

唐颂,唐颂。最后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怎么会想起你?

莫桑有很多话想说,但她看着藤椅上的人眼睛发酸,很久后才问:“……黛西呢?她怎么样?”

唐颂扶她起来靠在床上,看着她说:“没事,和你一样,只是晕过去了。陆远柯在市里有套自己的房子,暂时带她去那里了。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她被人利用引你出来,所以对于这次的事,她应该也蒙在鼓里,不知道是谁下的手。”

他的手慢慢抚摸莫桑的长发,身上依旧有淡淡的茶香。她喜欢这种优雅内敛的气质,像一个漂泊太久的人,开始奢望安定。

所以她点点头,竟然下意识往他身上靠了靠。

唐颂顺势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说:“好了,没事了。”

莫桑觉得他的哄劝实在好笑,清了清嗓子,找回一点力气,她无所谓地示意她根本就不需要安慰。

野生的玫瑰,再美也有刺,不会轻易示弱。

所以唐颂理智地松开手:“不想知道当时到底怎么回事吗?”

莫桑恢复力气跳下床,一边活动手脚一边打量唐颂说:“老实说,我想象不到你开枪的样子。你这样……嗯,更适合拿毛笔?”

唐颂不置可否地点头说:“当然,野蛮行事是陆远柯的作风,不是我的,何况他一心想英雄救美。哦,他喜欢你那个朋友黛西,所以冲进去……”唐颂比了个手枪的手势示意她,“我猜就是这样,他给了那人一枪。我看到的现场有点脏,估计他扭过他的手,直接瞄准了太阳穴……我讨厌血迹,所以没进去。”

莫桑停下动作看着他,他说这些的时候就好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果然,这头披着羊皮的狼,原来到最后他不过是捡了她回来,难为陆远柯还把他当朋友,每次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

莫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失望,在她遭受危险的时候,竟然想知道他的反应。她冷哼一声,走过去揪住唐颂的领口说:“告诉陆远柯,不要问黛西的来历,也不要把我被追杀的事告诉她,我不想连累她。”

唐颂拍拍她的手指笑了:“估计他没空说这些,他对你的朋友一见钟情。”

莫桑想起紫金山庄里他们的相遇,黛西绝对不会平白无故攀上殷城,最大的可能是,她为了唆使殷城放出雪山之泪的消息,试探众人。

莫桑很清楚,K必须拿回雪山之泪。本来黛西在叶城的事她以为只是巧合,现在串联起来终于明白,K知道真正的钻石和叶城的太子党有关,让她来打探消息。

偏偏是陆远柯露出破绽,让黛西怀疑,而眼下那个纨绔少爷对黛西产生兴趣,这一切像是注定的。

说不清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唐颂看出莫桑走神,他皱起眉,却又很快放松下来,淡淡问她:“怎么了?”

“没事。”莫桑放开他坐在床上,“奉劝陆少一句,喜欢女人可以随便找,别拖黛西下水,他可不是黛西喜欢的类型。”

门外传来一阵喊声,用人过来挡在门外,听动静就知道是糖糖过来了。唐颂起身要过去,莫桑示意他没事,让孩子进来。

糖糖一见她醒了就高兴坏了,扑过来闹着说沈爷爷骗人,红头发妈妈明明没走。

莫桑手下一顿,看看唐颂,又捏捏怀里的小姑娘问:“谁说我走了?”

“沈爷爷说爸爸告诉他的,说你走了就不回来了,糖糖才不信!”

莫桑盯着唐颂若有所思。唐颂却伸手摸摸糖糖的头发,蹲下身对她说:“爸爸跟你说过,要有女孩的样子,起床后要等阿姨给你梳好头发才能出来,对不对?”

糖糖睁大眼睛,自知斗不过爸爸,扭头往莫桑怀里躲。

原本的话题被孩子的叫声遮掩过去,莫桑拦着唐颂的手说:“好了,别吓唬她,拿梳子来。”

唐颂坐在床边看莫桑抱着糖糖,拿梳子一点一点帮她梳头。小女孩的头发柔软漂亮,像一丛暗红色的藤蔓,在她掌心之中,满满都是依赖。

莫桑连自己都懒得收拾,却愿意给糖糖编辫子。她把她的头发扎起来,糖糖瞬间就不再是刚才那个小狮子,混血的天生优势,让孩子看上去俨然像个干净漂亮的洋娃娃。

她抱着糖糖去照镜子,一大一小,两个人开心地笑了很久。莫桑亲亲糖糖的脸,看孩子高兴起来就糯糯地开口撒娇,她忽然闭上眼睛,紧紧抱住糖糖。

孩子看出莫桑的难过,伸出小手搂住她的脖子,小声说:“红头发妈妈不要哭。”

莫桑闻到她身上有糖果的味道,整颗心都柔软下来,轻轻摇头示意给她看:“没有哦,我没有哭。”

糖糖却很认真地说:“爸爸也是这样的,每一次爸爸难过,就抱紧糖糖不说话。”

唐颂抬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看着她们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莫桑抱着糖糖靠近窗边看风景,顺势指给她看外边新开的一丛大丽花,告诉她那朵花在英文里的念法。

说着说着,莫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糖糖伸出小手捂住她的眼睛:“不哭不哭,乖乖,红头发妈妈乖乖,不哭不哭哦……”

莫桑用尽力气才能让自己不再哽咽。

身后的男人轻轻走过来,不问也不说话,把糖糖接过去。

莫桑抹掉泪痕很勉强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只是想起……”她说不下去。

唐颂把糖糖放在地上,戳戳她好看的小辫子,先叫人把她带走。

莫桑刻意侧过脸,眼睛盯着窗外繁盛的植物,她不愿意让他看到现在的自己。

唐颂走到藤椅旁,用小火慢慢将水煮沸,空气里氤氲而开一室香气,茶叶的味道甘香无尽。莫桑回身看着他,唐颂手法温柔,慢慢用茶水淋透壶身,这一切动作让她终于放松下来,走过来坐下。

“这茶很适合你。”她捧着小小的茶杯,心神俱宁。

唐颂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眼睛无声微笑,像有一片寂静海。

那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关于过去。

莫桑第一次和别人说起,她也曾有过一个孩子的事实。

“是在苏黎世,一个意外,孩子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刻板的……不不,应该是个偏执而且有点变态的男人。我从小就喜欢他,一直到二十岁那年发生那件事。在那之前,他从不肯碰我。”

莫桑情绪起伏很大,说两句就下意识地轻轻咬住手指,她很焦虑。这么多年过去,这好像是第一次回忆,所有的画面历历在目,包括那个人最爱听的古典乐,以及,他曾经在一地散装枪的卧室里抚摸她的脸颊,喑哑地笑:“我的小猫长大了。”

那声音迷恋又克制,暗红色的绒布窗帘上有两个人的影子,最终疏离,淹没在子弹上膛的响动里。

他们曾相爱,莫桑一直这样认为,那几年他们也算恋人。但旁观的黛西却不以为然,在莫桑开始思考如何给自己一个成人礼的时候,黛西已经混迹于各种男人的宴会之上了。她会在窗口涂指甲,大开着窗帘试礼服,性感迷人,然后她会盘起头发对莫桑说:“知道吗,你爱他,是因为你总是守着他一个人,他也同样需要你爱他。不过这可不行,别以为柏拉图式的恋爱很美好,如果一个男人真的对你抱有爱情,他早就想要得到你了。”

最后半句,黛西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尾音被她留在舌尖,在她正红色的唇彩之后,一切都旖旎起来。

莫桑盯着眼前的密友,看得出黛西晚上又要出去,她周旋于多个男人之间,眼角眉梢之间带着诱惑的美,好像她靠近你,已经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勾引。

多少男人都爱黛西。

他们都想得到她,心和身体,但是没有一个人完全成功。黛西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职业,也异常明白对方想要的,所以她投入这个游戏,却不动情。

但是莫桑不懂,所以她靠在窗口请教她,最终得到了一个主意,在那个人三十二岁生日那天,把自己当成礼物送给他。

后来的事实证明,纵情如黛西,也有很多馊主意。

因为礼物甚至没有被对方拆封。

那个男人对她幼稚的冲动仅仅只是笑,含义不明的笑。他粗糙的手指慢慢把她的衣服扣好,像是体贴又正直的兄长。他捏着她的下巴,安慰地亲吻她的嘴角,然后说:“亲爱的,你不懂,I love you。”

你不懂,我爱你。

莫桑真的不懂,凭什么他一直拒绝她?她不如黛西风情万种,不如黛西那么惹人喜欢,那也都怪他从来没有培养她这方面的美,也从来不让她出去抛头露面。

何况他们这种人,时刻隐藏自我,为完成任务可以付出一切,谈什么保守的品德和情操。

但他对她赤裸的暗示无动于衷。

唐颂不出一言,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倾听者。

莫桑的手指上有被她自己咬出的齿印,她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断断续续地说:“后来我们在苏黎世,有天晚上我被别人下套……他救了我。那是一个意外,可就是那次,我们有了孩子,他不想要,我不顾他的想法偷偷跑到布达佩斯,孩子早产,可是……”

唐颂看了她一眼,忽然打断说:“好了,不要想了。”

他拉过她的手,莫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安的时候做出了很多小动作。唐颂摩擦着她手指上的齿印,轻轻说:“都过去了。”

她感受到他掌心里的温度,忽然认真地盯着他说:“无论什么时候,别放弃糖糖,别像我一样。”

唐颂突然抬眼,手上的力气渐渐加大。莫桑看出他异样的情绪,瞬间回过神,想要抽回手,唐颂却不肯放,直到很久之后,门外响起敲门声。

莫桑骤然站起身,示意他有人来了。

唐颂却置若罔闻,叹了口气说:“留下来吧。”

“为什么?”

“黛西自身难保,你无处可去。我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起码这一段时间,你可以留下来。”唐颂放开她,走向房门,他停了停,又回头看着她,目光诚恳地说,“糖糖很喜欢你,她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你能帮我陪陪她吗?”

莫桑想起糖糖撒娇的样子,一时没有接话。

“就当作是房租。”

那天晚饭的时候,莫桑接到一个加密电话,从陆远柯的住处打来。

黛西醒了,莫桑叮嘱她,无论如何不要和K说见过自己。

黛西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遭到袭击。她思前想后,认为对方在紫金山庄里有埋伏,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布局严密。

莫桑故意好笑地提醒她:“别忘了,你身后还有一个足球队的正牌夫人等着追杀你。”

“不可能,那些蠢女人就算雇了杀手也没有这么容易,那可是紫金山庄,人人都有来头,为了除掉我引出更大的麻烦就不划算了。哦,你不知道……那些人很清楚,她们的丈夫不只我一个情人,杀了我没有任何意义。”

“也许这一次,出手的人不是想要你的命呢?你是被我连累的。”莫桑无奈,提醒她另一种可能。

黛西笑了,不管怎样,她不能容忍自己死在洗手间。

两个人渐渐沉默下来,黛西率先安排:“我们约个安全的地方,明天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暂时留在唐颂这边,我想过了,他家现在是最安全的地方。”

电话那边的人顿了顿,黛西很快又压低声音问:“莫桑,那个路远柯说,唐颂对你……”

莫桑想起当时陆远柯曾经说过的话,安慰道:“我只是觉得他家比较安全,人也低调,轻易不会有人敢找唐家的麻烦。”

黛西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又让莫桑千万提高警惕。即将挂断的时候,莫桑突然喊住她:“等等,这一次是K叫你来找雪山之泪的吗?”

“当然,你知道他的,中途失败后他气疯了。何况那不是普通的钻石,牵扯到各方利益。”

又是这种话,莫桑几乎想起当年K的口气,她拼死为他得到雪山之泪暗线的情报,钻石已经在送来的路上。K那么痛快地答应,从此他们收手,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而后他却骗她,哄她为他完成最后一个任务,拿到那块古董怀表,从此了无遗憾。

那天之后,莫桑差点被他亲手杀死,再也没有见过他。

黛西却毫不知情,时至今日,她依旧在电话那边劝她:“我知道,你们当年吵架了,可是过去这么久,K还在担心你……莫桑,再考虑考虑,想跟我回去的话随时联系,他在等你。”

“好,黛西,你也要注意安全。雪山之泪的事……有时候你也要为自己想想。”

莫桑的口气转变太快,电话另一端的人没有多想,黛西笑得很随意:“我才不像你。”

黛西早就不信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值得奋不顾身的感情了,干干净净就是交易,男人想要女人,女人有利可图,日后一拍两散,连恩怨都算不上。

“帮我感谢四少,听说是他安排陆远柯送我回来的?刚好是我要找的人。”

莫桑无言以对,关闭通话之后一个人靠在窗户上出神。

黛西一直游戏人间,她是最美的蝴蝶女士,是最不重情的女人。

可是莫桑知道,其实黛西才是最感性的人,如果不是为了K,她不用每天过这种日子。她总说如果没有他,她们都没有机会活下来。

何况K对她不薄,他让黛西成为人人艳羡的女人,有什么不好?

莫桑不知道有什么不好,可是每一次看到黛西左肩上熟悉的蝴蝶文身,总是隐隐地为她难过。

她看得懂黛西眼睛里的冷,那是在笑意和妩媚背后的冷,像是永远没有春日的孤岛,种着再也不能开的花。因为埋下过希望,所以绝望让人无法承受。但是黛西必须走下去,这是她生存的唯一方式,为了活下去,她们从小就学会不惜一切。

黛西过得很不好,但她已经停不下来。

她只比莫桑大几岁,已经早早认命。莫桑却不肯,不管是对当年开枪的那个男人,还是注定的命运,她都不肯屈服。

不知道这种脾气是对还是不对。

天气不好,莫桑肩膀的旧伤隐隐作痛,她习惯性地揉捏放松,刚好抬眼看到楼下,唐颂正陪着糖糖在花园里玩。

都说女儿像父亲,糖糖虽然是混血,但年纪小,轮廓上不是很明显。她的模样更像唐颂,有着柔和的笑,何况小孩子暖暖无辜的目光,总能让人轻易就心软。

莫桑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画面,教堂彩色玻璃上的画作,安静的天使,在中世纪的时光中静静伫立,繁复而神圣。

人间四月,花都开满了。

她反复提醒自己,现在是在叶城,她已经离开苏黎世了。

她看着他们觉得肩膀不再那么疼。她承认,其实在唐颂让她留下的时候,她的确有些欣喜。

只有一秒钟,但是足够了。

这两日叶城预报有雨,可惜这雨酝酿了很久,天气闷得人心慌,它却迟迟不肯下。

糖糖开始认字,总是不老实,她活泼好动,字没记住几个,就喜欢看漫画。每次唐颂亲自去给她买杂志的时候,陆远柯总是好奇,说这小姑娘没准儿看都看不懂,只是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而已,何必认真,随意派个人去买就好了。

唐颂语重心长地和他说:“等你做了父亲就懂了。”

陆远柯吓得直摇头:“饶了我吧!我可没你那么倒霉,随随便便就能弄个女儿出来,我可是很保险、很安全、很可靠的……”

临近傍晚,沉稳的黑色宾利停在路边,车门打开,莫桑抱起糖糖上车,陆远柯正好坐在副驾驶位上,他哈欠连天地说:“夫妻二人接孩子,我跟着凑什么热闹?行了行了,你把我放在前边路口吧,我自己叫车来接。”

莫桑伸手打他,陆远柯这人嘴最贱,每天都胡说八道,她已经习以为常,渐渐发现武力才能解决问题,果然,陆远柯捂着肩膀不出声了。

她问唐颂:“你们还有事吗?”

唐颂今天是自己开车出来的,他回身捏捏糖糖的小脸,然后说:“没有,刚才有个会,他跟人喝酒了,不能开车,我顺路送他。”

幼儿园路口车多人多,车一时出不去。莫桑在半山上憋了半个月,最近几天暂时安全,没听见外边有什么风声,于是她负责来接糖糖,顺便散心,她每天戴着深色墨镜来幼儿园门口,就像个极普通的家长。

她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生活过,无关任何心机和伪装,只做普通人。

前方拥堵渐渐缓解,唐颂发动车子,从后视镜里看向莫桑说:“你问他吧。”

陆远柯听出不对,警惕地盯着他们。莫桑微微向前倾身,问陆远柯说:“黛西呢?”

陆远柯啧啧两声,鄙视地打量唐颂:“我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心,竟然主动送我。”

“她还在你家?”

“唔……当然了!让女人离开可不是我的作风。”

莫桑慢慢抬起右手,威胁意味十足:“你把她怎么了?”

陆远柯摇摇头,惋惜地感叹:“唐颂啊唐颂,你一世英明,晚节不保啊,怎么就看上个这么凶悍的女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女人就应该温柔如水,你非喜欢这种带刺的……啊,别勒别勒!我招还不行吗?”他揉揉脖子回身瞪着莫桑,“莫小姐,我正在正当而且浪漫地追求黛西,这不犯法吧?”

莫桑看了他三秒,陆远柯的表情很认真,她知道他这次是来真的,这种少爷从小到大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恐怕女人对他而言势在必得,差别不外乎是追求的猛烈程度而已。而黛西那边有心试探,正想借此机会靠近陆远柯,阴差阳错,假戏真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莫桑向后靠回去,想了想又说:“她不是珍妮那样的花瓶,陆远柯,你要想清楚,黛西年纪比你大,大名鼎鼎的蝴蝶女士,你以为她好惹?”她口气严肃起来,好心提醒他,“我和她是十多年的朋友,被她踩在脚下最后名誉扫地的男人不计其数,陆少这一次是认真的?”

车子已经开出长街,一路畅通无阻,速度很快,眼看就要过江。

叶城市区最大的一条水路就是泰江,远处蜿蜒入海。为了方便交通,江上建了泰江大桥,这座桥去年曾经翻修过,一时引得无数关注,是亚洲跨度最大的跨江拱桥。一到入夜的时候,桥体之上亮起辉煌灯火,霓虹围绕桥身,连绵起伏,倒映在幽幽江面上,就像悬空不灭的烟花,早已成为叶城一大观光胜地。

此刻他们一行刚巧跨江而过,陆远柯愤愤不平,面对莫桑极其不信任的目光无话可说。唐颂沉默了很久,眼看他们说得不欢而散,正想接话,陆远柯却摇下车窗,指着飞速掠过的桥柱说:“我见到黛西第一眼,就有一种感觉,她是我要带来这里的女人。”

前方车速骤然减慢,唐颂一个刹车停下,转脸看他:“陆远柯……”

他想提醒他,有些玩笑不能随便开。

陆远柯摆摆手示意他别多说,这个一贯嬉笑怒骂没有正形的人,此刻非常认真。

他说,小时候他们一家刚搬到叶城,因为很多原因,陆将军不能公开夫人的身份,连独子陆远柯的存在也不安全,每隔几个星期就要送他换地方居住。那时他父亲的专车就带着陆远柯到这座泰江大桥上,等着陆夫人把他接走。每个月,他们只有在这座桥上那么一点点时间可以相聚。

陆远柯说:“我一直记得我妈看向我爸的表情,就在这座桥上。所以,如果有一天我遇到自己想要娶回家的女人,一定在泰江大桥上举行婚礼。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她,要让她风风光光嫁给我,不能有半点委屈。”

莫桑默不作声,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人,来到叶城之后,她遇到的人不多,但是每一个都让她深有感触。

深藏不露的唐颂,以及所谓风流的陆远柯。

其实他们都是矛盾体,这一切终于让莫桑开始学会生活,而不是整日练习如何在瞄准镜后看清一公里外的街道。

其实这感觉也不错,普通人的悲欢离合。她突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一切顺其自然是深奥的处世哲学,人总把事情想得太多,反而容易犯错。

她伸了个懒腰,任凭车子慢慢向前开。

糖糖听不懂大人的对话,渐渐睡着,侧着小脸流了很多口水。

莫桑笑笑搂过她,糖糖抱紧她的脖子,缩进她怀里打瞌睡。

现世安稳,她忽然发现,泰江两岸的风景不错。

在国外的时候,莫桑从不去教堂礼拜,自知所做恶行却敢于背负。而中国人信缘法,阴差阳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好比黛西遇上陆远柯,不知是缘是劫。

而她,她遇到唐颂,就像遇见另一场人生——安稳,琐碎,像车窗外迎面而来的壮阔夕阳,她明知所剩无多,依旧甘心沉沦。

唐颂把车开到河对岸的十字路口,陆远柯家里的司机已经等在那里。

下车的时候,莫桑看着陆远柯的背影,忽然按下车窗:“等等。”

“嗯?”陆远柯整理着自己的衣领回头看她。莫桑白皙的脸颊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她说:“我没有权力干涉你们,但是,就当作感谢你在紫金山庄救了我,也是为黛西好,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她来叶城有她的目的,你最好清楚。其余的……”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听天由命。”

她不能背叛黛西,也不能害了陆远柯,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醒他们两个人。

是对是错,自有天意。

陆远柯似乎根本没上心,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吹了个口哨,随即点头致谢,潇洒地就转身向马路对面的车子走去,一切都不在意。

他不傻,也不是不懂。但是有时候,爱情就是一场疯。

没关系,他是陆将军的儿子,五岁就见过警卫员死在面前,这辈子还没怕过什么。

陆远柯拉开车门坐上去,身后隐隐有花香,一双手从后座上缓慢地伸过来,对方戴着浅米色蕾丝长手套,一直拉伸到手肘部位。

蕾丝有微微突起的质感,刚好摩擦在他的皮肤上。随着这双手的动作,最终这种勾引蜿蜒而至他咽喉处。

这是调情,也可以是威胁,微醺的陆远柯瞬间清醒。

背后传来笑声,暗自妖娆,不动声色。

女人的挑逗很多种,艳情的,大胆的,天真的,而这一种无疑是克制而自省的,它是属于黛西的。

所以他轻轻地吻过那双手,侧过脸说:“下午临时有个会,实在没走成,下次再陪你一起去。”

身后的人笑着凑过来,唇齿刚好在他耳畔,轻声说:“我特意亲自过来接你。”她特意把音节都咬在唇齿之间,慢慢地滑出一个词,“Surprise。”

陆远柯扫了一眼司机,司机先生显然忠心耿耿,对他的作风习以为常,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发动车子笔直而去。

黛西勾住陆远柯的脖子,手臂用力。陆远柯会意地低笑,伸手至座位下,副驾驶位因此猛地向后仰。黛西抱紧他向后让开,陆远柯被她重重地拖到后边座位上,一时全不注意形象,摔个仰面朝天,黛西趴在他胸口,黑洞洞的车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重叠的笑声。

司机先生惊讶了一下,很快恢复平淡如常的表情,尽职尽责,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陆远柯在黑暗里吻她的眼角,忽然发现她毫无回应,似乎心情不好。他抬手想要打开灯,却被黛西制止,她趴在他胸口上说:“我没事。”

他抱紧她。

黛西轻轻地说:“我今天去孤儿院,她们说……安安走了,最后这几天过得很平静,似乎没受什么苦。但我想……血癌晚期,肯定不好受,她们只是不想让我难过而已。”

陆远柯是个很外放的男人,他喜欢和女人说话,开玩笑,甚至调情,但他不会安慰人。

因为珍妮和芳芳从来不需要他用话来安慰,基本上最后不外乎买衣服送东西,那两个女人即使再不开心,也可以变得很开心。

哄人就是这么容易,但这招对赫赫有名的蝴蝶女士,丝毫不起作用。

他曾经以为她是世界上最没有底线的女人,可以轻易留在他家肆意而为,却每个星期固定要去孤儿院探望小孩子。而她对他提出的第一个和金钱有关的要求,竟然是去资助孤儿院一个叫安安的小女孩治病。

那个孩子不过十三岁,得了白血病,他曾经陪她去看过一次。当时的场面让人很感伤,陆远柯以为黛西会动容,但她从头到尾没有多愁善感也没有哭,甚至连眼眶都没有发红,她一直在笑。

她亲吻那个孩子的额头,最后微微闭上眼睛,那画面让陆远柯有一种久违的冲动,在醉生梦死之外,对“活着”这两个字有了全新理解。像他小时候有很多冲动的念头,他想要抽干整条泰江,再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一家人团聚。

人都有一些疯狂而极端的念头,但早晚都会安静下来。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人必须珍惜现在。

那时,陆远柯靠在门外旁观,他本来有一千句话来抒发,陪衬黛西善良的心,最终被他自己否定。

他想这不是作秀,一个女人如果需要表演她的良心,她应该哭天抢地,悲天悯人。但是当孤儿院的院长过来邀请黛西参加公开答谢会的时候,她很诚恳地婉拒了,她说,她不是天使,帮助不了更多的人。她说了太多谎,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还一些是一些。

那一天的黛西没有平日里的浓妆和红唇,只是穿了一套堪称朴素的裙子,上下分开的样式,还戴了大檐帽,像是复古的淑女,不合时宜。

但她站在晨光下的样子,依旧让陆远柯为之心动,他握紧她的手说:“以后我多陪你来这里,好不好?”

黛西有些惊讶,微微退后两步,她看着他的眼若有似无地笑,最终捂住嘴摇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陆少爷,我甚至比你还大上两岁,不要想太多,我们仅仅只是现在需要彼此。”

她手指轻挑,帮他将有些歪了的领结摆正,淡淡地说:“我爱你,我爱整个陆家,我爱叶城,我爱这个世界。你看,你和它们没有什么不同。”

陆远柯没有反驳,这种时候,他突然想起唐颂曾经和他说过的话:“需要辩解的话,一定不是真话。”

所以他没有解释。

陆远柯问过黛西到底欠了什么,她说不知道,但是她想,不管父母因为什么原因而将她留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都不希望她成为今天这样。

他们当时已经离开孤儿院,走在一条长长的小路之上,宁静到几乎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黛西停在一丛灌木之前,浅紫色的裙子衬着大片的绿意。她看着陆远柯,毫无修饰的脸露出包容的神色,居高临下,仿佛真的在看一个年轻人,她说:“我已经不能回头。”

不管什么原因,他在她身上不可能找到“认真”这两个字。

此时此刻,车子平稳向前开,夏日的夜来得太晚,依旧还有残留的日光。

陆远柯抱着黛西,这是个比他还要年长、声名狼藉的女人。他想起片刻之前自己在那座泰江大桥上的豪言壮语,他非要试一试,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回头路。

那一天,那一座城,有很多人在做梦。

唐颂回家的路经过市中心,车子停在路口等红灯。莫桑侧过脸看着车窗外,还不到深夜,市中心的商厦已经亮起霓虹。

她不由自主地盯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看,她有多久没能这么欣赏人群,已经算不清。

唐颂左手正支在车窗边沿,忽然向后看了看,打了左转的灯。

莫桑有点疑惑,直到黑色的宾利已经停在商厦之下的停车场里,她都没回过神,反复确认周围之后,她看唐颂解开安全带,问他:“你不会想逛商场吧?回去再让人来也可以。”刚好怀里的小家伙迷迷糊糊地醒了,正在揉眼睛,莫桑看着孩子又说,“好吧,你要去就带糖糖去吧,我在车里等你们。”

唐颂这人本来就古怪,问了也白问,他想做什么莫桑也拦不住。市中心的商厦人多眼杂,她不适合待在这种地方。

糖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撅着小屁股两步就爬到车门边上蹦下去:“红头发妈妈,我们去吃冰激凌吧,楼上还有熊熊,爸爸上次说……唔,要给我买一个穿粉裙子的熊熊。”她用小胖手揪着自己的背带裤,扭来扭去地招呼莫桑,刚说完拔腿就要跑,不小心差点摔倒。唐颂弯下腰扶着她,捏她的脸让她听话,冲莫桑说:“走吧,夏天了,要给糖糖买点东西。”

莫桑在车里惊讶地看着他摇头,表示上边人太多,唐颂看也不看伸手把她拉出来,然后又抱起小姑娘塞到莫桑怀里说:“她跟着你才能老实一会儿,就当帮忙。”

莫桑稀里糊涂地替他抱着女儿,一路跟着唐颂坐电梯上楼。观光电梯三面全是玻璃,她看见四下灯火辉煌,人人拎着购物袋悠闲而过,这画面对于莫桑而言已经太遥远,距离她上次看到,起码有四五年之久。

一般这种时候只适合过场情节,莫桑会按线人的情报隐藏在人群里,或是背着大提琴琴箱从安全通道一直走到顶层,找到接头的人。

所以现在,她侧过脸靠在玻璃上,看到脚下越来越远的一层卖场,有精美漂亮的彩妆专柜,有人陪着女朋友闲逛,有几个女人相互调笑……她自嘲地反思,她真的忘了自己还在被追杀的路上。

电梯停下,莫桑透过反光玻璃,看着身侧的男人说:“我不是你女儿的保姆。”

“当然不是,糖糖不喜欢保姆。”

说着唐颂伸手礼貌性地挡住了电梯开合,示意她出去。莫桑怀里抱着的孩子已经迫不及待要下去,她弯腰,小家伙欢呼一声跑出去。而莫桑看着那扇电梯门,如同看着两个世界的分界线,想了又想,还是冷下脸说:“你和她去吧,我不想平白无故惹麻烦。”

电梯门外还有不少人等着要进来,大家疑惑,都盯着唐颂和莫桑。唐颂冲外边的人道歉,又回身很温和地和她说:“走吧,刚才都是我不好,给你买冰激凌吃。”

莫桑一口气哽住,险些没上来,她瞪着他,心里暗骂他装模作样,外边的路人偷偷笑起来,以为是小两口闹脾气。

她实在无奈,糖糖刚好绕回来,冲唐颂扑过来就喊:“爸爸,我要那个熊熊,大大的那个,有这么大的那个!”

边上围观的一圈人看到漂亮的小孩全笑开了,都想摸摸她:“噢哟,宝宝真可爱,快,让你妈妈别生气了,再闹宝宝都要羞羞了,是不是?”

“我不是她妈妈……”莫桑快被气疯了,急于解释,没等她说完,已经被唐颂拖出去。

空气里有面包店飘来的甜香的味道,橱窗里有五光十色的装饰。

他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前走,看孩子不近不远地跑来跑去,对什么都觉得新鲜。

莫桑突然觉得这一瞬间她也是个小孩子,和糖糖没什么两样。她吸了口气,眼看人来人往,并没有谁多心留意自己,更没有人审视和探究他们。

除了危险和刺激,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不一样的风景。

她甩甩手说:“放开我吧。”

唐颂专心致志地盯着前边,好像没听见,说:“走,我说请你吃冰激凌。”

他一路拖着她去甜品店,是一家高端但还算常见的品牌。唐颂这种男人,她看过他高高在上扫视全场的模样,也看过他站在路边便利店里买杂志的模样,什么场合之下他都不显突兀,从来没有刻意表现什么。

莫桑有时候真好奇,为什么唐颂总是出人意料。她见识过的那些出身名门的男人,很多人出门秘密带着四五个贴身保镖,动辄清场,只去光顾超五星酒店等等。但是现在,他只是拉着她,在叶城最普通的商厦里,给女儿买冰激凌吃。

糖糖很乖,知道爸爸不爱吃甜食,于是吃了一半拿过来让莫桑尝。莫桑也要了一个,草莓甜筒的味道太厚重,她看着唐颂忽然很想笑,于是仰脸向后,仰靠在七层中心挑空的玻璃围栏上。

莫桑大大地咬一口甜筒,不在意冰激凌滴到衣服上留下的痕迹。

灯光太明亮,他眼睛里纵容的笑太明显。

她闷笑出声,低声说:“谢谢你。”

唐颂俯身过来,揽住她的腰,身后是七层楼高的半空,稍有不慎,危险至极。莫桑仰靠着,抓紧他的肩膀,咔嚓咔嚓地咬下甜筒的脆皮,问他:“不怕我把你推下去吗?”

他抱住她看看两侧,很无辜地解释:“护栏上细菌多,靠在你身上比较好。”

这越来越像一场迷途。

她刻意用力,两个人倾斜角度加大,唐颂依旧没收手。莫桑有些发狠,盯着他问:“你到底想做什么?不说的话,就从这里下去……想试试吗?七层楼。”

他拍拍她的后背摇头:“真是……任性不是好习惯。我好心带你散心,不领情就算了,还想闯祸。”

莫桑看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发酸,人这辈子五味杂陈都有限,再甜的东西时间长了也会变苦。

她低声和他说:“我从没逛过商场,八岁,我妈带我偷渡去找父亲,可是船底的舱内失火,她把我护在怀里,只有我没被烧死……后来辗转被卖到布达佩斯的黑市,被人用一袋碎钻交换带走,我没有时间来这种地方。”

唐颂笑笑,腾出一只手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托着她的脖颈,将快要仰翻下去的人从半空中拉回来。

唐颂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考虑说:“下次不带孩子出来,只有我们。”

“喂,你说为了给她买东西才来的……”莫桑听出不对,可惜唐颂没给她更多质疑的时间,借着当下揽住她腰间,低头吻住她。

一定是草莓甜筒的味道太诱人,莫桑心里想,闭上眼却能看到他身后全世界的光。

人来人往,瞬间真空,只剩下我与你。迷茫之间,她想起一句歌词,很久没再唱过:“You could be my unintended(你是我未曾预料的选择)。”

所有迷失的瞬间终不长久,笑嘻嘻的童音渐渐靠近,莫桑匆匆忙忙想要推开他,唐颂一反常态着了魔一样,将她更用力地拉进怀里,厮打之间还是晚了一步。

有人牵着小女孩,刚刚转过旁边的柱子走过来,一句话已经说了一半:“哥,你怎么自己带着糖糖出来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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