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棵
请亮出拇指和食指,捏住世上最美味的薯条。感觉到诱惑了吗?来自薯条的诱惑,我先不说惊慌。你的嘴,饥饿的嘴,开始成为诱惑的俘虏吧,张开,对!张开,向藏在拇指与食指间的薯条凑近。咬住那美味没有?嗯!现在,听我的口令,我数到三,你的手指就放开薯条,食指和中指用力张开:指节抵住齿龈,猛地向上下扩张。哈!看看你那张被撑住的嘴,被两根指头控制的嘴,这就是饥饿的宿命,美食背后便是阴谋。再假设两根指头突然变成了一根柔韧的钢钎,正中系上了绳索。有人开始向空中拉动绳索啦。你看看你,就这样被吊起来了吧?越升越高,与天空融为一体。
鱼就是这样被人降服的。卡,那个叫做卡的东西,就是那根藏有阴谋的钢钎。
父亲春天的时候跳上船,扬起竹篙,沿着河道西行而去。据说他去了三十里外一个叫包齐的地方。包齐盛产柔韧的芦竹,它们稍后将与卡密切合作,成为捕捉鱼的武器构件。在包齐的河边,父亲把镰刀取出来,割下春天第一茬的细芦。几天后他回来了,船舱里载着一捆精心挑选的芦秸。母亲匆匆从屋里奔出来,将它们抱到院
场上,对着阳光一根根晾开。夏天还没有来,一切都能有条不紊。在细韧的芦竹被阳光晒干之前,父亲要去制作那些精美的卡了。
制作卡要用上等的毛竹。一段毛竹只能削出十几根卡,没有办法,削制的过程总伴有太多的失败。通常要先把毛竹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毛竹的内胆韧度不够,不适合制成卡,最外的表衣过脆,也要弃之不用,能用的只能是中层。父亲去林埠买来毛竹,就着美孚灯,在静夜里削卡。右手握着削刀,左手捏着竹材,指法娴熟,力度适中。一根根卡出笼了。它们缝衣针般粗细,一公分长短,两头尖尖,状若牙签,却有牙签无法具备的韧劲和力度。
卡削好了,芦秸也晒干了。父亲和母亲双双坐在堂屋前。母亲剥去那些包着芦秸的芦衣,将洁净的芦秸交给父亲。父亲举着剪刀,眼睛紧盯芦秸,将它们剪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套。在某些闲下来的夜晚,他试着摸出一粒芦套,一手将卡捏成U状,另一手的芦套对准卡,将它套牢,使卡成为一个稳固的U。父亲和母亲望着那U,相视而笑。
余下的事情,就是烤制鱼饵了。鱼饵的原料由麸皮和精面和成。烘烤成片,晒干,再切成小小的长条。把细小的饵经由芦套塞进卡肚,那就是一只完整的卡具了。在卡的屁尖上系一段线,再把无数段系好卡具的线系到一根长得不能再长的线上,将它们投进河里,鱼的末日就降临啦。
我不甚明了的是,那根系有无数卡具的总线那么长,每天周而复始地使用它,投进水里,再收上,如何能做到从不缠结呢?母亲诡秘一笑,说,这就是本事了。又凝住眉头,大声说,早晚有一天,你都要学会这个本事。
我并不畏惧这个本事。如果这是一门生存必修课的话,我甚至对它满心期待。河流像一道缀满密码的符,从我家的门前穿过,一往无前。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我最想弄清的一些问题。学会那个本事就可以顺着河道一路前行,觅得那些问题的答案,那又何乐不为呢?
母亲却沉默了。春天将尽,农忙已过,卡鱼的时机已经到了。
母亲和父亲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一步一回头,向门前的河边走去。天色微明,他们轻移的影子悄无声息。父亲说,走吧。母亲说,哎。他们上了船,一个坐进船篷,一个握着竹篙立在尾舱,竹篙起处,水波荡漾。就这样,父亲和母亲撑着小船从家门前的小河起程,途经许多大河小河,去很远的地方去卡鱼了。他们离家的那个早晨总悄无声息,待我醒来,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大哭。这时往往一个老迈的女人会及时走进我家。那老妪年近七旬,面目狰狞,有一个极其怪异的名字:芳补人。这就是每年夏季卡鱼期到来后我的生活:父母亲撑着我家那条褐色的木船去很远的地方卡鱼,一去就是两月有余。他们把我托付给隔壁的老寡妇芳补人。对于这样一种生活,我本能地排斥。
我终于弄清了父母每年出船的规律。后来的一个夏天,我夜夜提高警惕,亦睡非睡。出船的那个早晨终于来了,父母亲在晨曦中摸索着走出门。突然,我尖叫着从他们身后奔过来。一步跃过他们,率先跳上小船。我说,带我一起去。母亲愕然望着我,又望望父亲。父亲说,小孩子家,去了碍事。母亲说,儿!你回吧,我们很快回来。我大叫。不。父亲乘我不备,一把捞起我,将我拎到岸上。竹篙抵住河床,船飞速离去。留下一个孩子站在自家的河堤上孤独地啜泣。
为了尽到一个寄养人的责任,芳补人在收养我的第一天会和蔼地抚慰我。内容却是恐吓式的。她会给我讲一大堆与河流有关的事故。她说你知道狮子吗?我摇头。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她将两手中间三个指头屈起,余下那两指却异常地跷起。她就这样将两手支到耳朵根子上,同时张大嘴,喉腔里轰然起声。我大骇。她放下手,闭上嘴,开始抹眼泪。有一对父子,夜里在船上睡觉,来了一艘货轮,一下子就把渔船撞沉。他们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被河水吃掉了。
她说的这对父子,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这件事母亲曾对我说过。我装作不知道她在说谁。芳补人继续道,有个女人,肚子饿了,去蛮子的地里刨了一个红薯。还没来得及把红薯擦干净塞到嘴
里,蛮子就跑出来了。几个蛮子又是锄头又是扁担的,一晃眼的工夫,就把女人打死了。
她说的蛮子,是指村里这些去外地卡鱼的人必将遇到的异乡人。那个被砍杀的女人亦是我们村里的,我母亲也曾说起过她和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件事。芳补人所说的,都是村里广泛流传的一些卡鱼人的重要典故。
芳补人又开始大肆渲染更多的恐怖之事。她谈到夜间的河流,说它们看起来像一口棺材,蛇随时会爬进船舱,水獭力大无穷,趁大人熟睡时将婴儿拖入河底,在耳朵、口腔里塞满淤泥,致其瞬间窒息而死。有时候,河妖化成女形,伸出红彤彤的舌头吮吸精壮男人的阴部,男人们魂飞魄散,行尸走肉般跳下河,涉水向前,直至水流没顶。
她说得每每令我毛骨悚然。她本意所在,是想告诉我河流是可怕的,所以我应庆幸没有与父母一同前往,快乐地与她共度父母不在身边的这段时日。她忽略了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对一个孩子来说,好奇心大于一切。她说的愈加恐怖,我愈加好奇,向往亲身涉足各种河流的愿望愈加强烈。我战栗着,望着黑色夜空,奔出芳补人的屋子。
河流是有声音的。它的确是有声音的。还有气息。听!它在呼气。再听,它说话了。当然可以说,那是水里的鱼,长在河边的树的根须,迎着水流摆动的水葱,在堤上筑巢的螃蟹,一阵掠过河面的风,是它们在组成河流的律动。但在一个孩子看来,首先因为河流,才使得河流身边的事物勇于发出各种响声,没有了河流,一切也许都不会存在,所以河流是最具神秘力量的。它让人神往,叫人捉摸不透。
一些晴朗的日子,我喜欢找一处堤岸较高的河边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这使我成为芳补人嘴里一个喜欢玩失踪的孩子。在我父母卡鱼归来的第一天,她立刻向他们愤愤不平地控诉我这个怪毛病。她说你们家这个混账孩子,动不动就不见了。你说说看,要是他真跑掉了,我怎么向你们交代?你们可得把他看好了。
父母亲迷惑地望着我,照例要指责我一顿。我不说话,思绪飞向坐在高高的堤岸上的那些晴日。我记得在那些时候,我看到了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山,它们层层叠叠,千峰万壑。我还看到了父亲及村人在异乡卡鱼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很沉默,动作缓慢,金色夕阳从他们肩膀上淋下,野鸭惊叫着飞过树丛。我记得最清楚的一点是,有一次,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会想很多事。那么别人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在心里想事呢?如果大家都一样时刻在心里想事情,那么这个世界上该有多少人在同时想着心事,而这些“想”是别人无法看到的,那么这世上该有多少人们无法看到的事。这种推理让我讶异,使我被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我瞪大眼睛望着父母。他们看不到我的恐慌,歇息去了。
父亲坐在床沿上,母亲站在一边。他们将出船几十天的所得抱出来,花花绿绿的纸钞、硬币一骨碌倾落在床上。他们不说话,专注地数着钱。对他们来说,这趟出船所得的数量决定着这一年的生活质量。他们要用这些钱去黑市里买米面和油盐酱醋。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把大部分的钱攒下来,一年攒一笔,留待日后盖一栋厨房和卧室分开的大瓦房。他们考虑的全部是实际的东西,不像我。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我在等待能亲历各种河流的那一天。
父亲在春季农忙的时候摔折了腿。母亲背过身子,尽量不让邻人看到她脸上的焦虑。她望着父亲的伤腿说,这不完了?眼看着夏天就到了。看你这腿,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卡鱼怎么办?过了夏天,水凉了,人成天在河里蹿,不冻死才怪,想卡都难了。难道今年不去卡鱼了吗?那怎么行?
这是一九六五年的夏天,我九岁了。我站在母亲身后,尽可能地去感受她的忧虑。自然而然地,我哭了起来。母亲回过头,茫然看了我一眼。直到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与河流接近的机会已近在咫尺。我拿起扫帚,让自己看起来早熟和懂事。我用力扫着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父亲和母亲,希望他们因我的勤快忘掉愁苦。母亲突然转过身,直直向我走来。阳光穿过堂屋的大门映照着她,她背光的脸甚为深沉。你父腿坏了,让他在家歇着。儿!你
大了!跟我一起走吧。母亲看着我手上的扫帚,不容置疑地说,走!我们娘俩去卡鱼。
对我来说,童年时代最奇异的一次旅行就这样开始了。起因很简单:父亲被突如其来的腿疾锁住了脚,母亲临时任命我为她的卡鱼助手。但我除了玩心,什么都没有准备。我丝毫意识不到,此行我重任在肩。
母亲高高卷起袖子,两手交替收举竹篙。船像一只笃定的健鹅,昂首从河面一掠而过。竹篙带起水,随母亲挥舞的手四溅,一些跳上母亲的臂肘,流湿她的身体。夏日刚至,阳光此起彼伏,映衬母亲脸上肃穆的表情。我坐在船篷里,眼睛始终不曾离开过外面。河流曲里拐弯,忽细忽粗。水流时急时陡,近岸水里的菖蒲,岸两边的庄稼、树、村庄倾巢出动,纷纷涌现,我失去意识般大声吞咽口水。对我来说,行船的过程太壮丽,太神奇了。
船行两天后,风大了起来,天空亦变得混沌。我闻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它们浑厚、茁壮,又不乏狡黠。我本能地感到了某种惊恐。却有一种让我欲罢不能的吸引力,将我屈曲的腿扯直,我从船篷里钻出来。我听到来自心脏的快速跳动声。母亲说,回去,大河到了。我站到母亲旁边的中舱,问,大河?船一个摇晃,我险些失足掉进水里。母亲勃然吼道,回篷里躺着去,大河到了。
我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了。在先前那几年,当我只能做一个对卡鱼生活一腔梦想的孩子时,芳补人一再跟我说及大河。正是这条大河,吞没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在我从前的想象中,大河是一头吞食人体的巨兽。为什么村里人明知它如此邪恶,却偏要向它投怀送抱呢?这就是命。村里人的宿命在于:大河以北的河流太过瘦弱,资源贫乏,而大河以南,富庶得连河水都营养充沛,在那里的河流里,鱼虾密集的程度超过河北十数倍,要在两个余月的有限时间里突击获取一年的生活费,除了大河之南,别无选择。
母亲说,儿!现在过大河了,你去篷里睡觉去吧。别惊着了。我问,过大河要多久?
母亲说,你别管,睡你的觉就是了。
我不。母亲一竹篙甩将过来,待要抽到我时,迅猛地收住篙身。她厉声喊道,叫你睡你就睡。我耍起倔来,梗着脖子在她身边立着。母亲收起竹篙,捉住我的两腋,几步将我提进船篷。哗啦一起巨响,船篷被拉下,阳光被阻隔在视野之外。世界突然缩小成船篷里的逼仄天地。我只得躺下,将耳朵抵在舱底。
在先前向大河行进的两天里,水流是清脆的,像清晨锐细的鸟语,在天空划着优美的弧度,轻逸地游进我的耳膜,而现在,水流声变成粗壮、雄浑,不凝神辨不清它的声调。我的耳道里是绵绵不绝的嗡隆之声,却有一些无法言明的异声,像来自史前的足音,叫人捉摸不透。我带着团团兴奋、一丝惊恐,昏昏然地,慢慢睡去了。
醒来已是翌日清晨。舱底的水流声又恢复了早先的温婉、空灵、清幽。船篷不知何时被拉上了,母亲疲惫地坐在舱尾歇息。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待适应了光线后,我看到一派与我的家乡迥异的南国风光。河水碧绿,上面漂着些金鱼藻、水蕴草、水鳖,河道两边是东一堆西一堆的野茭白、水蕨、菖蒲、水葱,岸边遍布果园、树林,时常可见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孩女孩回着头在土路上穿过。仍然是夏季初醒之时,阳光却格外刺目。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加南。母亲说,儿!我们要在这里两个月。
加南,喔!加南,这就是母亲和父亲往年每个夏季都要来游弋一番的异乡。现在,它是我的天地了。我深呼吸,觉得加南的气味很好,它如此陌生,却分明有种我期盼已久的亲切。
我对母亲的不满是在来加南十天后开始的。竟不是因为母亲苛刻地要求我迅速学会作为她卡鱼助手的相应技术,而是因了一些食物,起先是一根油条,接着是一草帽的梨,致使我终于怒形于色的是几条未能下锅的鲫鱼。
事实上对于劳动,起始我并无抗拒之心,尽管母亲的要求是那
么的过分。我甚至是极其合作的。在我看来,是母亲给我提供了一个展示我过人天赋的机会。要知道,卡鱼的一系列技术,是属于成年人的,而当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这方面表现出与成年人同等水准的能力时,别人的惊叹可以想见。母亲的苛刻正好使我可以不断享受到别人的惊叹,所以我从未对母亲的苛刻提出异议,至少在加南的起始半个月是这样的。
那些对我发出惊叹声的人,是同时来加南卡鱼的同村人。每个夏天,村里人分头出发,互不干涉,但目的地都是加南。加南河道再多,也无法阻止穿行在其间的同村人之间的碰面。偶尔,我和母亲会碰见一条村里的船。母亲和那船上的村人随便闲聊几句,错身相向过去了。那些有限的闲聊中,最集中的主题,现在是村人对我的惊叹。
他们是这么说的,有芝,你家蝈儿太聪明了吧?有芝,他哪是个小孩,这是个大人。导致他们赞美的直接原因,是我的穿卡技术。在加南,我与母亲很快有了明确的分工,我主管穿卡,母亲负责放卡和收卡。每一次,当一条船与我们错身而过时,我一定端坐在中舱,娴熟地穿着卡线。一个娴熟的小孩,由不得人不赞叹。
现在我终于弄懂那个困扰我数年的秘密了,穿卡的秘密。那根系有无数卡具的总线那么长,每天周而复始地使用它,投进水里,再收上,如何能做到从不缠结?要学会这个本事当然是有难度的。但再难的事都有步骤和技巧。只要熟习了穿卡的步骤和技巧,这秘密便不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