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有时仍会在梦中看到燃烧的猫头,我会被惊醒,冷汗涔涔,浑身颤栗。夜晚会被这梦境涂得更黑,充满各种我无从辨识的形体。
加尼隆要塞有一道城壕,上面是高高悬起的吊桥。城墙四角各耸立着一座哨塔。墙内那些更加高大的塔楼搔弄着低矮阴沉的浓云。它们遮住了刚刚显露的点点繁星,在要塞所在的山坡上投下黑玉色的影子。有几座塔中已燃起灯火,夜风将依稀的话语吹进我的耳朵。
我站在吊桥前,将担架放在地上,双手圈在嘴边,高声叫道:“嗨!加尼隆!两位旅人受困黑夜之中!”
我听到金属撞击在石头上的叮当声。我能感到有人正从城墙上观察着我。我抬眼向上望去,可我的视力还远未恢复正常,什么也看不清。
“谁在那儿?”一个洪亮的声音传了下来。
“兰斯,他受了伤。还有我,卡巴的科里,是我把他带回来的。”
他冲另一个守卫喊了几句,我听到更多的声音响起,似乎这口信正一路传向城中。
过了几分钟,回复以同样的方式传了回来。
卫兵冲下面喊道:“待着别动!我们会放下吊桥!你可以进来!”
他说话的当口,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传来。片刻之后,吊桥重重落在我们这一侧的沟岸上。我再次抱起担架,走过吊桥。
就这样,我把湖畔的兰斯洛特带到了加尼隆要塞。我信任加尼隆就像信任我的亲生兄弟。也就是说,毫不信任。
一股人流涌到我身旁,我发现自己被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围在中央。不过他们倒没表示出敌意,只是重视而已。我走进一个鹅卵石铺成的巨大场院,这四周点着很多火把,地上也全是铺盖。我能闻到汗味、烟味、马匹的骚味,还有食物散发的香味。看来这里驻扎着一支小小的军队。
很多人围在我身旁,一面打量着我,一面交头接耳。接着走来两个人,他们顶盔贯甲,手持武器,好像就要奔赴战场。其中一人拍了拍我的肩。
“这边走。”他说。
我走了过去,他们一左一右把我夹在中间。人群闪出一条道来。此时,吊桥已经吱吱嘎嘎地拉回原位。我们向一座黑石建造的主堡走去。
进去后,我们沿着一条走廊,穿过一处似乎是接待室的房间。接着,我们走到一道楼梯前。跟在我右侧的男子示意我往上走。到了二楼,我们在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停下脚步。卫兵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声音喊道。很不幸,它听起来非常耳熟。
我们走进房间。
他坐在一张厚重的木桌前,桌旁是一扇可以俯瞰场院的大窗。他穿着棕色皮质短上衣,里面是一件黑衬衣,裤子同样也是黑的,松松垮垮地垂下来,盖在黑靴上;腰间扎着一根宽皮带,上面插着一柄蹄把匕首。一口短剑就放在面前的桌上。他须发皆赤,间杂着几绺白丝;眼睛如乌木一般漆黑。
他看了我一眼,接着望向两名卫兵抬进来的担架。
“把他放到我床上,”他说,“罗德里克,你来照顾他。”
他的医师罗德里克是个老家伙,看上去不像是个会干坏事的人,这让我多少放心了些。我这么远把兰斯抬来,可不是为了给他放血的。
加尼隆再次望向我。
“你在哪儿找到他的?”他问。
“往南五里格的地方。”
“你是谁?”
“人们叫我科里。”我说。
他把脸靠过来,盯着我,胡须下面虫子般蠕动的嘴唇拧出一个微笑。
“你在这件事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问。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我的话让他的肩膀放松了几分。我故意说得很慢、很轻,还有点结巴。我的胡子比加尼隆还长,沾满尘灰。我估计自己看起来像个老头儿。而他审视我的态度也暴露出了他的看法——他觉得我就是个老头儿。
“我是问你为何要帮他。”他说。
“世人皆兄弟,仅此而已。”我回答道。
“你是个外地人?”
我点点头。
“那好吧,加尼隆要塞欢迎你,想待多久都行。”
“多谢。我可能明天就会上路。”
“现在和我喝上一杯葡萄酒吧。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我照办了。
在我讲述的过程中,加尼隆一句话也没说,只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尽管我向来认为“被目光撕裂”是个陈腐老套的修辞,但那天晚上却不这么想。他确实是在用眼神刺我。我很想知道他到底了解些什么,对我又有怎样的猜测。
疲劳涌了上来,紧紧掐住我的后颈。整整一天的奔波、葡萄酒、温暖的房间,这些加在一起,让我突然觉得自己正魂游身外,站在某个角落里聆听着自己,观察着自己,体会着某种割裂感。虽然我有能力在短时间内进行超高强度的运动,但我意识到我在耐力方面还远未恢复。我还注意到自己的双手竟有些颤抖。
“很抱歉,”我听到自己说,“白天的活动开始让我……”
“哦,当然,”加尼隆说,“明天我们再接着谈。现在去睡吧。好好睡一觉。”
他唤来一名守卫,命他带我去房间。我走起路来一定摇摇欲坠,因为我记得守卫曾扶着我的手肘,为我引导方向。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死。那一觉又黑又甜,大概长达十四小时。
第二天早上,我浑身都在酸痛。
我洗漱了一遍。房间里的高柜上摆着一大盆水,旁边还细心地放了肥皂和毛巾。我觉得嗓子里塞满了木屑,眼前模糊不清。
我坐下,估量着自己的状况。
曾几何时,我可以把兰斯抬过整段路程,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疲惫不堪;曾几何时,我一路杀到克威尔山前,冲进安珀腹地。
那些日子已成过往。我忽然觉得,我当真和我现在的模样一致——糟糕透顶。
我必须做点什么了。
我正慢慢增加体重,重新获得力量。但这个过程必须加快。
我想,一两周的健康生活和大运动量的锻炼会有很大帮助。加尼隆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认出我的迹象。这很好。我会接受他的好意带来的便利。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找到厨房,骗来一顿丰盛的早餐。虽说现在已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不过还是按正规的称呼来吧。我发现自己非常渴望抽烟,但烟草已经没有了,这让我产生了几分诡异的喜悦感。命运正巧妙地帮我走上正轨。
天高云远,风轻日白,我漫步进场院,花了很长的时间观察聚集在此进行日常操练的士兵。
院子的远端有一些弓手,正对着用干草堆成的箭靶练习。我注意到他们都带着扳指,而且用一种东方式的手法拉弦,而不是我更加习惯的三指开弦法。这让我对这个影子世界又多了几分好奇。剑士们充分运用武器的两刃和尖端,而且懂得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劈砍和刺击技巧。我试着估算了一下,这里大概有八百多人,不知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他们的肤色、发色和瞳色,从苍白到纯黑,不一而足。在剑刃撞击、弓弦破空的嘈杂声中,我听到很多陌生的口音。当然,大多数人说的还是阿瓦隆的语言,这也正是安珀的语言。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剑士放低长剑,抬起手来,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向后退开。他的对手还未露疲态。这正是我寻找多时的锻炼机会。
我走上前笑着说:“我是卡巴的科里。我一直在看你们练习。”
我转头看着这条黑壮汉子,他正冲刚退下去休息的伙伴们咧嘴微笑。
“你的朋友正在休息,跟我练练如何?”我问他。
他仍然保持笑脸,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和耳朵。我又换了另外几种语言,但都没法与他沟通。所以我只好指指剑,指指他,再指指自己,直到他明白我的意思。他的对手似乎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一个小个子递给我一把剑。
我把剑拿在手里掂了掂。它比格雷斯万迪尔更短,也更重。迄今为止,我似乎还没提过,格雷斯万迪尔是我那把银剑的名字。它也有个故事。在讲述完这段经历之前,我也许会提到,但也可能不会。不过,如果你再听我提起这个名字,就应该知道指的是什么。
我试着挥了几下剑,然后脱去外衣扔到一边,摆出预备姿势。
大个子一剑攻过来。我闪过这剑,迅速回击。他闪身,回刺。我闪过回刺,佯攻,然后突刺。如此反复。
五分钟过后,我意识到他是把好手,但也知道我仍比他更强。其间他两次打断练习,让我教他一种步法或动作。他学得很快。
十五分钟后,大个子脸上的笑意更浓。我猜,平时打到这么久,他应该就能凭借自己绝对的耐久力优势击败大部分对手了,前提是他们水平够高,足以撑到这时候。我必须承认他很有耐力。
二十分钟后,迷惑的表情爬上他的面庞,我看起来肯定不像能撑这么久的人。但谁又能完全了解一位安珀王子的真正实力呢?
二十五分钟后,他已经大汗淋漓,但仍然没有放弃。有的时候,我的兄弟兰登活像个十几岁的哮喘病人——但有一次我们曾拼剑长达二十六小时,想看看到底谁先喊停。(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输的是我。我在第二天有个定好的约会,所以希望能精神饱满地赴约。)当时,我们完全可以继续练上很久。尽管现在的我无法与那时相比,但我知道自己肯定要比面前这个人坚持的时间长。他毕竟只是个凡人。
大约半小时后,他开始呼吸沉重,反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我知道他肯定觉得我的极限也快到了。我学着他之前那个对手的样子,举起手,放低剑。他也收回剑势,接着冲过来抱住我。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些什么,但能猜到他对这场练习非常满意。我也一样。
可怕的是,我感到体力有些下降。我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但我需要更多的练习。我向自己发誓,这个白天一定要练习到精疲力竭,这个晚上要用食物把肚子填满。好好睡上一觉,起床,重头再来。
所以我走到弓手们练习的地方。没过多久,我就借到一张弓,用三指引弦的手法射了大概一百支箭。我干得还不赖。接着,我开始观察马背上的战士,看他们练习长枪、盾牌和钉头锤。离开他们后,我又看了一会儿徒手格斗的练习。
最后我依次摔倒三个对手,终于感到了疲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我坐在树荫下的一条长凳上,流着汗,喘着粗气。我想到了兰斯,想到了加尼隆,还有晚餐。大概十分钟后,我走回自己的房间,重新洗浴。
洗完澡,我感到想吞噬一切的食欲,所以就走出房间,去寻找自己的晚餐和各类消息。
我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个卫兵,就是昨晚把我领去房间的那个。他走近我说:“加尼隆领主命你到他的房间共进晚餐,听到晚餐铃时就请过去。”
我谢过他,说我一定会到,接着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休息。等到晚餐时,我再次走出门去。
我开始觉得浑身酸疼,还发现了几处淤伤。这是好事,可以让我看起来更加苍老。我敲响加尼隆的房门,一个男孩开门让我进去,接着跑去和另一个正在壁炉旁摆放桌椅的男孩站在一起。
加尼隆穿着绿色的衬衣和长裤,还有绿色的靴子和腰带,正坐在一张高背椅上。我进来时,他站起身,走上前欢迎我。
“科里爵士,我已经听说了你今天的作为,”他握着我的手说,“这下你把兰斯抬到这里的事情变得更加可信了。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可我必须说,你比外表看起来强壮得多。”
我微笑了一下。
“没关系。”
他领我坐上一把椅子,递上一杯白葡萄酒——以我的口味来说,有点过甜了——这才开口道:“就这么看着你,我敢说自己可以用一只手把你推倒。可你抬着兰斯走了五里格,还在路上杀了两只杂种猫。他还跟我讲了你修石冢的事,用那些大石头……”
“兰斯今天怎么样?”我打断他说。
“我不得不在他的门口安排一个卫兵,以保证他好好休息。那个浑身肌肉的笨瓜想起来走动走动。但他至少得在屋里待上一周才行,以上帝的名义!”
“看来他感觉不错。”
加尼隆点点头。
“为他的健康干杯。”
“这我同意。”
我们喝了一口。他接着说:“要是我有一支由你和兰斯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什么事情?”
“黑环和它的守卫们,”他说,“你还没听说?”
“兰斯提到过黑环。仅此而已。”
一个男孩正用小火烤着一大片牛肉。他旋转铁钎,不时往上面浇些红酒。每当肉香飘过来时,我的胃都会咕噜噜直叫,加尼隆就会笑出声来。另一个男孩离开房间,去厨房拿面包。
加尼隆很久没有说话。他喝干杯中的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而我仍啜饮着第一杯。
“你听说过阿瓦隆吗?”他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我回答说,“很久以前,我曾听一个过路的吟游诗人唱过一首歌。
‘我们坐在,授福河旁;
忆起阿瓦隆,泪流神伤。
我们的剑在手中断折,我们的盾挂在橡树之上。
那些银塔已陨,落入血色汪洋。
到阿瓦隆有多少里路?
近在眼前,又远在天邦。
那些银塔已陨,那些银塔已殇。’”
“阿瓦隆陷落了……”他说。
“我想那人是个疯子。我不了解阿瓦隆,不过这首歌倒是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
加尼隆扭开脸,几分钟没说话。当他开口时,连声音都与平常不同了。
“有的,”他说,“曾经有过这个地方。多年前,我曾住在那里。但我不知道它已经陷落。”
“你怎么从那儿到这儿来了?”我问他。
“我是被流放的,被阿瓦隆的巫君——安珀的科温。他放逐了我,穿过黑暗与疯狂,把我流放到此地,想让我受苦而死。我也确实历尽苦难,多次陷入死亡边缘。我曾试着找寻回去的路,但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曾向巫师们询问。我们曾活捉了一个来自黑环的生物,在处死它之前,我甚至向它问起。但没有人知道去阿瓦隆的路。正如那个吟游诗人所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他引用着我刚唱过的词句,不过不完全对,“你还记得那个诗人的名字吗?”
“抱歉,不记得了。”
“你的故乡卡巴又在哪儿?”
“遥远的东方,要穿过海洋,”我说,“非常远。那是个岛国。”
“他们有可能为我们提供援军吗?我可以付很高的价钱。”
我摇了摇头。
“那是个小地方,只有很少的民兵,而且这段路需要穿山跨海好几个月。再说他们不可能像佣兵一样战斗,可以说,他们不是那种尚武的民族。”
“那你和你的族人可真差了不少。”他再次注视着我,说道。
我饮了一口酒。
“我曾是个武术教师,”我说,“负责训练皇家卫兵。”
“那你是否愿意受雇来训练我的军队?”
“我会在这儿待上几周试试看。”我说。
他的嘴角闪过一丝笑纹,接着说:“听到辉煌的阿瓦隆陷落的消息真让我难过。但如果这是真的,很可能那个巫君也死了。”他喝干杯中的酒,“看来,就连恶魔也有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他沉思片刻,继续说,“这是个令人振奋的思路。它意味着我们还有一线机会,来对抗那些魔鬼。”
“请原谅,”我觉得有必要为此事出头,便开口说道,“如果你是指安珀的科温,他并没在那时死去。”
加尼隆手中的酒杯发出啪的一声。
“你认识科温?”他说。
“不,但我听说过他,”我回答道,“几年前,我曾遇到过他的一个兄弟,一个叫布兰德的人。他跟我讲起一个叫做安珀的地方,还说科温和他的兄弟布雷斯带领大军对抗另一个兄弟艾里克——安珀在他手中。布雷斯从克威尔山上坠落,而科温则成了俘虏。他的眼睛在艾里克的加冕礼后被烙瞎,接着被扔进了安珀的地牢。如果他还没死的话,也许现在还在那儿。”
当我说起这些时,加尼隆的脸色渐渐苍白。
“你提起的这些名字——布兰德、布雷斯、艾里克,”他说,“在那些早就过去的日子里,我都听他谈起过。你是什么时候听到这些事的?”
“大概四年前吧。”
“他不该遭此折磨。”
“可他对你那么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