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我?”我问,朝贝提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当时,我冒出了一个想法,让我感到羞愧不已:机器人也能去,为什么要派一个人类……派你最好的朋友去?我垂下头,不敢正视他。
“这次旅途将会非常危险,”伊妮娅说,“劳尔,我相信你能办到。我相信,你能找到飞船,然后找到我们。”
我感觉自己的肩膀耸了下来。“好吧,”我说,“是不是要去送我们来这儿的远距传输器?”我们是从神林过来的,通过传送门后,到了一条小溪上,临近老建筑师的建筑杰作——流水别墅。那地方离我们这儿有三分之二个大陆远呢。
“不,”伊妮娅说,“那地方比较近。在密西西比河上。”
“好吧,”我又重复了这个词。我曾在密西西比河上飞过。那条河在我们东面,几乎有两百公里远,“什么时候出发?明天吗?”
伊妮娅摸摸我的手腕。“不,”她说,一脸疲态,但话音坚定,“就今晚。现在就走。”
我没有提出异议。我没有和她争论。我一句话没说,就抬起独木舟的船首,贝提克抬起船尾,伊妮娅则稳稳托住船腹,三人扛着这该死的东西,回到暗沉沉的沙漠黑夜中,回到登陆飞船上。
宗教大法官迟到了。
梵蒂冈空中交通管制系统为大法官的电磁车定制出飞行路线,让其行经太空港附近通常禁止通行的空域。梵蒂冈东侧的空中行道已被全数关闭;轨道上原有一架三万吨重的机械货船即将进入飞行通道,现在也被拦在外面,直到大法官的车子飞过着陆机位的东南角。
装备着特别装甲的电磁车内,宗教大法官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大人正襟危坐,他没有看窗外或视屏上的美景:慢慢逼近的梵蒂冈,浸浴在玫红晨光下的城墙。他甚至没有瞅瞅身下的维多利奥·埃马努尔桥,这条交通干线有二十条车道,车来车往,非常繁忙,还闪闪发光,就像阳光下微波粼粼的河流,那是日光照在车玻璃和透明罩上造成的幻象。穆斯塔法对眼前的这些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通信志的屏幕板上,上面正滚动着最新的情报。
最后一段文字过去,被牢牢记在脑中后,便被彻底删除。接着,大法官对自己的助手法雷尔神父说道:“之后,商团再没会见过别人?”
法雷尔神父是个瘦削的男人,灰色的眼眸毫无神采,他从来不笑,但双颊的肌肉稍稍抽搐了一下,对枢机来说,这便传达出了类似风趣的意味。“没有。”
“确定?”
“完全确定。”
大法官靠回到车座的软垫中,会心一笑。教宗选举前,商团只做了一次试探,会见了教皇候选人中的一位——卢杜萨美,结果不尽如人意,这次会见被完整地记录了下来,大法官将整个过程从头至尾听了一遍。枢机的笑容维持了片刻。卢杜萨美觉得自己的会客厅的防范措施非常严密,他说得没错,那间屋子可以阻挡所有的窃电、窃听器、隐形话筒、信息传输。屋内的所有录音设备,即便是植在与会者的身体内,也会被探测并追踪到。任何想以密光将信息发送出去的企图,都会被检测并阻滞掉。但大法官却获得了这次会谈的所有视频和音频记录,那是最令他感到愉悦的美妙时刻之一。
两年前,卢卡斯·奥蒂蒙席去一家梵蒂冈医院对眼睛、耳朵和心脏进行例行的替换手术。外科医生已经被法雷尔神父贿赂,神父以宗教法庭的势力威吓,就像是拿了个庞然大物架在医生的脖子上,如果他不将某种尖端设备移植在蒙席的身体内,他的小命就会不保。医生只得言听计从,但事成之后,那医生还是命享真死,没有重生——手术完不多久,他就意外出了车祸,掉进了北部大浅湾中。
卢卡斯·奥蒂蒙席的身体系统内,没有电子或机械窃听器,但视神经上连接着七只全生物纳米记录器,听觉神经系统连接着四只听觉纳米记录器。这些生物记录器不会在身体内直接发送信号,它们首先会将数据以化学形式存储起来,通过血液循环,将数据运送到某一信息发送器中,这一发送器同样以有机形态,安在奥蒂蒙席的左心室中。等奥蒂走出卢杜萨美枢机的办公室,离开安全区,十分钟后,发送器就会将此次会谈的压缩记录传送出去,经由附近的无线中继收发机,发送给大法官。这一窃听,并不是在卢杜萨美的保密屋中的实时窃听,因此穆斯塔法枢机还是有点担心,但它已经是现有技术和秘密行动所能达到的最佳结果了。
“矶崎健三害怕了,”法雷尔神父说,“他觉得……”
大法官竖起一根手指,法雷尔话说一半便打住了。“你无法确切知道他有没有害怕,”枢机说,“你无法知道他的想法。你只能听到他说的话,看到他的动作,以此来推断他的想法和反应。马丁,绝不要对你的敌人妄加猜测。那是自我放纵,后果可能致命。”
法雷尔神父俯下脑袋,表示同意和服从。
电磁车降落在圣天使堡顶部的登陆平台。大法官快步走出舱门,走下斜梯,法雷尔不得不小跑着,才能赶上自己的主人。安保突击队员穿着特属宗教法庭的红色装甲制服,走到他们的前头和身后,开始护送他们,但大法官挥手令他们散去。他还有话要跟法雷尔神父说。枢机碰上了助手的左臂,这动作不是出于慈爱,而是为了接通骨骼传导通道,以便不出声讲话,就能传出话语,他说道:“矶崎健三和商团领导没有害怕,如果卢杜萨美想要肃清他们,那这些人现在早就死了。矶崎健三必须把提供支持的意思传达给枢机,他做到了。现在害怕的,应该是圣神军事当局。”
法雷尔神父皱起眉头,他通过骨骼通道默默回应:“军事当局?可他们还没出牌呢,他们没有做出任何不忠的举动。”
“没错。”大法官说,“商团已经走了一步棋,他们知道,只要时候到了,卢杜萨美会求助于他们。几年来,圣神舰队和其余人等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自己做出错误的抉择。而现在,他们怕的是自己等了太长时间。”
法雷尔点点头。他们已经乘升降机来到了升天使堡底下的岩石深处,现在正行经一个个的武装警卫,穿过致命的能量场,走过黑色的走廊。在一扇毫无记号的门前,有两名突击队员,他俩穿着红色装束,举着能量步枪,笔挺站着。
“退下。”大法官命令道。他抬起手掌按了按门口的面板,钢门开启,不见了。
整个通道的四壁全是岩石,除此之外便是黑影。走进房间,无不是明亮的灯光、设备、无菌的表面。一名名技师抬起头,望着大法官和法雷尔走进来。在一面墙上,安着一个个正方形的拉门,看上去像极了古老太平间里的多层藏尸柜。有一扇拉门开着,冷藏柜中有一架盖尼式床,上面躺着一名赤身男子。
大法官和法雷尔各自驻足在盖尼式床的两侧。
“他恢复得很好,”控制台边上站着一名技师,他对枢机和神父说,“我们让他维持在液面之下,但他马上就可以起来。”
法雷尔神父问道:“他这一次冰冻沉眠,有多长时间了?”
“按本地时间算,十六个月,”技师回答,“按标准算,十三个半月。”
“让他起来。”大法官说道。
没过片刻,男子的眼皮开始颤动。这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肌肉强健,但身形小巧,身体上没有任何标记或是瘀痕,手腕和脚踝被粘扣带绑缚,左耳后植着大脑皮层分流器,一根几乎难以看清的微纤将其连接至控制台上。
男子躺在盖尼式床上,低声呻吟。
“纪白森下士,”大法官说道,“能听见我的话吗?”
纪下士发出一声无法理解的声音。
大法官点点头,似乎很满意。“纪下士,”他愉悦地说道,“咱们继续上次的谈话吧?”
“多久……”纪下士喃喃着,从干硬的双唇中蹦出几个字,“我被……”
法雷尔神父已经走到技师的控制台旁,他朝宗教大法官点了点头。
约翰·多米尼各·穆斯塔法枢机没有理睬下士的问题,他轻声问道:“你和德索亚神父舰长为何放走女孩?”
纪下士睁开双眼,眨动着,似乎光线很刺眼,接着又闭上了。他没有开口。
大法官朝助手点点头。法雷尔神父伸出手,停在控制台触显的几个图标上,但没有按下去。
“再问一遍。”大法官说道,“你和德索亚为何放任女孩和他的同谋从神林逃脱?你们为谁工作?你们有什么动机?”
纪下士仰面躺着,双拳紧握,双眼紧闭。他没有回答。
大法官朝左侧微微扭了扭脑袋,法雷尔神父伸出两指,朝控制台上的一个图标按去。这些图标非常抽象,对于未经训练的人来说,它们就像是象形文字,但法雷尔对它们谙熟于胸。他选中的那个图标,翻译过来,意思就是“碾碎睾丸”。
盖尼式床上,纪下士大抽一口气,张开嘴,想要大叫,但神经抑制器已经将这一反应阻闭。矮个男子嘴巴大张,法雷尔神父似乎听见了肌肉和筋腱伸展的声音。
大法官点点头,法雷尔将手指从图标的启动区移开了。纪下士躺在盖尼式床上,整个身体不住地痉挛,腹部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上下起伏。
“这些疼痛是虚拟的,纪下士,”大法官低声细语道,“是一种神经幻象。你的身体不会留下疼痛的记号。”
石板上,纪下士咬紧牙关,想要抬头看看自己的身体,但粘扣带将他的脑袋紧紧绑在原处。
“但也许,下一次就不会了,”枢机继续道,“也许这次,我们会采取不太优雅的古老方法。”他朝盖尼式床走近一步,让那男子看到自己的脸,“再问一次……你和德索亚神父舰长为何放跑女孩?你为何袭击拉达曼斯·尼弥斯?她可是你的同机船员。”
纪下士张开嘴,露出后槽牙。“日……日……日你祖宗。”他咬着牙骂道,抵御着席卷全身的一波波痉挛。
“好吧。”大法官说道,他朝法雷尔神父点点头。
法雷尔这次选的图标,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右眼后接上高压电线”。
纪下士张开嘴,无声狂啸。
“再问你一遍,”大法官轻声说道,“快回答我。”
“恕我冒昧,大人,”法雷尔神父朝通信志看了看,“密会弥撒还剩四十五分钟就要举行了。”
大法官伸出手指一扬。“我们有时间,马丁。有的是时间。”他抓住纪下士的上臂,“下士,说出真相,你就可以好好洗个澡,穿好衣服,无罪释放。你背叛了你的教会、你的主,也因此犯下了罪行,但是教会的精髓在于它有一颗宽恕之心。只要解释一下,你为何要背叛,那么就可免去一切罪责。”
纪下士受着电击,全身肌肉痉挛,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朗声大笑。“日你祖宗,”他说,“你们给我用了吐真药剂,已经让我说出了一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女魔头,为什么要放那个孩子走,你也绝不会放我出去的。日你祖宗。”
大法官耸耸肩,朝后退了一步。他望了望自己的金色通信志,轻声说道:“我们有时间。有的是时间。”他朝法雷尔神父点点头。
虚拟疼痛控制台上的这个图标,看上去像是个双括号,意思是“滚烫的阔剑插进食道”。法雷尔神父优雅地伸出两指,启动了它。
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在佩森上重生后,在基督圣心军的梵蒂冈宅邸中度过了两周时间,他实际上是被软禁在了那儿。宅邸很舒服,很安静。有个重生医疗神父照顾着他的衣食起居,这是个胖胖的人儿,矮矮的,他是巴乔神父,一如既往地和蔼、热切。但德索亚恨透了这个地方,恨透了这个神父。
没有人告诉德索亚神父舰长,他是否可以离开圣心军宅邸,但德索亚明白,他必须留在此地,直到宣召送达。苏醒后过了一星期,他恢复了力气,适应了环境,便被宣召前往圣神舰队总部,在那儿,他会见了吴玛姬元帅以及她的指挥官马卢欣元帅。
会见期间,德索亚神父舰长始终保持着谨慎,未有过多行为,敬礼后,便稍息站立,洗耳恭听。马卢欣元帅做了一番解释,说他们检阅了四年前德索亚神父舰长的军事审判文档,发现这起案件的诉讼程序有不少不当之处,前后矛盾。经过进一步审阅,决定撤销原审判决,并立即恢复德索亚神父在圣神舰队中的舰长职务。现正准备为他安排一艘舰船,行使战斗任务。
“你以前那艘‘巴尔萨泽’号火炬舰船已经停用了一年,”马卢欣元帅说道,“它将会得到全面的改装,提升至大天使护卫舰的标准。你的继任斯通圣母舰长,身为它的舰长,非常出类拔萃。”
“是的,长官,”德索亚说,“斯通是名优秀的副官。我确信,她会是名优秀的指挥官。”
马卢欣元帅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翻阅着笔记本的上等纸页。“是啊,是啊,”他说,“非常优秀,事实上,我们已经推荐她担任一艘新型行星级大天使舰船的舰长。神父舰长,在我们心中,也有一艘大天使舰船,为你准备着。”
德索亚眨眨眼,试图压制内心的反应:“‘拉斐尔’号,长官?”
元帅抬起头,那张满是皱纹的黝黑脸庞上,现出了一丝微笑:“对,‘拉斐尔’号,但并非你以前驾驶的那一艘。那个原始型号已经不再担任信使任务,我们也改了它的名字。这艘新型‘拉斐尔’号大天使……啊,神父舰长,你有没有听说过行星级的大天使舰船?”
“不,长官。没有。”但是,在那个沙漠星球上的小镇上有家酒馆,铝土矿工喝酒时常常高谈阔论,他曾听到过一些传言。
“你已经落后了四个标准年。”元帅嘀咕道,摇摇头,他的一头白发服服帖帖地梳在脑后,“吴元帅,让费德里克的知识面与时代同步一下。”
吴玛姬点点头。房间内的一面墙上安着一台标准战术控制台,她碰了碰上面的触显,于是,一架星舰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她和德索亚之间,神父舰长一眼就可以看出,这艘船比他那艘陈旧的“拉斐尔”号庞大、光滑、精美,也更加致命。
“陛下令圣神的每一颗工业星球制造一艘行星级大天使巡洋舰,或者,至少为制造飞船出资。”吴元帅说道,听口吻像是在做简报。“过去四年间,已经建成二十一艘,并且全部开始服役。还有六十艘即将完工。”全息像开始旋转,慢慢放大,最后停在了主甲板的剖面图上。看这样子,似乎有一把激光切枪将其切成了两半。
“如你所见,”吴舰长继续道,“生活区,指挥甲板,C3战术中心,面积都比原先的‘拉斐尔’号大……甚至胜过你以前驾驶的那艘火炬舰船。它所配备的驱动器,既有超光速瞬移基甸驱动器——其技术还处于机密状态,也有星系内聚变引擎,设备尺寸都减少了三分之一,而功率却得到了提升,也更易维护。新型‘拉斐尔’号载有三艘大气登陆飞船,一艘高速侦察机。舰上配有自动重生龛,可为二十八名船员及多达二十二名海兵或乘客使用。”
“它的防御性能呢?”德索亚神父舰长问,他依旧稍息站立着,双手剪在身后。
“十级密蔽能量场,”吴舰长做出爽快的答复,“最新的隐形技术。欧米伽级的电子对抗和干扰性能,同时还配有各种普通防御措施,如近战超动武器防御,抗能防御等。”
“攻击力呢?”德索亚问。从飞船的全息像上,德索亚可以看见一个个开口和阵列,他能辨认出这些攻击性武器,但他想要亲耳听见。
马卢欣元帅回答了他,口气中满是骄傲,似乎在炫耀自己新出生的孙子:“那个整整六米长的,是带电粒子炮,但能量来自超光驱动内核,而不是聚变引擎。只要目标在一天文单位内,就能把它轰成渣。它还配有新型霍金超动导弹,是超微型的,同你过去的‘巴尔萨泽’号上的相比,质量和尺寸都减小了一半。另有等离子刺针,弹头的当量几乎是五年前的两倍。还有死光……”
德索亚神父舰长极力控制内心的强烈反应。在圣神舰队中,死光是严禁使用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