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当好,局长。”贝莱说。他曾经想到,是不是让“太空族”丹尼尔代表他俩发言才符合礼数,最后把这个顾虑愤愤地抛在脑后了。耶和华啊!受邀前来办案的是他自己,丹尼尔是后来才加入的。在这种情况下,即使他的搭档是真正的太空族,贝莱也觉得不必自我矮化;机器人当然更不用说了,就算这个机器人是丹尼尔也一样。
但丹尼尔并未试图抢在贝莱前面说话,葛鲁尔也并未显得惊讶或不悦。反之,他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在贝莱身上,再也不看丹尼尔了。
葛鲁尔说:“关于我们请你来侦办的这件案子,便衣刑警贝莱,目前为止你还一无所知。这到底是为什么,我想你一定相当纳闷。”他将衣袖向后一甩,双手轻轻握拳放在膝盖上。“两位怎么不坐呢?”
坐下之后,贝莱说:“我们的确纳闷。”他注意到葛鲁尔并未戴着手套保护双手。
葛鲁尔继续说:“便衣刑警,那是故意的。我们不希望你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我们希望你来到此地后,能够不带任何成见地面对这个难题。你很快会拿到一份关于这个案子的完整报告,包括目前为止我们所进行的一切调查。不过,便衣刑警,只怕从你的经验看来,会觉得我们的调查草率得近乎荒唐。在索拉利,根本没有警察部门。”
“完全没有吗?”贝莱问。
葛鲁尔微微一笑,还耸了耸肩。“没人犯罪,懂了吧。我们这个世界地广人稀,根本没有犯罪的机会,因此警察毫无用武之地。”
“我懂了。但即便如此,终究还是有人犯罪了。”
“没错,这还是两个世纪以来,头一桩的暴力犯罪。”
“真不幸,头一桩竟然就是谋杀案。”
“的确不幸。而更不幸的是,死者是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他可以说是最死不得的死者。而且,这桩谋杀案的手法还特别残暴。”
贝莱说:“我猜目前还完全没有凶手的线索。”(否则,为何还得从地球进口警探呢?)
葛鲁尔显得极其不安。他转头瞥了丹尼尔一眼,后者正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形同一个在默默观察和记录的机器。贝莱很清楚,凡是丹尼尔听过的对话,无论多长多短,事后他都随时能够原音重现。就这方面而言,他无异于一台人形的录音机器。
葛鲁尔知道这件事吗?他望向丹尼尔的目光当然带有怀疑的成分。
葛鲁尔说:“不,不能说完全没有凶手的线索。事实上,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你确定自己是这个意思,而不是有嫌疑的只有一个人而已?”贝莱一向不信任斩钉截铁的说法,对于光靠逻辑便咬定凶手的安乐椅神探更是敬而远之。
但是葛鲁尔摇了摇他的光头。“不,只有一个人有可能是凶手。其他人都不可能,百分之百不可能。”
“百分之百?”
“我向你保证。”
“那么这就不是什么难题。”
“正好相反,我们的确碰到了难题。那个人同样不可能犯案。”
贝莱心平气和地说:“那就没有凶手了。”
“可是的确有谋杀案。瑞坎恩·德拉玛被杀了。”
线索来了,贝莱心想,耶和华啊,总算有点线索了,我听到了死者的名字。
他掏出笔记本,开始一本正经地做起笔记。这可算是一种无言的抗议,表示自己直到如今才总算捡到一点点事实,此外也是因为自己身边坐着一台录音机,他不希望把这个事实表现得太明显。
他问:“死者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葛鲁尔回答了。
“他的职业呢,局长?”
“胎儿学家。”
贝莱根据猜测写下这四个字,便将这个问题搁在一旁。他又问:“好,有谁能告诉我凶案现场的实际情况?要尽可能是第一手资料。”
葛鲁尔露出阴森的笑容,他又朝丹尼尔瞄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这得问他的妻子了,便衣。”
“他的妻子……?”
“是的,她叫作嘉蒂雅。”葛鲁尔说明了是哪三个字。
“有任何子女吗?”贝莱的目光并未离开笔记本。良久等不到答案,他才抬起头来。“有任何子女吗?”
没想到葛鲁尔一直撅着嘴,仿佛吃到什么很酸的东西,甚至脸色也很差。最后他终于说:“我不太可能知道。”
贝莱惊呼:“什么?”
葛鲁尔连忙补充道:“总之,我认为你最好等到明天再展开实际行动。我知道你一路上很辛苦,贝莱先生,你现在不但累了,或许肚子也饿了。”
贝莱正准备否认,突然发觉吃饭这个念头对自己有着异常的吸引力。他说:“你会跟我们一起用餐吗?”他并未指望葛鲁尔这个太空族作出肯定的答复。(但对方已经从“便衣刑警”改口为“贝莱先生”,算是很大的进展了。)
不出所料,葛鲁尔答道:“很抱歉,我另有公事,不能再奉陪了。”
贝莱随即起身。基于礼貌,他应该把葛鲁尔送到门口才对。然而,一来他实在不想接近毫无遮掩的开放空间,二来也不确定大门到底在哪里。
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葛鲁尔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我们改天见。如果你想联络我,你的机器人个个都知道我的号码。”
然后他就消失了。
贝莱立刻失声惊叫。
葛鲁尔和他的椅子就这么不见了。而且猛然间,他背后的墙壁和他脚下的地板也都变了样。
丹尼尔平静地说:“他的肉身本来就不在这里,那只是个三维影像。我以为你应该知道,地球上也有这种东西。”
“跟这个不一样。”贝莱咕哝道。
地球上的那些三维影像,一律局限在边缘闪闪发亮的立方力场中,而且影像本身也会微微闪烁。在地球上,你绝不会把影像当成真的。而在这儿……
怪不得葛鲁尔没有戴手套,而且也不需要鼻孔滤器。
丹尼尔说:“你现在想吃饭了吗,以利亚伙伴?”
不料这顿饭竟然是天大的折磨。有许多机器人出现在餐厅中,一个布置餐桌,另一个端来食物……
“这房子里到底有多少机器人,丹尼尔?”贝莱问。
“大约五十个,以利亚伙伴。”
“我们吃饭时,它们还会留在这儿吗?”(其中一个已经退到角落,他的金属脸孔转到贝莱这边,双眼还发出红光。)
“它们通常都会的,”丹尼尔说,“以便随时听候召唤。如果你不希望这样,只要命令它们离开就行了。”
贝莱耸了耸肩。“让这个留下来吧!”
若是在正常情况下,贝莱或许会觉得这些食物很可口。现在他却只是机械式地把食物送进嘴里。不知不觉间,他注意到丹尼尔也在吃,而且动作不疾不徐。当然,稍后他会把现在吃进氟碳胃囊的食物清理出来。但此时此刻,丹尼尔装得有模有样。
“外面天黑了吗?”贝莱问。
“是的。”丹尼尔答道。
贝莱躺在床上,闷闷不乐地睁着眼睛。床铺太大了,整个卧室都太大了。没有毛毯能让他钻进去,只有薄薄的被单,不能提供完善的遮蔽。
每件事都不简单!刚才,他在卧室隔壁的淋浴间心惊胆跳地冲了一个澡。就某方面而言,这是极度奢华的享受,可是另一方面,这种建筑规划似乎并不符合卫生标准。
他突然问:“灯要怎么关掉?”床头板射出了柔和的光线,或许是为睡前阅读提供照明之用,但贝莱可没有那个心情。
“一旦你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它就会被关上。”
“有机器人在监看,对不对?”
“那是它们的工作。”
“耶和华啊!这些索拉利人自己什么都不做吗?”贝莱喃喃道,“现在我有点纳闷,刚才冲澡的时候,怎么没有机器人来替我刷背?”
丹尼尔丝毫不像开玩笑地说:“你只要提出要求,它们一定做到。至于索拉利人,他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机器人只会奉命行事,你不叫它们做,它们就不会做,当然,牵涉到人类的安全福祉则另当别论。”
“好吧,晚安,丹尼尔。”
“我会在另一间卧室,以利亚伙伴。半夜无论任何时候,你若需要任何东西……”
“我知道,会有机器人来。”
“床头柜上有个触控片,你只要碰一下,我也会马上到。”
贝莱无法入睡。他脑海中一直浮现着这栋房子的外貌,它颤颤巍巍地贴在这个世界的表面,周遭盘旋着一只名叫虚空的怪兽。
回想在地球上,他家的公寓——那栋温暖、舒适、拥挤的公寓——安安稳稳地建在许多公寓之下。在他自己和地球表面之间,还有几十层空间和成千上万的人类。
他试着说服自己,即使在地球上,还是有人住在最顶层。那些人和户外仅有一线之隔。绝对是这样!但正因为如此,那些公寓的租金才那么低廉。
然后他想到了洁西,此时她至少在一千光年之外。
他万分渴望能立刻跳起来,穿好衣服,一路向她走去。他的意识逐渐蒙眬了。如果有一条隧道该多好,一条完善安全的隧道,挖穿无数既安全又坚固的岩石和金属,从索拉利一路延伸到地球。他会一直走啊走啊走啊……
他会徒步走回地球,回到洁西身边,回到舒适和安全的……
安全!
贝莱睁开眼睛,感到手臂有点僵硬,而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安全!今天那个官员,汉尼斯·葛鲁尔,正是安全局的局长,至少丹尼尔是这么说的。这个“安全”是什么意思呢?如果这两个字的意思和地球上的用法一样,这个葛鲁尔的职责就是保护索拉利不受内乱外患的侵扰。
一宗谋杀案为何会引起他的兴趣?难道是因为索拉利没有任何警力,于是安全局成了最懂得处理谋杀案的机关?
葛鲁尔似乎对贝莱毫无戒心,可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偷偷打量丹尼尔。
莫非葛鲁尔怀疑丹尼尔的动机不单纯?贝莱自己曾奉命张大眼睛,丹尼尔很有可能也接到了类似的指令。
葛鲁尔自然会怀疑这类间谍行动的可能性。他的职责就是要处处疑神疑鬼。但他并不需要多么担心贝莱,贝莱只是地球人,而地球是全银河最不必担心的一个世界。
然而丹尼尔来自奥罗拉,它不但是外围世界中最古老,也是最大最强的一员。那可就另当别论了。
贝莱现在想起来,葛鲁尔未曾对丹尼尔说过一句话。
还是那个老问题,丹尼尔为何那么积极地伪装成人类?贝莱先前对自己提出的解释——丹尼尔的设计者在玩一场虚荣游戏——只怕太简单了。现在看来,丹尼尔的伪装有着更严肃的原因。
人类能享有外交豁免权,以及若干礼遇和款待,机器人则否。问题是,奥罗拉何不干脆派个真人来呢?为什么要不顾一切作假呢?贝莱心中立刻冒出了答案:一个真正的奥罗拉人,一个真正的太空族,不会愿意和一名地球人合作得太久,或是太密切。
但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索拉利又为何把一桩谋杀案看得那么重要,不得不容忍一个地球人和一个奥罗拉人来到他们的世界?
贝莱觉得陷入重重困境。
他的任务将他困在索拉利上。地球的危难又进一步困住他,令他陷在一个自己几乎无法忍受的环境中,以及一个他义不容辞的责任里。不过更糟的是,他还困在一场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太空族冲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