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见到总督后,”普利吉冷冷地答道,“也许就能看出来了。对了,万一是我们自己的精神遭到控制呢?”
程尼斯以赤裸裸的轻蔑口吻答道:“这种事,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普利吉立刻脸色煞白,使尽力气才转过身去。当天,他们两人没有再作任何交谈。
那是一个静寂无风的寒夜。普利吉听到程尼斯发出轻缓的鼾声后,便开始悄悄调整手腕上的发射器,调到程尼斯接收不到的超波频带。然后他用指甲轻巧地敲击发报键,开始与星舰联络。
不久之后,他就收到了答复。那是一阵阵无声无息的振荡,仅仅刚好超过人体触觉的阈值。
普利吉问了两次:“有没有拦截到任何通讯?”
两次的回答都一样:“没有,我们一直在监听。”
他从床上爬起来。室内十分寒冷,他顺手抓了一条毛皮毯裹在身上,这才坐下来,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此地的星空明亮而繁复,与他所熟悉的银河外缘很不一样。在他的故乡,朦胧的银河透镜是夜空唯一的主宰。
那个困扰他多年的疑问,答案一定藏在群星间某个角落。他衷心期望答案早日出现,以结束这烦人的一切。
一时之间,他突然又对骡产生怀疑——真是“回转”令他丧失坚强的信心吗?抑或是越来越大的年岁,以及过去几年的波折在作祟?
他并非真的在乎。
他感到疲倦了。
罗珊总督轻车简从地到来。他唯一的随从,就是那名驾驶地面车的军人。
总督的座车设计得很花巧,普利吉却看得出它性能不佳。它转弯时动作笨拙,而且有好几次可能由于换档太急,车子突然就走不动了。从它的外型,一眼就能判断它是使用化学燃料,而并不是核能。
达辛德籍的总督步出座车,轻轻踏着薄薄的积雪,从列队欢迎的两排长老间向前走去。他没有看他们一眼,就快步走进房舍。长老们则鱼贯地跟了进去。
此时,效命于骡的两个人正从自己的房间向外窥探。那位总督五短身材,体格还算结实,但毫不起眼。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
普利吉咒骂自己神经太紧张。事实上,他的表情仍旧保持一片严霜,他并未在程尼斯面前丢脸。可是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血压已经升高,喉咙也感到异常干燥。
这不是一种肉体上的恐惧。他并非一个愚鲁麻木、缺乏想象力的人,绝不会笨得连害怕都不懂——可是对于肉体上的恐惧,他却有办法应付与漠视。
现在的情况则完全不同,他所面临的是另一种恐惧。
他迅速瞥了程尼斯一眼。年轻人正若无其事地审视着自己的指甲,还悠闲地用锉刀锉着不整齐的地方。
普利吉心中突然冒出强烈的怒意。程尼斯怎么会害怕精神控制呢?
普利吉集中精神,试图回溯自己的过去。在骡尚未使他“回转”之前,当他还是一名死硬派的民主分子时,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实在很难回想。他无法为自己定位,无法挣脱将他和骡绑在一起的情感粘丝。他的理智还记得自己曾经试图暗杀骡,但是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自己当时的情绪。然而,这也许是发自他内心的自卫行为,因为即使他刚想要重温那些情绪——刚刚开始捕捉当时的心理,尚未体会任何实质的内容——他就已经开始反胃了。
是不是那个总督在干扰自己的心灵?
是不是第二基地分子伸出的无形精神触须,已经迂回地钻进他的心灵隙缝,将他的情感扯散,再重新组合……
当初,就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没有肉体上的痛苦,没有精神上的折磨,甚至连过程都感觉不到。仿佛他始终对骡充满敬爱。假如在遥远的过去——同样短短的五年时间——他心中不曾存在对骡的敬爱,甚至曾经憎恨骡,那也只是可恶的幻觉。想到这种幻觉,他便羞愧不已。
可是,从来不曾有过痛苦。
与总督会面后,一切是否会重演呢?过去的一切——他效忠骡的那些日子、他这一辈子的人生方向——会不会与那个信仰“民主”的模糊梦境融为一体?骡会不会也是一场梦,而他自始至终效忠的对象只有达辛德……
他猛然转过身去。
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
然后,程尼斯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将军,我想这就是了。”
普利吉再度转身。一位长老轻轻推开门,恭敬而严肃地站在门槛处。
他说:“达辛德领主们的代表,罗珊总督阁下,乐意接受你们的觐见,劳驾两位跟我来。”
“当然。”程尼斯顺手拉了拉皮带,调整了一下头上的罗珊式头巾。
普利吉咬紧牙根。真正的赌博即将开始。
罗珊总督的外表看来并不令人畏惧。这主要是因为他没有戴帽子,稀疏的头发已逐渐由淡棕色褪为灰白,为他增添了几许和气。他的眉脊高耸,而被细密皱纹包围的双眼则显得相当精明。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却是轮廓平缓、稍嫌窄小,根据“面相学”这门伪科学的信徒公认的说法,那应该是属于“弱者”的下巴。
普利吉避开了那双眼睛,凝视着他的下巴。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效——万一真有状况的话。
总督的声音听来尖细而冷淡,他说:“欢迎来到达辛德,我们以平和之心欢迎两位。你们用过餐了吗?”
坐在U形桌前的他,挥了挥布满青筋、五指细长的右手,看来颇有帝王的架势。
一鞠躬之后,两人随即就坐。总督坐在U形桌底端的外侧,他们坐在总督正对面,长老们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两旁。
总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包括称赞从达辛德进口的食物——事实上,与长老们的粗茶淡饭相比,即使不算略胜一筹,它也的确很不一样。他又批评罗珊的气候,并且刻意漫不经心地谈到太空旅行的种种。
程尼斯的话很少,普利吉则一句话也没有说。
最后,总督吃完一小碗水果盅,用餐巾擦擦嘴,便舒服地向后一靠。
他那双小眼睛闪烁着光芒。
“我查询过你们的星舰。理所当然,我一定要提供最好的照顾和维修。不过我听说,目前它下落不明。”
“没错。”程尼斯轻描淡写地答道,“我们把它留在太空。那是一艘巨型星舰,足以在不甚友善的领域进行远航。我们觉得如果降落此地,会给我们的和平意图蒙上阴影。我们宁愿手无寸铁、单枪匹马地登陆。”
“这是友善的表现。”总督说得言不由衷,“你说,那是一艘巨型星舰?”
“回禀阁下,但它并不是战舰。”
“哈,嗯。你们从哪里来?”
“回禀阁下,我们来自圣塔尼星区的一个小世界。它微不足道,或许您根本没有听说过。我们希望为双方建立贸易关系。”
“贸易,啊?你们准备卖些什么?”
“回禀阁下,我们准备以各式各样的机械,换取食物、木材、矿石……”
“哈,嗯。”总督似乎不怎么相信,“我对这些事务并不熟悉。或许,我们可以做到互惠互利。不过,我得先详细查验你们的证件——因为进行贸易之前,必须先将一切资料呈交我方政府,你了解吧。等我查看过你们的星舰后,你们最好直接到达辛德去。”
由于对方并未回应,总督的态度明显降温。
“然而,我必须看看你们的星舰。”
程尼斯以冷淡的口吻说:“真不巧,目前星舰正在进行整修。阁下若不介意再等四十八小时,它就能准备好了。”
“我可不习惯等待。”
这时候,普利吉第一次接触到对方愤怒的眼神,不禁暗自大大叹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即将灭顶,好在及时转移了目光。
程尼斯则不为所动,他说:“回禀阁下,四十八小时内,星舰实在无法降落。我们手无寸铁来到此地,您能怀疑我们真诚的意图吗?”
好长的一阵沉默之后,总督才粗声道:“说说你们那个世界吧。”
这场晤谈就这么草草结束。接下来,就没有什么不愉快的场面了。总督尽完了自己的责任,显然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觐见仪式于是不了了之。
等到当天的行程完全结束,普利吉回到下塌处,随即展开自我评量。
他小心翼翼屏住气息,开始“感觉”自己的情感。当然,对他自己而言,他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话说回来,他会察觉到任何差异吗?在骡令他“回转”后,他曾经察觉到任何差异吗?不是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一切如常吗?
他做了一个实验。
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他在内心深处的幽静角落发出呐喊:“一定要找到并摧毁第二基地。”
随之而来的是如假包换的恨意,其中毫无任何犹豫。
然后,他在心中悄悄将“第二基地”换成“骡”,伴随的情感变化令他呼吸困难,舌头打结。
目前为止还好。
可是,他有没有受到更微妙的操纵呢?有没有更细微的改变呢?或许正是因为这些改变扭曲了他的判断,以致他根本侦测不出来。
根本没有办法分辨。
但是他仍然感到对骡百分之百忠诚!只要这点不变,其他一切其实都不重要。
他让心灵再度展开行动。程尼斯正在室内另一个角落忙他自己的事,普利吉开始用拇指指甲拨弄腕上的通讯器。
而在接到回音时,他感到被一股轻松的暖流包围,进而全身乏力。
他的面部肌肉并未背叛自己,但他在心中发出喜悦的欢呼。当程尼斯转身面对他的时候,他知道这场闹剧即将结束。
第四插曲
两位发言者在路上擦肩而过,其中一位叫住另一位。
“我带来第一发言者的口信。”
对方眼中闪着会意的光芒。“交会点?”
“是的!希望我们还能见到明天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