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尔·里欧思没有带任何护卫就出门了,这样做其实违反了宫廷规范。因为他是驻扎在“银河帝国边境”某星系的舰队司令,而这里仍是民风强悍的地区。
里欧思既年轻又充满活力,并具有强烈的好奇心。正因为他太有活力,宫廷中那些深沉而又精明的大臣,自然尽可能将他派驻得愈远愈好。而在此地,他听到许多新奇而且几乎不可置信的传说——至少有几百人说得天花乱坠,还有数千人像他一样耳熟能详。这些传说令他的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军事行动的可能性更使得年轻又充满活力的他按捺不住。诸多因素加在一起,便成为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
他刚走出那辆他征用来的老旧地面车,来到一栋古旧的大宅前,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他等了一下,门上的光眼便亮起来。可是这道门并未自动开启,而是由一只手拉开的。
里欧思对着门后的老人微微一笑。“我是里欧思……”
“我认识你,”老人僵立在原处,丝毫不显得惊讶,“你来做什么?”
为了让对方放心,里欧思后退一步。“全然善意。如果你就是杜森·巴尔,请允许我跟你谈谈。”
杜森·巴尔向一旁侧身,室内墙壁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将军走进屋里,感到宛如置身白昼。
他随手摸了摸书房的墙壁,然后瞪着自己的手指。“西维纳竟然也有这种装置?”
巴尔淡淡一笑。“我相信并非到处都有。这个,是我自己尽可能修理维护的。很抱歉,刚才让你在门口久等。那个装置现在只能显示有人到访,却无法自动开门了。”
“你只能勉强修好?”将军的声音中带着一点嘲讽。
“找不到零件了。大人,你请坐,要喝茶吗?”
“在西维纳,还需要这样问吗?我的好主人,此地的风俗,不喝杯茶对主人是大不敬。”
老人缓缓对里欧思鞠了一个躬,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这是一种贵族礼仪,是从上个世纪较好的年头流传下来的。
里欧思望着主人离去的身影,缜密的心思泛起些许不安。他接受的是纯粹的军事教育,他的经验也都来自军旅生涯。套一句老掉牙的说法,他曾数度出生入死。但那些死亡的威胁总是非常熟悉,而且非常具体。因此之故,这位第二十舰队的英雄偶像,竟会在这个古老房间的诡异气氛中,心头感到一股寒意,也就不值得奇怪了。
在书房一角的架子上,排列着一些黑色小盒子,将军认得出那些都是“书”,但是书名他全不熟悉。他猜想房间另一端的大型机械就是阅读机,能将那些书中的讯息还原成文字与语音。他并未见过这种装置实际操作,但是曾经听说过。
有一次他听人提起,在很久以前的黄金时代,当时帝国的疆域等于整个银河系,那时十分之九的家庭拥有这种阅读机,以及一排排这样的书籍。
可是,现在帝国有了需要严防紧守的“边界”,而读书则成了老年人的消遣。算了,有关古老世代的传说,反正有一半是虚构的。不,超过一半。
茶来了,里欧思重新回到座位。杜森·巴尔举起茶杯。“敬你的荣誉。”
“谢谢,我也敬你。”
杜森·巴尔饶有深意地说:“听说你很年轻,三十五岁?”
“差不多,我今年三十四。”
“既然这样,”巴尔以稍带强调的语气道,“我想最好先跟你说明白,很遗憾,我并没有爱情符咒、痴心灵丹或发情春药之类的东西。我也无法影响任何年轻女子,让她对你死心塌地。”
“老先生,这方面我不需要什么外力帮助。”在里欧思的声音中,不但透着明显的自满,还混杂着几分戏谑。“有很多人向你索求这些东西吗?”
“够多了。真不幸,无知的人们常常将学术和魔术混淆不清,而爱情又好像特别需要魔术帮忙。”
“这点似乎再自然不过。但我却不同,我认为学术唯一的用处,是用来解答疑难的问题。”
西维纳老者神情阴郁地想了想。“你也许跟那些人错得一样严重!”
“这点很快就能获得证实,”年轻将军将茶杯插入华丽的杯套,茶杯随即注满开水。他接过香料袋,投进杯里,溅起一点水花。“老贵族,那么你告诉我,谁才是魔术师?我是指真正的魔术师。”
面对“贵族”这个久未使用的头衔,巴尔似乎有些讶异。他说:“根本没有魔术师。”
“但是百姓常常提到。西维纳充满关于他们的传说,并且发展出崇拜魔术师的教派。而在你的同胞当中,有些人痴心梦想着古老的世代,以及所谓的自由和自治权,这些人和那些教派有着奇妙的牵连。如此发展下去,终将危及国家的安全。”
老人摇了摇头。“为什么问我?你闻到叛变的气息,而我就是首领吗?”
里欧思耸耸肩。“没有,绝对没有。喔,这种想法不全然是无稽之谈。令尊当年曾被放逐,而你当年是个偏激的爱国者。身为客人,我这样说很失礼,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如今此地还有人密谋叛变吗?我很怀疑。经过三代的改造,西维纳人心中已经没有这种念头了。”
老人吃力地回答说:“身为主人,我也要说几句失礼的话。我要提醒你,当年有一位总督,他的想法和你一样,认为西维纳人已经没有骨气。在那位总督的命令下,先父成了流亡的乞丐,我的兄长们壮烈牺牲,而我的妹妹自杀身亡。但那位总督的下场也很凄惨,他正是死在所谓卑屈的西维纳人手中。”
“啊,对了,你刚好提到我想说的事。三年前,我就查明了总督惨死的真相。在他的随身侍卫当中,有一名年轻军官行动很可疑。而你就是那名军官,我想细节不必说了吧。”
巴尔气定神闲。“不必了,你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你回答我的问题。”
“但绝不是在威胁之下。虽然并非高寿,我也活得够本了。”
“亲爱的老先生,这是个艰难的时代。”里欧思若有所指地说,“而你还有子女,还有朋友。你热爱这片土地,过去也曾信誓旦旦要保乡卫土。别这样,倘若我决定动武,对象也绝不是你这个糟老头。”
巴尔冷冷地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里欧思端着空杯子说道:“老贵族,你听我说。如今这个时代,所谓最成功的军人都在做些什么?每逢节庆典礼,他们在皇宫广场前指挥阅兵大典;当大帝陛下出游到避暑行星时,他们负责为金碧辉煌的皇家游艇护驾。我……我是个失败者。我已三十四岁却一事无成,将来还会继续落魄下去。因为,你可知道,我太好斗了。
“这就是我被派驻此地的原因。我待在宫廷中处处惹麻烦,也不能适应繁复的礼仪规范。我得罪了所有的文臣武将,但我又是深受部下爱戴的一流指挥官,所以也不能把我放逐到太空去。于是西维纳成了我的最佳归宿。这里位于边疆,是个百姓桀骜难驯、土地荒芜贫瘠的星省。它又十分遥远,远到令大家都很满意。
“我只好等着生锈发霉。现在已经没有叛乱需要平定,边境总督们最近也没有造反的迹象。至少,自从大帝陛下的父亲在帕拉美的蒙特尔星省杀一儆百之后,就再也没有了。”
“好一个威武的皇帝。”巴尔喃喃道。
“没错,我们需要更多这样的皇帝。记住,他就是我的主子,我要为他鞠躬尽瘁。”
巴尔不为所动地耸耸肩。“你这番话,跟原来的话题有何相干?”
“我马上就向你解释。我提到的那些魔术师,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在我们的边境戍卫之外,那儿星辰稀疏……”
“星辰稀疏,”巴尔吟哦道,“寒气自天而降,浸染心头……”
“那是一首诗吗?”里欧思皱起眉头,这种关头吟诗实在不得体。“反正,他们来自银河外缘——唯有在那个角落,我有充分自由为大帝的光荣而战。”
“这样一来,你既可为大帝陛下尽忠,自己又能赚得几场酣战。”
“正是如此。但我必须知道敌人的真面目,而你能帮我这个忙。”
“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
里欧思咬了一口小点心。“因为过去三年来,我追查了有关魔术师的每一项谣言、每一个传说,以及每一点蛛丝马迹。在我搜集到的各种资料中,只有两件互不相干的事实是大家一致同意的,所以也就一定是真的。第一,那些魔术师来自西维纳对面的银河边缘;第二,令尊曾经遇到一位魔术师——活生生的真人,并且和他交谈过。”
西维纳老者目不转睛地瞪着对方,里欧思继续说:“你最好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
巴尔语重心长地说:“我很乐意告诉你一些事,就当做是我自己的心理史学实验。”
“什么实验?”
“心理史学实验。”老人的笑容中掺杂着几丝不悦,然后他又爽快地说,“你最好再倒点茶,我会有一段长篇大论。”
他把上半身沉入椅背的柔软衬垫中。此时壁光的色彩转为粉红色,让将军刚直的轮廓也柔和了一些。
杜森·巴尔开始叙述:“我会知道这些事,主要源自两个巧合。其一,他恰好是我的父亲;其二,西维纳恰好是我的故乡。事情要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是‘大屠杀’之后不久,当时先父逃亡到南方森林,而我在总督的私人舰队中担任炮手。喔,对了,那位总督就是‘大屠杀’的主谋,也就是后来惨死的那位。”
巴尔冷笑一下,又继续说:“先父是帝国的贵族,也是西维纳星省的议员。他名叫欧南·巴尔。”
里欧思不耐烦地插嘴道:“我对他的流亡生活知道得非常清楚,你不必再费心重复。”
西维纳老者完全不理会,仍然自顾自地说:“先父流亡之际,曾经有一个浪人找上门来。他其实是来自银河边缘的年轻商人,说话带有奇怪的口音,对帝国最近的历史一无所知,并且佩带着个人力场防护罩护身。”
“个人力场防护罩?”里欧思怒目而视,“你吹牛不打草稿。需要多大功率的产生器,才能将防护罩浓缩成一个人的大小?银河啊,他是不是把五千万吨的核能发电机,放在手推车上到处推着走?”
巴尔镇定地答道:“你从口耳相传的谣言、故事、传说中听到的魔术师就是他。‘魔术师’这个头衔可不是轻易得来的。他身上的产生器小到根本看不见,可是即使再强力的随身武器,也不能令他的防护罩损伤分毫。”
“这就是你要讲的故事吗?这会不会是一个颠沛流离的老人,由于精神衰弱而产生的幻想?”
“大人,早在先父转述之前,有关魔术师的故事已经不胫而走。而且,还有更具体的证明。那名商人,也就是所谓的魔术师,他和先父分手之后,根据先父的指引,到城里去拜访过一名技官。他在那里留下一个防护罩产生器,跟他自己佩戴的属于同一型。等到那个残虐的总督恶贯满盈之后,先父结束了流亡生涯,他花了很久的时间,终于找到那个防护罩产生器。
“大人,那个产生器就挂在你身后的墙上。它已经失灵,其实它只有最初两天有效。不过你只要看一看,就会了解帝国的工程师从未设计出这种装置。”
贝尔·里欧思伸出手,扯下粘附在拱壁上的一条金属腰带。随着附着场的撕裂,带起一下轻微的嘶嘶声。腰带顶端的那个椭圆体吸引了他的注意,它只有胡桃般大小。
“这是……”他问道。
“这就是防护罩产生器。”巴尔点点头,“不过已经失灵了。我们根本没办法研究它的工作原理。电子束探测的结果,发现内部整个熔成一团金属,不论怎样仔细研究那些绕射图样,也看不出它原来是由哪些零件构成的。”
“那么,你的‘证明’仍然只是虚无缥缈的言词,没有具体的证据支持。”
巴尔耸耸肩。“是你威迫我告诉你这一切的。如果你选择怀疑,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要我住口吗?”
“继续说!”将军以严厉的口吻道。
“先父过世后,我继续他的研究工作。此时,我提到的第二个巧合发生了作用,因为哈里·谢顿对西维纳极为熟悉。”
“哈里·谢顿又是谁?”
“哈里·谢顿是克里昂一世时代的一位科学家。他对心理史学的贡献,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曾经造访过西维纳,当时西维纳是个庞大的商业中心,科学和艺术都蓬勃发展。”
“哼,”里欧思不以为然地喃喃道,“哪颗没落的行星,不曾夸耀过去那段富甲天下的光荣历史?”
“我所说的过去是两个世纪前,当时的皇帝还统治着银河中每一颗行星,西维纳还是处于内围的世界,而不是半蛮荒的边陲星省。就在那个时候,哈里·谢顿预见帝国即将衰败,整个银河终将成为一片蛮荒。”
里欧思突然哈哈大笑。“他预见了这种事?我的大科学家,他简直大错特错——我相信你自命是科学家。听好,当今帝国的国势,乃是仟年以来最强盛的。你一直待在遥远荒凉的边区,才会有眼无珠。哪天你到内围世界参观一次,看看银河核心的富庶和繁华。”
老人却阴沉沉地摇了摇头。“淤滞现象首先发生在最外围。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衰微才会到达心脏地带。我所说的,是表面上显而易见的衰微,而不是已经悄悄进行了十五个世纪的内在倾颓。”
“所以,那个哈里·谢顿预见了整个银河变做一片蛮荒?”里欧思感到可笑,“然后呢?啊?”
“所以,他在银河系两个遥遥相对的尽头,分别建立了一个基地。两个基地的成员,都是最优秀、最年轻、最强壮的精英,他们在那里生活、成长、发展。两个基地的所在地都经过仔细的挑选,设立时机和周遭环境也不例外。这些精心的安排,都是为了配合心理史学的数学对未来所做的准确预测,使得基地上的居民,一开始就脱离帝国文明的主体,之后渐渐独立发展,终于成为第二银河帝国的种子。如此,就能将不可避免的蛮荒过渡期,从三万年缩短成仅仅一千年。”
“你又是如何发现这一切的?你似乎知道不少细节。”
“我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老贵族沉着冷静地说,“我将先父所发掘的一些证据,加上自己找到的蛛丝马迹,费尽心血拼凑起来,就得到以上的结论。这个理论的基础很薄弱,而许多巨大的空隙则靠我自己的想象力填补。不过我深信,大体上是正确的。”
“你很容易被自己说服。”
“是吗?我的研究足足花了四十年的时间。”
“哼,四十年!我只要四十天,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事实上,我相信一定做得到。而得到的答案——会和你的不同。”
“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用最直接的办法,我决定亲自去探索。我可以把你口中的基地找出来,用我自己的眼睛好好观察一番。你刚才说共有两个基地?”
“文献上说有两个。但是在所有的证据中,却都指出只有一个。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另一个基地位于银河长轴的另一极。”
“好吧,我们就去探访那个近的。”将军站起来,随手整理了一下腰带。
“你知道怎么去吗?”巴尔问。
“我自有办法。上上一任总督——就是你用干净利落的手法行刺的那位——留下一些记录,上面有些关于外围蛮子的可疑记载。事实上,他曾经把自己的一个女儿,下嫁给某个蛮族的君主。我一定找得到。”
他伸出手来。“感谢你的热情款待。”
杜森·巴尔用手指轻握着将军的手,行了一个正式的鞠躬礼。“将军造访,蓬荜生辉。”
“至于你提供给我的资料,”贝尔·里欧思继续说,“我回来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杜森·巴尔恭敬地送客人到门口,然后对着逐渐驶远的地面车,轻声地说:“你要回得来才行。”
基地:……经过四十年的扩张,基地终于面临里欧思的威胁。哈定与马洛的英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基地人民的勇敢与果决精神也随之式微……
——《银河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