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的是,暴方子显然颇有档案意识,既然林屋山民给他送米送柴的一片心意他无法劝阻,于是他对所有百姓的馈赠一一做了记录。这就是本文一开始提到的,被胡适称为三件“中国民治生活史料”之一的《柴米簿》。
《柴米簿》有时间,有地点,有姓名,更有内容,一目了然。每人所赠数量多是米一石二石或几斗几升;柴也是一担二担,这恰恰说明林屋山中老百姓的生活也捉襟见肘。后来秦散之的外孙沈敬学见到他外祖父画的这幅送米图上有诸多名人题诗,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予复向暴丈(方子)索得‘柴米簿’,将山民之村落、姓氏录在卷中,以昉(仿)汉人碑阴之例,用纪其实焉”。这应该也是胡适看重这份档案史料价值的原因之一。
有一点不言而喻,老百姓如此公然帮助罢官后的前地方巡检暴方子,肯定会惹恼地方政府及其官员。在他们看来,这样的行为分明是向官府挑战。
然而,支持暴方子的老百姓不仅人数众多,而且还都抱起了团,官府即使想对付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酿成事端。既然一时无法对付老百姓,那收拾倒霉的前巡检暴方子总可以。这就有了接下来地方官府1891年训斥暴方子的一纸公文,也就是胡适前面所指的三件反映“中国民治生活史料”中的第二件档案。公文中说:
照得敝府访闻,太湖西山地方,有棍徒蔡剑门,手持竹梆,遍山敲击,向各户敛费,称欲保留甪头司巡检暴式昭,以致人心煽惑,并向各户索米,为该巡检暴式昭用度情事。查暴式昭系撤省察看人员,该棍徒蔡剑门竟敢向各户敛费索米,称欲保留该巡检,并资助该巡检用度。如果属实,亟应分别查究。合亟关会,希即查照来关事理,严密查访。如果实有前项情事,即将该棍徒蔡剑门密拿解省,以凭从严惩办。一面速饬该巡检暴式昭即日来省,毋任逗留,致干揭参。望速。
你看,明明是一次民间自发资助前地方巡检暴方子的行动,却被官府别有用心地捏造出系当地人“棍徒蔡剑门”“向各户敛费索米”的蓄意行为,并用词暧昧地指说山民们的自发送米送柴,系出于蔡的勒索,暴方子则有在背后指使之嫌。官府明里在说蔡剑门,其实鞭梢所指,实在暴方子身上。
暴方子对此自然心知肚明,人在官场,他尚且行得正、坐得直,罢官后他更不会做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在收阅了这份札文后,他当然不能再保持沉默。
于是毅然提笔,一气呵成写下了回复上司的禀稿。禀稿写成后,他自己留了份抄件,此即胡适所指“中国民治生活史料”中的第三件史料。禀稿辩解说:
奉此,查上年十一月十八日交卸,债累满身,一钱不存。时届年终,无钱搬家,权住西山,独身回省。迨后山民馈送柴米,实始于十二月十三日。蔡剑门敲梆约众,拟到城叩饬回任,实始于本年正月初八九日。两事隔月隔年,馈送柴米固与敲梆毫不相干涉。山民馈送柴米,系出于万众心情所愿,绝无一人乞求讨索,亦无一人劝谕嘱托。其初实起于山北相去廿余里之陈巷,次日而劳村至,又次日而东蔡至。因此一唱百和,羣起四应,每村家家公集,遂蔓延至八十余村,为户约七八千家,其未到者仅辽远数村而已。先是收米十七石,谓食至行时,有赢无绌,亟贴启东宅河,一概坚辞。孰知竟难终止,处处醵集,村村馈赠,肩挑船载,踊跃争先。即极小村落若张家湾、中瑶里等处,亦复载柴一船,致米数斗。更有老妇于公送外复投度岁诸物,亦有老翁持肉、童子担酒、庵尼负菜,禅僧携茶相饷者。计年内外月余,阖山馈送投赠,纷纷不绝于涂(途)。
而山中着作名流,至绘成画卷,广征题咏。计共收米百四石八斗,柴约十倍于米,他若鱼肉鸡鸭、糕酒果蔬之类,不可纪(记)数。
此乃万众心情所愿,怨者不能阻,爱者不能劝,非势驱利诱所能至,亦非乞求讨索所能得也。况蔡剑门蕞尔寒悴,无大势力,万众若不情愿,又何至听从其言耶?彼系蹩足训蒙,一时义愤,售卖菱荡廿五洋作费,遍山敲梆,拟约村耆到城,叩饬卑职回任。其祖蔡雨亭创建节烈祠,系敲梆募劝。此次人问,则云:“我家祖传敲梆也。”
方其初起,绝不闻知。迨知之,遣人辞之者三,贴启二处,阻止村耆勿听其言。东蔡一起人未往,正因于此。往城者两船,约四五十人,亦未敢拦舆而回。
伏思五载林屋,恐辜名贤知遇,妄励清操。百姓追念畴昔,赠之柴米,坚辞犹然复来。念其远路,且公集难于瓜分,勉徇其意,遂尔收受。此等赃私,非愚者莫能致,亦非愚者莫能得也。种种不合,清议俱在。既奉文驱逐离山,现即携家他徙。
真应了俗话说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暴方子在这份禀复中,针对曾经领导他的官府下达的札,进行了有理有据的回答,其实也就是辩证。
他首先对府札煞有介事指称的所谓“棍徒蔡剑门”敲梆“向各户敛费索米,称欲保留该巡检,并资助该巡检用度”一事,厘清了以下重要事实:蔡剑门敲梆事发生在山民送米送柴之后一个月,是为了呼吁让他暴方子重新回到巡检任上。因为当地老百姓欢迎他这样的地方官!况且当他知道此事后,除了设法让人去劝告蔡剑门不要这样做外,还张贴启事,希望老百姓不要进城给官府提这样的吁请。
再说“敛费索米”这样的事,“系出于万众心情所愿,绝无一人乞求讨索,亦无一人劝谕嘱托”。对此他也曾努力采取措施,如“亟贴启东宅河,一概坚辞”。但到底还是制止不住,“处处醵集,村村馈赠,肩挑船载,踊跃争先”,“坚辞犹然复来”。一想到这些山民们远道背米负柴而来,东西在他茅屋门口堆放在一起,想还到他们手上也难,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无奈只能“遂尔收受”。
接下来,这位罢官后的前巡检忍不住说出了几句狠话:我在林屋山为官五年,做得恐怕还有负百姓所望,也有负“清操”之名。可再想想,这些老百姓的私人馈赠,不是愚蠢的人不会出手相赠,正如不是愚蠢的人也不可能得到!暴方子的潜台词可解读为,老百姓为什么不给你们送米送柴呢?你们为什么就收不到老百姓送的米和柴呢?不过我暴方子收了什么东西,收了多少,我都记录有《柴米簿》,完全有案可查。现在你们不就是要驱逐我吗?
没有问题,我马上搬家走人!
暴方子行事确实光明磊落,《滑县志》记载,暴方子离开这里时,除留下少量自用外,把民众送来的一百余担米及其他一些食物,都转送给了慈善机构,以救济孤儿和贫苦百姓。
公理犹在人心
诚如当代着名学者钟叔河指出的,暴方子是“光明正大的。这件事情很激动了当时的着作名流,秦散之为绘《林屋山民送米图》,俞曲园作长歌,郑叔问、吴大澂、吴昌硕等都有题咏。‘不媚上官媚庶人,君之失官正坐此。
乃从官罢见人情,直道在人心不死。’诗写的是直道,是人心,也就是士气和民意了”。他还说,“胡适是以现代眼光审视这个卷子的第一人。”
我们由此知道,一九四八年暴方子的孙子暴春霆,在事隔五十七年之后,携秦散之绘《林屋山民送米图》请胡适题词,尤其是当胡适看了三件相关档案史料,以及上面诸多晚清名人题词后,胡适显然受到了震动。于是,民国时期《林屋山民送米图》名人题词,便以胡适为滥觞,开始留下了新一拨人物和内容。他们的名字一个个都如雷贯耳:胡适、朱光潜、冯友兰、游国恩、俞平伯、浦江清、朱自清、马衡、于海晏、张东荪、徐炳昶、陈垣、沈从文、黎锦熙、徐悲鸿、张大千、李石曾等。而解读这些名人为这幅长卷留下的墨迹内容,也许更能让我们从中感知一个具体而真实的暴方子其人,以及那三件档案史料所透露出的历史的、政治的、文化的价值。
正如胡适用“人民公意的表示”一语道尽暴方子与林屋山民们的亲密关系一样,美学家朱光潜的“(暴)方子先生遗爱在人”则一语中的,给了暴方子以实事求是的评价。
一九四八年春,暴春霆请刚从美国回来的哲学家冯友兰看《林屋山民送米图》。冯友兰知道了这幅画的情况后,不由感叹道:“近年以来,我们亲眼看见许多官吏,对于办理政治只顾自己的考成(政绩),不管百姓的死活。
而中国之大,尚没有发现一个像方子先生那样的以直道忤上的廉吏”。
针对这起事件,哲学家张东荪说出的一番话,也许更振聋发聩:“谓今之官场无是非可言。其时距清之亡不过十余年,然即此一语已足证清之必亡矣。窃尝读史,每当革命之起,其前必有一黑暗时期,无是非,无赏罚,固不仅贪婪无能而已。方子先生清廉自守,宜其被劾。语云:‘礼失求诸野。’
黑暗时代,是非善恶之辨,只在人民。故一人倡议馈米,各村皆起应之,是公理犹在人心也。”张东荪还以小见大,说“即此一事亦已足证清室之必亡。
盖未有贪污横行,是非不辨,赏罚不明,而能永临民上者也”,“当清末季,岌岌可危,士大夫犹欲竭智尽忠以谋挽救,顾终无济,岂非以病已深入膏肓耶?”当时正是一九四八年,国民党在大陆的统治正日薄西山,摇摇欲坠。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前朝的教训既然不予吸取,以为殷鉴,那么这时候想要挽救也已晚了。这诚如徐炳昶于一九四八年四月为这幅长卷“敬题”时所写的:“今者国步虽移,而此种卑劣之心理仍根深蒂固,至难薅除,民生憔悴,实由此祟。”
无独有偶,除了秦散之,清末名士郑叔问也曾经就暴方子的故事画过一幅《雪篷载米图》。此画抗战期间因埋入地下保存,取出时已笔迹模糊。后来着名画家徐悲鸿因“窃念此故事足励末世”,遂在病中予以重绘。
《诗刊》一九八零年第九期曾发表朱自清《题(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并序》。朱自清在序中写道:“六十多年前,河南滑县暴方子先生到苏州洞庭山里的林屋山做巡检,因为‘好事,好出主意’,给县官撤了职;撤职后搬不起家,家里甚至没有米。老百姓纷纷送柴米给他,当时诗人秦散之给画了这幅图做纪念,题的人很多。暴先生的孙子春霆先生要我也题几句话,我觉得这可以写一首新诗。”诗曰:
暴方子先生,这一个最小的官,却傻心眼儿,偏好事好出主意。
丢了官没钱搬家,更没米做饭,老百姓上万家人,给担柴送米。
上司训斥,说老百姓受他讹诈,他却说:傻心眼儿的人有傻报。
这幅图这卷诗只说了一句话:
傻心眼儿的老百姓才真公道。
——春霆先生嘱题,朱自清,卅七年
(《书屋》2011年第1期)